“这雨怎么说下就下，一点也不给天气预报面子！”
顾盼在雨打湿高级毛地毯之前终于起身找来遥控关了窗，接着屁股又黏回沙发上，他瞄了眼腕上豪气冲天的表说：“二芒，面试时间差不多了，话说……那位，现在和季家还有联系吗？”
那位，姓季名非。
云芒静静道：“那些年的事情之后，就很少了。”
这是他回国后第一次和顾盼谈到这个问题。
顾盼虽人话多闹腾，但嘴巴不碎，俗称口风紧。这么多年面对三番五次，欲图在他这儿捞点自家小儿子小秘密的云浠女士也能做到守口如瓶。
“也是，”顾盼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那年巷子里的他们，他从来都没有问过云芒这个隐晦又敏感的问题，“二芒，你实话和我说，方面的事，你有后悔过吗？”
“后悔”这个词在云芒十四岁后就变得异常宽泛，但范围却很是局限，以季非为圈，要知道十四岁之前他的人生里就没有后悔两字，但凡连沾边都没有。
在顾盼意欲探究的眼神中，只听云芒淡淡开口，却每个字都很重。
“不知道。”
他说的，是实话。
那个时候他们年岁都太轻了，轻到连保护一个人都显得费劲。或许他们有的是力气，热血，去撂倒一个又一个敌人，却始终没有属于自己足够的权势去护一个人全身而退。
后悔？或许有的。
当他第一次向他外公服软，就为支出那笔一百万时，他就清醒无比地认识到他还不够资格。杨建硕比他想象得贪得无厌得多，一次次接近，以威胁季非来试探他的底线，他不止一次想要动用云家的力量彻底除掉这个疯子。
后悔吗？
用小云总这个身份指使让嘉衣调查整件事情的时候，他的内心是煎熬的，可是他又心甘情愿，为了心里的人承认他从小到大最抗拒的身份，是慢慢堆叠却永远不够的付出，他自私地这么想过。
偏偏他不止一次这么自私，等到事情原委一五一十摊开曝光在他眼前时，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替季非压下，无论用各种代价。他不想管季家是否多重视血浓于水的继承人，来不及可怜那被杨建硕私自带到山沟里，最终死于蚊虫叮咬感染乙脑的无辜的真正季家血脉，他不想知道为什么郁若思在生下那个孩子后要将其托付给好友宋玉玉，更不想在乎季非的亲生父亲究竟有什么苦衷。他甚至想过，伦理道德算什么，季非在乎的他就守护，伦理道德和你，我选你。
瞒天过海而已，我可以为你做到。
其实生活到最后细细被摊开，不过是幻想着可能说着后悔。而唯一从不曾后悔的，是想都不敢想的妄想。
顾盼破天荒听到“不知道”三字就这么从云芒口中轻飘飘而出，怒其不争道：“你但凡两年前有个肥胆子，趁着人出车祸眼睛看不见左手动不了，在最脆弱的时候表个白，再把人拐上床，现在肯定不是一句不知道了吧？现在还搞得自己身份见不得光，自卑成这样……”
激将法对云芒无用：“你错了，他早就在和我哥分手的时候下过决心了。”
顾盼顿时满脸求知欲：“什么决心？”
“......他说，”云芒轻笑一声，眼底晦涩不明，冷着嗓费力说，“一辈子都不想和陆家人有瓜葛。”
或许，也不想和我有瓜葛。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要一条路该有多好，这样，你只能遇见我。
连瓜葛，都显得多余了。
正午，广玉大厦门口。
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使温度回升，暑气与水汽相掺，毫不留情地将整个江沧市罩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里，闷湿热的感觉瞬时把季非裹得密不透风，与此同时，他无比希望余甜甜能放他走。
季非捡着重点听，无非就是：等通知，很快，留步，等一个小时出结果，最快明天上班，带他到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吃吃水果糕点喝喝咖啡......
