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等人散了,安娜合上手提,有些惴惴不安。
卢顺立即嗅了出来,低低问:“怎么了?”
“也没什么事,可能是我想多了,”安娜与卢顺本就是恋人,无话不谈,“会议开始前季非不是接了一个电话吗?二话不说就跑了,脸色很差,不知道他请假没,万一没有,‘楼上’那些人知道了就不是扣工资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旷工的人一律按开除处理。
“我知道你关心同事,但你先别担心,”卢顺挨着她坐下,“要不我们打个电话问季非?我觉得他是个负责的人,一定是通过了人事部才走的,万一真的没有的话……我们只能帮着能瞒一时是一时了……”
会议室玻璃门没关,静悄悄的。
突然,叩门声骤然响起打断卢顺与安娜的谈话。
顾盼靠关系,“名不正言不顺”一跃成副总,除了学习到了管理公司接手项目外,还学会了每个领导必备的“突袭视察”这个技能。
虽然他面上挂笑,问话时却正经:“什么能瞒一时是一时啊?”
完了,彻底完了。
安娜卢顺敛容屏气,飞速尴尬对视一眼。
别说瞒一时了!现在连一刻都瞒不住了!
得到重要情报的顾盼收起他的道貌岸然,急冲冲地推开了侧室的门,他敢肯定云芒对季非请假消失的事一无所知,嚎着:“二芒!二芒!”
似是早已习惯这种场面,云芒见怪不怪,他气定神闲地翻着书页,目光不离手中的《学做家常菜》,漫不经心问:“什么事?”
“放下您的宝贝菜谱吧!”顾盼好心劝了劝,又认真问,“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季非请假消失的事?”
云芒夹着书页的指间一顿,抬眸时的神色有些吓人:“你把话说清楚。”
长话短说,顾盼把来龙去脉全交代了,顺便添了些信息:“我还特意去人事部问了问,他们说四个小时前季非请了下午的假,但是没说具体原因,只知道是急事,不然不会连会都不开就走了。”
只请了下午的假,说明明早依旧回来上班,那他人到底是去哪里?又是出了什么“急事”?晚上还会回他们的公寓吗?
云芒搁下书,起身,一言不发拨通了季非的号码,可惜回应他的只有漫长的“嘟”声。
季非没接电话。
眼看云芒就要变脸,顾盼手握成拳,清了清嗓,及时补充:“其实,还有一件事。”
“什么?”
“设计部那个林阳阳说有人来找季非,我打听了一下前台,是许清回,人现在应该是隔壁咖啡馆......”
正说着,只见云芒脸色猝然一变,掐着手机,人似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顾盼根本拦不住,拔腿追在后头:“那什么,人家父子相认你也不好搅合吧,这不好......”
片刻后,等到顾盼赶到咖啡馆时,气氛已降至冰点,拜云芒所赐,店内一贯的清净怡人的氛围无影无踪,甚至有不少人陆陆续续投来好奇的目光。
“那什么,”顾盼看热闹不嫌事大,环视一遭不见主人公,特意问眼前对立而视的两人,“季非呢?”
许清回敛回视线,避开云芒极为强势而冰凉的压迫感,温声回答顾盼,也说给云芒听:“我在这里等了四个小时,小准他没来,也不在这里。”
修罗场终归没出现。顾盼长舒一口气,却又觉得这也不算好事,毕竟季非还不知道去哪儿了,按照云芒的性格,找不到誓不罢休。
“许教授,”不知道云芒是否也紧张了,确定季非并没有与许清回见面,他眉目松了松禁锢住的阴郁,冷冷道,“你要‘相认’,我理解,但现在时机还没到,我是个晚辈,你又是个有分寸的人,我不好警告训斥,希望下不为例。季非你不用担心,我会找到他带他回来。”
许清回这样一个男人,年龄配得上阅历丰富两字,他成熟稳重,风度翩翩,在自己的圈子里又混的风生水起,有名有利,唯独美中不足的是立了业却没有成家,有过红尘爱侣,却走散辜负,他渴望有个家。
这种情况,换做谁,知道自己有个亲生儿子,而且还是自己带过的学生,都得丢掉几分理智,着急相认情有可原。即使云芒看着讳莫如深,可他不过也是个少年,才十八而已,许清回考虑的多,不可能事事都听他的。
许清回缓缓坐下,转动桌上早已凉透的黑咖啡,叹气道:“云芒,你怕他难过受刺激,我也是啊……”
这时贴在云芒手心的讯号响起,他的手轻轻一颤,铃声不过一秒,已被接通。
原来这人还会记得给他打电话,云芒一颗悬着的心脏瞬间落回心窝。
他绷着嗓子,问的急:“你在哪里?”
