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被人唤一声便“嗯”一句以作回应的习惯,大多数时候季非都以眼神回应为主,再不济就是来一句“干嘛”,当然其二选一都是根据熟络程度。
眼前这番连想名字都费劲的场面,他自然选择前者。
穆白屏息,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双清亮俊丽的眼睛是望着她的,脸倏地染上一层红,忘了早已打好的腹稿,没头没尾来了一句:“你,哭了?”
“什么?”季非莫名其妙一挑眉,下意识抬手抹了抹眼下的水痕,哭笑不得说,“水而已,你见过谁流眼泪只流一边的?还有,我看上去像是爱哭的那种人?”
他格外在意在别人眼中自己爱不爱哭这件事。
“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问问。”穆白含笑摇头,有一种男生就像夜晚的星辰,美好耀眼却难以接近,难得让他对你说上一句话却更觉遥远。她承认这个年纪的心动都是相似的,就像很多人喜欢季非,而她只是其中之一。
季非点点头,温温问:“找我有事?”
“有的。”穆白偏身转向默然站在一旁的宋玉玉,切入正题,“碰到这位阿姨,她站在传达室门口进不去,样子很着急,我一问才知道她是找我们班级的。然后问了半天她才愿意告诉我到底找谁,她说想要找你,我正好看你在这买水,就带她来了。”
穆白看向一动不动的宋玉玉,热络笑着问:“阿姨,他就是季非,您找的是他吗?”
季非目光落在一声不吭的宋玉玉身上,心说奇怪,余光里明明感知这人刚刚就一直看着他,一副满肚千言万语的样子,现在给她说的机会,却又欲言又止。
气氛尴尬到连空气都寸寸凝固。
无论穆白在一旁如何柔声耐心询问,宋玉玉也只是盯着季非看,瞳孔在眼眶里剧烈发抖,微张着嘴,面部无助又悲戚,像一树破败的杨柳在风中倒来倒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季非打了她儿子,亲自寻上门了。
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季非此刻就差嘴欠来一句:“我是不是打过您儿子?”可话在肚里转了一圈,到嘴里还是像样地问了一句:“阿姨?您找我有事?”
若是真的打了,此刻还是不要激得好,别人有妈护他可没有。
这一字一句,都是季非对自己说的话,宋玉玉甚至连眼睛都没舍得眨一下。最可悲不过作为一个母亲,尽的最大努力居然是忍住不认亲生儿子。他近在咫尺,她却握不到那双不再小而脆弱的手,十七年一晃而过,最狠心不过岁月,她的儿子不认得她,从语气到姿态将她彻底当做一个陌生人。
怪谁?只能怪她自己没用。
如果,如果季非的生父没走,如果她有钱能养好季非,如果她没有犯错欠下郁若思一个儿子。
那此刻的场景会不会不一样?她会不会来得及对即将成年的儿子说一句,生日快乐。
“阿姨?阿姨?”穆白轻摇全程像凝固住了一样的宋玉玉,连她都瞧出了不对劲,“您没事吧?季非他问您呢。”
即使之前有过借手机的一面之缘,可季非似乎将她彻底忘得一干二净。
宋玉玉恍恍惚惚,又在某一瞬间下定决心,没再敢看季非,低过头对穆白略微哽咽说:“没,没事。小姑娘谢谢你,他不是我要找的人,可能我记错了......记错样子了,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不好意思。”
不等穆白再多说一句,宋玉玉就已在最后一句不好意思里转身离去,像在躲什么似地匆忙。
看着女人微显踉跄的背影,季非眉心很轻的蹙了一下,却又很快恢复原样。这种感觉就和有人突然找你,却又对你说没事一样,心里既堵又闷,但若对方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那么这种情绪会散得很快。
然而穆白却没有从这种情绪里出来,她抬眼望了望沉默的季非,又望了望快不见踪影,化作眼前一点的宋玉玉,小声而迷惑说:“这也能记错样子啊?明明你就长得......很好记......”
季非:“......”
他抬腕看了眼时间,冒着凉气的矿泉水瓶在手指间打了个转,他对讨论长得好几不好记这种事情兴致缺缺,错开步子转身离开。
穆白当机追上季非的脚步:“你去哪儿?”