季非并不打算这么干耗下去，开口一唤：“余秘书。”
“嗯？”余甜甜眨巴着珠光溢彩的眼睑，满脸期待，甚至已经开始设想这位季非是想喝无糖的奶茶还是七分甜的奶茶。
季非偏头一笑，让人难以拒绝。
“可以借我把伞吗？”
雨落得密集，消失的也迅速。几乎是滴砸在挡风玻璃上的下一秒便被高温掠夺，再次腾升向空，循环往复，雨刷慢悠悠的速度完全跟不上。
季非上了一辆顺风快车，服务不错，座椅不管是从角度，柔软程度，触感都没话说，也不吝啬空调，一个劲儿开得猛足，就是司机车技实在是算不上四平八稳。其实绝大对数时候，他是不懂得挑剔顾及的，如果不是昨天那一趟车上觉太舒服，柔软得让人昏昏欲睡。
季非试图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透过玻璃窗看着不停歇的雨点。
“锦园对吧？”
司机听声音是个年轻小伙子，按网约车习惯顺口一问确认地点。
位于后座的季非正在晚饭煮什锦鲜虾蔬菜粥，还是点外卖将就这两个选择之间来回纠结，他心不在焉答了一个“嗯”字。
在这个行迹匆匆的时代，往往状态是，来不及认清上一位擦肩而过的人就忘记下一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久而久之便懒得去遇见和认识，招呼也面了，眼神也省了，谁知道下一个错过的会是谁，谁和谁又曾遇过。就像现在，司机和乘客也没有给对方一个眼神。
司机格外随便地摁开音响设备，不打算询问季非一句你听歌吗？自顾自哼着点模糊而奇怪的词和调，就这么开始与劲爆曲风的原唱歌手来了个双人对唱。
小小车厢，于季非而言这魔音简直就是避无可避，聒噪得让人想摔门下车。他从来也不是忍让之人，卷了卷西装袖口，力度拿捏刚好地拍了拍主驾驶的座椅。
司机扭过头，不等季非看清五官，主驾驶先开了口。
“我擦，怎么，是你？！”司机只是一瞬间的回头，接着便是借后视镜盯着季非陡然失声，险些将车开错道。
坐在后座没系安全带的季非随着车摆晃了晃，在稳住身形之前便彻底确认了这位司机是谁了。
于是季非通过后视镜回盯驾驶员，目光恢复平静还杂着点无奈，他干笑一声，心想这世界还真是小。
王英子昂关了嗨爆的音乐，敲了敲方向盘，尤其不爽四个字挂在稚嫩青涩的脸上：“啧，真他妈是冤家路窄！不想见啥来啥......”
季非无视王英子昂的抱怨，明白他的不爽却懒得理会，即使自己还记得还欠借车这么一个人情，又被警告恐吓过“别让我再遇到你”之类的话。他皱了下眉，靠着后座静静反问：“昨天开电瓶，今天开宝马。看上去又未成年，你有驾照吗？”
王英子昂身上到处散发着一股富二代的酸臭气息，听懂了季非的话中之意后他鼻腔喷气，哼笑一声：“刚满，咋地？嫌弃我车技？得了吧，我这年纪你上大街上抓一把，有哪个车技比我好？我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说完跃跃欲试想来个拐口漂移。
季非无语地看着缺根筋的王英子昂，脑海里一闪而过什么，挑衅轻声说：“还真有，也见过。”
不给王英子昂出口比较的机会，季非掐准了下个路口有家大型超市的机会，开口道：“不去锦园了，就下个路口的那家超市就行，停下给你五星好评。”
五星好评！极致诱惑！
王英子昂也顾不上“谁是第一”这种世俗的定位了，他看准了季非指定的那家大型连锁超市便风风火火狂奔而去：“你说的啊，一定得给我五星好评！”
“知道了。”
查好煮什锦鲜虾蔬菜粥需要的材料和过程后，季非截图保存，抬眸看了一眼玻璃窗上的水雾，预感一出车下一秒就会变成小笼包的自己。于是他捏了捏自己的后颈薄皮，在狭小的车厢里拘谨而慢吞吞地脱下了西装外套，利落将工整的白衬衫袖口卷至肘关节后解开了两颗扣子，准备迎接车外的热浪。
王英子昂其实没有经常瞄后视镜的习惯，却在此刻感觉自己和中邪了一般，从季非脱外套开始自己瞄后视镜的频率大幅度增长。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有些不清醒了，梗着脖子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看季非终于解完第二颗扣子后，咳了两声：“艹，那个......”试图寻找些话题，“你记得把你那伞带走，别搞脏我车。”
季非：“......”