“……”没做好准备的季非被劈头一问有些发懵,无言吸了吸鼻子。
“你哭了?”更急了。
寥寥数字让季非彻底破防,委屈席卷而来,可怜极了:“云芒,你能来接我吗?”
“好,”云芒心一疼,想什么都答应了,“我来接你。”
送走了大佛,咖啡馆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咖啡师按吩咐重新调了一杯黑咖啡与拿铁,玻璃窗外车水马龙,过路人熙熙攘攘,局外人看故事总是很有趣。
顾盼有着一张风流倜傥,桃花朵朵的脸,却操着亲娘的心,他将面前的咖啡推至许清回面前,说:“许教授,您就别担心了,二芒的做法虽然霸道了点吧,但也是有道理和苦衷的。您放心!季非的事只要有二芒在那绝对不是问题,相信您也看到了,一通电话而已,二芒急的恨不得踩油门跟高铁赛速度。他们俩的缘分啊这就得说很久了……”
许清回不是没见过这类情爱,从前他得态度是存而不议,如今却不得不在意,顾盼这番话让他脸上愈发挂不住,忍不住皱眉问:“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啊,这个……那还没……不过应该快了吧……”顾盼尬然喝了一口冰拿铁,“您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听你这语气,像个婆家人。”许清回无奈一笑,客观评价道。
“噗……咳咳咳……”
就这样,许清回语出惊人,作为“婆家人”的顾盼自食其果,冰拿铁呛在嗓子眼,咳得差点撅过去。
·
自夕阳下的江沧到夜幕初临的海宁,云芒一路疾驰。霞光福利院街口的路灯随着一瞬尖锐的刹车声亮起。
夏夜星空下,街口夜市热闹,云芒利落下车,只身一人,扎眼地穿过大大小小的吃食摊子,无视摊住的热情吆喝,心无旁骛朝福利院而去。
院门口没有季非的身影,只有一位小男孩攥着手静静立在铁门后,踮脚眺望远处,仿佛在等待什么人。
隔着铁门,云芒走近宋疗,他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见过这个羞涩乖巧的小男孩,在前段时间嘉衣送来的照片上。
云芒俯身淡笑,音色低沉悦耳,太容易让人卸下防备:“你知道季非在哪儿吗?”
一定知道。
宋疗先是怯怯盯着云芒看了会儿,而后眼前忽然一亮。他兴奋点着头,举手冲某一处遥遥一指,而后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盛夏,荔枝树开得红火。
季非踩着皎洁月华,轻盈周旋在粗壮的树干之间,他站的高看得远,等到来人挺拔惹眼的身形撞入视野,他才甘愿收手不再祸害满树荔枝。
他喊:“云芒!”
一声入耳,云芒落在草木间的脚步一顿,晚风擦过他冷冽的眉目,抬起目光,一眼便晃了神。
白驹过隙,日升月潜,他梦中少年依旧,笑时清澈明亮,一眼乱人心旌,会被一簇簇绝艳美好包围,时在高处光中,时在平行影间,不变的是永远端坐于他心尖,被他妥帖安放。
季非手中一捧荔枝,不解风情地提声喊:“别发呆啊!”
也就只有这傻瓜会把沦陷当发呆。云芒无声回笑。
“接着!”季非挑了两颗大荔枝,朝云芒掷去。
随即夜空中多了两条抛物线。云芒反应很快,随手稳稳接住。脚下是厚草坪,他大步流星朝荔枝树下走去,还未到,枝叶沙沙忽然作响。
季非毫无预警跳了下来!
像一颗星辰跌作成光,贴近了有他的地面。
“小心!”云芒心头狠狠一跳,他下意识奔去,根本来不及思考季非到底能不能站稳,会不会出事。
哗啦——
落叶飞了满地。
“嘶……”
刚着地,季非腿就忽地一软,脚连着崴了崴,他疼出了声。
“别动,”云芒紧紧揽住怀中人的腰身,确定站稳后,他忽地蹲下身要检查季非的腿脚,“伤着哪里了?”
“没事,”季非猛地后退,躲开了云芒温热的掌心与检伤的触碰,怕云芒多想,解释说,“就是没站稳崴了一下,太久没爬树技艺都生疏了,”又怕云芒不相信,他脚腕灵活转了两下,蹦蹦哒哒的,“真的没事,一点都不疼,你看,你让我跳一支芭蕾都可以。”
只怪他自己,跳树前把膝盖有伤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幸亏云芒及时捞过他,不然真得摔个狗吃屎。
“就应该让你疼一疼才会长记性,”云芒扶季非在一旁的长石椅上坐下,温柔月色下脸色微显苍白,他的后怕谁懂?愠怒道,“也就只有你会为了几颗荔枝窜到三楼高的树上,想过再往上爬万一摔下来会怎么样吗?”