季非加快速度绕过了一辆逆行停靠的私家车,解释说:“回学校,上课。”
“等等,你能帮我把这个带回教室交给班长吗?”
“什么?”
穆白在季非的注视下摸出了一张方形的纸条,恳切说:“你能把它带给班长吗?她是我的室友,现在我得马上回家,只能麻烦你了。”
季非捏着纸沿接过薄薄的方纸,垂眸扫了眼。尽管他没有用过这东西,可他起码认得白纸上的黑字。
“请假证明单(宿舍用)”
他也多少知道点这张小纸的用途和威力。
朗博的宿舍在正常上课时间段内每晚都会按时查寝,不仅按时而且严格,严格的点不在于你是否熄灯是否使用电子产品,而是在于人员是否到齐,毕竟学校也不想出现学生半夜失踪的情况。于是有了一套属于宿舍的请假制度,凡是请假不归宿舍的同学找班主任打好请假条天数,只要保证假条合格并且在宿舍内便可。
“嗯。”季非应下,将请假条塞进校服口袋。
“我......”穆白难得开口怯怯,“我会带那位阿姨来找你,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女孩的细声细语在风中溜了圈,传到季非耳朵里成了模糊不清,但隐约能听到大概的意思,季非疑惑看着她。
谁知穆白只是笑了笑,没头没尾来了一句:“那个阿姨,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季非难得踩点进了教室。
趁着老师还没来,季非一落座吴语就习惯性扭头,瘦细的胳膊肘挂在季非的桌角旁,有了新的话题般得兴奋:“非哥,这不像你啊,平时午休结束你都是最早来教室刷题的,今天怎么就踩点到了?”
只见季非指尖捏着纸,眼皮也不抬一下,避重就轻说:“你前面是班长,递一下把这个给她。”
吴语很快被那张纸吸引去了注意力,忙接过后好奇打量了两眼,过后不敢耽误般立即将是照办递给了班长。
将请假条飞速递完后,吴语又飞速地转头,飞速的语气是满屏的八卦:“非哥,非哥,请假条诶!你怎么会有穆白大美女的请假条啊,还帮她交给班长?不会是你们......呦呦呦!”
“呦什么,你午饭吃鳖了?”季非打开习题本,淡淡反刺一句。
被呛了的吴语越挫越勇:“别转移话题啊非哥,你也不是那种介意感情曝光的人。你和穆白大美女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承认你俩真的很般配,俊男美女,天造地设!和我分享分享嘛,好歹……好歹我也是你的前桌不是?”
“......”季非终于愿意抬头白了吴语一眼,一脸“前桌又怎样”的表情,冷漠回答,“和她不熟,校门口碰到就顺便帮忙带个请假条,就这么简单,收起你的颅内幻想不要造谣,不要起哄。”,
做了近三年的前桌,吴语也不傻,加上察言观色的本领一绝,领悟得到自己拉错了朗配错了对,叹气遗憾说:“哦......可惜了可惜了。”
惋惜了一秒后吴语又来了精神,小声提了一句:“不过非哥,你听说了吗?”
季非耐心告罄:“啧,有屁快放。”
吴语唯恐隔墙有耳,小声说:“你知道穆白为什么请假吗?”
季非轻拧眉心盯了一眼吴语,心想不应该。尽管每张请假条上除了班级姓名和班主任的签字外,最底下的一栏会备注请假原因,但他知道穆白的那张最后一栏原因为空,意思再显然不过,要么就是实实在在没有原因,要么就是过于私人的原因。
他并无兴趣窥探他人的请假原因,甚至有刻意回避原因这一栏,但奈何纸张太小,空栏过于明显,连余光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想来穆白之所以能让他人帮这个忙,也不怕他人看什么请假原因了。
于是他很放心让像“大喇叭”吴语这种人传递请假条,连原因都没,再八卦也只是个人瞎猜罢了。
季非翻了一页习题,顺着一说:“不知道。”
实际上他不感兴趣。
“啊,这回,我是真的相信你们啥也没有了。可惜了,我以为就她看你的眼神你们会擦出爱情的火花呢。”吴语简直不怕死继续说,“其实不止她一个女同学,很多女同学看你都是那个眼神......”