只是雨水而已，又不是泥水......大惊小怪。
x4第一次平稳缓缓停靠在路边。
王英子昂第十八次强调：“记得五星啊！五星！”
“行了，知道了。”季非手搭过西装外套，打开车门时探出雨伞，伞上还未来得及抖落上一批雨珠，残留的水迹又被撑开浇湿。
季非微弯着自己一米八的个头钻进了伞下，砰得一声关上了车门，把王英子昂五星好评的呼唤声屏蔽，也屏蔽了王英子昂的最后一句：“要不要我等你啊？我也住锦园！那个......妈的，门关得这么绝情！”
季非在导购的热情指导下换购了一元硬币后才迷迷糊糊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来过超市这种极具烟火气息的地方了，连推车要一元硬币解锁这种事情也忘了，连自己解锁时的动作都没隔壁四五岁大的孩子娴熟。
咔哒——
“爷爷！解锁了！”小孩儿丁点儿大的小手指努力捏着一枚硬币塞进推车凹槽处，随之解锁兴奋出声。
“我们家囡囡真棒！想吃什么味道的棒棒糖？爷爷给你买！”
小孩儿被自家爷爷抱着放进推车的小宝宝座位里，在听到自己获得选购权时高兴得屁股墩子一蹦一蹦拍着手被退走买糖去了。
季非放慢解锁速度，默默将这一切收于眼底，眼瞳冷冷淡淡。
好久，才慢慢回过神。
面对这种人间亲情真实情感的流露他不感慨，只是惧怕，甚至衍生出愤恨，厌恶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东西名为血缘维系的亲情。
午后的超市人烟稀少，连导购员都趁着这点闲暇一刻倚着货架想眯一眯困倦的眼。
季非悠悠推着车，虽许久没踏足过超市，可他天生方向感极佳，迅速找到果蔬区。
在心里默念着需要的食材：“鲜虾，玉米粒，豌豆粒，香菇，生菜，葱花，姜，胡椒粉......胡萝卜......胡萝卜？”
季非蓦然皱眉回忆，今天早上那碗有胡萝卜吗？记不太清了，没尝出胡萝卜味。
“如果不放会不会味道就不一样了？”
季非就这么纠结着在胡萝卜货架前犹犹豫豫了三分钟，最终还是秉持着遵照菜谱随便挑了一根胡萝卜，嫌弃地扔进袋子里。
而后又推车至生鲜区，面对五花八门的鲜虾仁种类季非又不忍蹙眉，他已经开始习惯性在挑选每一样食材时在脑海里回味一番今早的那碗粥了。
导购大妈路过季非时瞬间清醒，看惯了每日起早贪黑顶个大肚腩，肥肉一抖一抖，头发只有几根，在超市里厮杀廉价果蔬，连一块五一斤的冬瓜都试图讨价还价的臭老头们后，窄腰长腿西装裹身的帅小伙儿简直就是行走的大国宝！谁家姑娘这么好的福气？！忍心让这么帅个小伙儿出来买菜！大妈顿时雷锋精神上头。
这么好个帅小伙儿，不帮他，我帮谁？！
“哎呀，那个中看不中吃的，帅哥！”大妈开口冲季非道。
“？”
季非此时手中正拿着一盒精致包装进口的冷冻鲜虾仁，循声回头。
大妈毫不客气拿走了季非手中那盒号称新西兰进口深海虾仁，瞧不上眼般撇撇嘴，奔至装满活虾的水缸前：“来，来，阿姨教你挑虾啊！小帅哥你是要做啥子呀？”
“虾仁粥，”季非被弄得有些迷茫无措，却看得出这大妈是个老手于是虚心请教，“刚才那个，不行吗？”
“行是行，但是不划算啊！小伙子要懂得勤俭持家知道不？你听阿姨的，你要是刚才那么一盒买回家去，准被女朋友叨叨！好虾多的是，进口有啥牛哄哄的？还是冷冻的！反正，我是瞧不上！”于是大妈将季非拉拢到身边，献宝似地徒手精准抓住一只在玻璃缸里游龙摆尾的活虾，指给季非看，“来，姨教你！挑虾啊！就得像这虾，你看这虾，虾壳厚，硬，亮！”
说完指头邦邦戳两下虾的身体，活虾登时扭着u型的身体开始猛烈挣扎反抗！大妈继续说：“还有啊！要有弹性，你到时候啊，就捏捏它，要肉质紧的！再稍微闻闻它的味儿，臭了就是不行的，有点儿腥味是正常的。这个身体啊，一定要弯！这虾就不错，听姨的准没错，还有啊，你看着价格够实惠吧，你刚拿的那一盒七八只都够买这一斤了，再有钱也不能这么败啊！”
季非愣是没想到挑个虾学问还挺多，其实价格如何他并不在意，语气乖巧带点好学的味道问：“那，这种是最好吃的吗？我想要最好吃的。”
这样做出来的味道才会一模一样，手艺不行，材料得跟得上。
大妈愣是被逗乐了，豪气万丈拍着胸脯道：“当然，姨就是看你这小帅哥有意思才帮你挑的啊！吃虾就要吃活的鲜虾，越是会动会跳越好，活着下锅才会挣扎跳来跳去，这样肉做出来才会有弹性紧致啊！你看你就没买过菜是不是？现在的年轻人啊，就知道点外卖，我儿子也是这样......”
季非招架不住大妈越嗑越多的话，心思早就飘到厨房去了，嘴角微扬笑得灿烂无比：“姨，来一斤吧，你能帮我挑挑吗？”
这把杀手锏简直屡试不爽。
愣是谁也招架不住季非这般明媚俊朗的笑，大妈瞬间乐开了花，一口一口答应下，赶紧扯了袋子，光着手就开始在玻璃钢里大开杀戒，一手抓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