季非挑起笔杆,警告满满地扫了一眼吴语。
最后吴语在关键时刻还是刹住了嘴车,遛了个弯转了话题,“我错了非哥,说别的说别的,嘿嘿。其实这件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爸在生意上和穆白她家有点交集,我爸说,穆白她妈好像身体不太好还是怎么,前两天吧,去世了,所以她才会请假吧......不过非哥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啊......还有啊......”
季非捡着重点听,面对吴语吧啦着一张讲不尽的嘴,也只能让空气回应他。他的思绪辗转回到穆白那句——那个阿姨,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原来如此,因为自己的母亲过世了,所以看到年龄相仿的女人,会下意识帮助。
可他来不及感慨领会,因为父母早逝的原因,他对于父母亲的感情浅薄,血浓于水却淡到缥缈,几乎没有关于他们记忆,连缺失的亲情部分都是由一手把他拉扯大的爷爷来填补。若将心比心一番,那也只能强行代入和解释一种想法。
就像,我看到你就想起了重要的人,对你好,也只是因为那位重要的人。
嗡嗡——
季非薄薄的思绪被打断,手机不大不小的振幅声从衣兜里响起,在课前五分钟显得微闹的教室里几乎轻不可闻,恰好也只有本人知晓。
心想可能是“心急的国家栋梁”。
季非指尖夹笔手腕轻撑脑袋,另一只手拽出手机搁在膝盖上,解锁后低低扫了一眼。
这一扫不要紧,要紧的是看清是谁发的微信后脚一抖,“砰”地一声,手机很结实地摔在了地上,他几乎能听到钢化膜碎裂的声音。
陆竹锋!艹!
蓦然一响促使周围的人纷纷扭头来看,包括严禁带手机上下课,逢抓必缴的林大海林主任。
“咳咳——”季非当机立断,狠心两脚踩在摔在地上的手机,试图掩盖它的存在,用响亮的咳嗽声做到声东击西,俊脸不动声色十分淡定回望满脸“你怎么了”的林主任。
“季非,这都多少天了?发烧感冒还没好?还有什么东西摔地上了?”林主任搁下被他习惯性捏断的粉笔,说着要下讲台一探究竟。
季非弯眼笑得乖巧至极,他按着桌沿缓缓起身说:“没,我就是想上个厕所。”
“啊?”大概季非上课提出上厕所是头一回,林主任一脸诧异,却又人性化考虑到人有三急这一点,便匆匆一点头冲后门一指,说,“那就快去吧,下次注意啊。好了,同学们我们继续上课,前半节课来复习一下考前重点,后半节自习提问......”
教室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出现。
季非在林大海转身之际飞快俯身,在隔桌了然一切呆若木鸡的表情下从脚底板抽出手机塞进衣兜。
为了不露馅,季非还是进了厕所,刻意选择了走廊尽头鲜少人“光临”的一间。
衣角囫囵擦过手机,钢化膜果然碎成了蜘蛛网,他飞速解锁后再次确认陆竹锋发来的消息。
“我回来了。”
仅仅四个字。
他的手指悬在拨通键上却迟迟落不下。该说什么?是一句稀松平常的问候?还是兴师问罪的质问?问候他最近的情况?还是质问他狼心狗肺的说走就走?
归根到底,这些都不是他想说的,他想说的是陆竹锋你个大傻逼,扔下我一个人和家里人出柜!你他妈良心呢!狗贼!
正当他暗骂陆失踪人员时,江积玉发了一条微信——季非非,我眼睛没瞎吧?我居然在机场看见了陆竹锋???这是他吗???他丫的不是去新疆了吗???
附赠一张远景图,从模糊程度可见是放大了十倍的拍出来的效果。
季非敲下几个字回复江狗仔:就是这货,他和我说他回海宁了。
至于江积玉上课的时间点为什么在机场他再清楚不过,八九不离十,这哥控又翘课跑去机场接哥去了。
时间紧迫,季非不再踌躇犹豫,指腹一点拨通了陆竹锋的电话。
嘟过两声后很快被接通。
陆竹峰:“喂。”
季非欲将喷薄而出的情绪瞬间在一字凉凉的“喂”后变得极淡:“你现在在哪儿?”
陆竹锋似乎在忙,背景声透着嘈杂,心不在焉回了一句:“海宁。”
季非握着手机的指节紧了紧,关节处泛着白,不紧不慢说:“我知道,我问你是你现在在哪儿。我想见你,有话对你说,很重要的话。”
“我在家,回来处理一些紧急的事,怕你担心就给你发个微信。很重要的话在电话里说也一样,发微信也一样。”
闻言后季非极快得深吸了一口气,涩涩说:“我只是想见你说些话而已,我没有无理取闹找你麻烦的意思。”
陆竹锋似乎轻叹了一声,良心发现后顾忌到了他的心情,语气终于带了点哄劝的意思:“小非对不起,我没有不想见你的意思,这样吧,我还记得你放学的时间,放学了我去接你好不好?到时候,我们再谈。”
走廊尽头的风越吹越冷。
听完陆竹锋的话后季非倏然将眼一闭,没有情绪的语调藏着薄怒:“时间快到了,我还得上课。见不见面随你。”
破罐子破摔。
季非并没有给陆竹锋回嘴的机会,他果断掐了电话。
而后没好气地轻笑了一声,拐角路过垃圾桶时将连片碎成蜘蛛网状的钢化膜从手机上拔下,动作极轻地扔了进去,连带着只有自己知道的狼狈。
一个下午的课程熬起来很快,学生时代的时光就像一碗小火慢炖精细烹调的粥,在不紧不慢的时光里体会最深刻的变化,待到发现越熬越稠,越过越快时却已结束。
季非在一片沉寂中写下了最后一个答案,笔搁在手旁落日的霞光中,抬头瞥了一眼窗外慢慢暗下的天色。
他故意让陆竹锋多等了十五分钟,或者不是,他只是避免自己多等了十五分钟,可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好过。
出校门时他毫不意外地认出了停靠在路旁的黑色路虎,他单肩背包一手拽着垂下的背带,一手懒懒插兜走近车厢。
几步之遥时他听见副驾驶门“咔嚓”一声,是解锁的声音,可他并未顺从上车,而是绕到了主驾驶的位置,伸出衣兜里冰凉的指节“笃笃”敲了两下主驾驶的车窗。
车窗应声下降,露出了坐在主驾驶位上男人硬朗的侧脸,季非看得出他的头发剪得更短更干练了,墨镜下的脸透着疲惫。
陆竹锋随手摘了墨镜,下车靠着车门,讨好似地伸手握了握季非的手,眉峰一挑,问:“让我好等,怎么不上车?什么事这么重要一定要今天见当面说?”
他的脸上,没有重逢的喜悦。
季非这样想。
“我......”季非怔怔盯着被陆竹锋拉住的手,等到他好不容易斟酌好该如何开口,告诉陆竹锋他爷爷知道了他们的事时,话语陡然被一声呵叱打断。
“季非!”
反应未及,一道苍劲有力的手劈声而下将他拽离了陆竹锋,握住的手极其轻松被打散,他想陆竹锋怎么就没能握紧些呢?
不等他纠结完,他的身体狠狠一晃,猝不及防趔趄向后时被及时扶住。
待他恍眼看清扶着他的人正是满脸愁容无奈的徐州鸣时,心头狂跳。陡然反应过来方才那一声呵叱从何而来,是他爷爷。
季万风极少这样连名带姓喊他。
季非能感受到此刻自己的背脊是多么僵硬,以及额角涔涔渗出的冷汗砸进骨骼的寒冷,肺腔似被堵死般呼吸都变得一顿一顿。
他曾幻想过无数次如今这番场景,却到了真正面对时却没了再敢看的勇气。
眼前的画面突然变得无声而缓慢,死寂却又嘈杂,原来冰裂时是既轻又响的。
他几乎是记不清季万风先是怒不可遏地推了陆竹锋一把还是先怒目呲裂地瞪了他一眼,他只记得,那只高高抬起颤得剧烈的手最终是没能落在他脸上。
可他却感受到了火辣辣的疼痛。
和从前一样,他一如既往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即使他很怪,他很变态。
荒谬吗?不荒谬。
但痛吗?
痛的,很痛,这一刻,尤其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