“凶什么凶,还不是等你等饿了吗……有荔枝我白不吃?”季非嘀嘀咕咕,表情却理直气壮。
“……”云芒头疼捏了捏眉心,气笑了。
为了扑灭云芒这莫名其妙的怒火,转移其注意力,季非卖乖剥开荔枝,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讨好说:“很甜的,尝一颗?”
清瘦的指节捻着荔枝,刚递至云芒唇边倏地又退了回来。
不知是觉得不妥还是后悔,季非咽了口唾沫,不自然说:“那个,我觉得你还是别吃了。都说一颗荔枝三把火,你现在吃下去估计得烧起来。”
云芒眉头一皱,出手迅速,他不满握住季非捻着荔枝的手腕,轻轻一带便将荔枝含入口中,滚烫的唇瓣擦过季非的指腹,是甜的。
风过无声,唯有蝉鸣。
季非整个人像凝固住了一般,他怔愣盯着眼前的人,至到云芒嘴角含笑,轻飘飘说了一句:“说话不算话,骗人是小狗。”
他才缓过神,抽回手,佯装若无其事,侧目搭了一句:“荔枝好吃吗?”
“挺好吃的,”云芒一语双关,眼里浸着调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不许再爬树。”
季非敷衍答应:“……哦。”
离开前,云芒在季非怀里顺了两颗荔枝,而后短暂消失在浓郁夜色中。
十分钟后,云芒指节勾着一袋塑料袋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意料之中,长石椅上早没了人的踪影,不过好在草坪上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云芒暗松了口气。
季非支着脑袋,盘腿坐在厚软的草坪上,听见点脚步声后视线自手中试卷移开,冲云芒招了招手。
试卷是宋疗的。
他收好卷子,递回给杵在一旁的宋疗,侧头小声说了一句:“考得不错,再接再厉。”又见云芒大步流星走近,展颜一笑:“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云芒不经意瞥见试卷上龙飞凤舞的红色九十八分,并没有说什么。
“这是什么?”塑料袋被云芒轻轻放在腿弯边,季非知道是给自己的,于是不客气打开,是两盒刚出炉的章鱼小丸子,海苔碎与柴鱼片均匀铺开,混着照烧酱,有些意外,“章鱼小丸子,你哪里买的?”
云芒挨着季非并肩坐下,目光不离他的脸,回答:“街口的夜市。”
对于云芒顶着一张洋气的脸,披着贵气的皮囊逛小吃摊这种事,季非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也吃得放心,毕竟这人比他还讲究干净卫生。
分享是美德。
季非将另一盒给了云芒,说:“江沧开车到这里辛苦了,你肯定也饿了,来,这一盒赏你的。”
“我饿是因为谁?”云芒揶揄一笑,问题犀利得很。
“……”季非没忘他们早上的约定,他自知理亏,垂眸捏着竹签戳起一个章鱼小丸子往嘴里送,含含糊糊说,“对不起,我下次一定补回来,你点菜,我做一顿大餐给你。”
这话也就云芒会信。他认真确定一遍:“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季非点头肯定道。
得到保证,云芒意味深长一笑:“好。”
季非刚想说什么,就见云芒将他自己的那盒章鱼小丸子让给了被晾在一旁晒月光的宋疗,宋疗抱着试卷有些慌张倒退几步,满眼期待看着季非,像个向家长求允诺的小孩。
“不用让给他,你自己吃吧,他刚刚在食堂吃过晚饭了,饿不着的。”季非压下云芒抬起的手,皱眉拒绝。
“一盒小吃而已,他看着想吃就让他吃。”云芒不以为然,转而手肘抵在膝上,眸色深深看着他,说,“你吃你的,我有些话想问你。”
季非拿他没办法,抿了抿唇,对宋疗说:“大哥哥送你的,你吃吧。”
宋疗似乎只听季非的,得到允许才肯接过这盒章鱼小丸子,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一小口一小口尝着。
“云芒,你别介意,他有轻微失音症,想说话但不能发声。”季非被风吹了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之前我和你说过我在季家长大,但不是亲生的,他就是我亲生家庭的孩子,同母异父,叫宋疗。我替他谢谢你……其实,对待这种……病,最好的方式是不过分关心关注,也不过度轻视……”
失音症,癔症的一种,与心理,精神因素有关,受精神紧张,恐惧等情绪刺激,想说话但不能发声,或只能用耳语,可以嘶哑的声音交谈,检查无发声系统障碍。一般受到暗示或情绪激动时突然发生,或缓慢躺倒不语不动,或翻滚扭动,撕衣揪发,捶胸咬人,数十分钟后可自行缓解。
云芒在心中默念一遍躺在他加州公寓书房里的资料,他对宋疗的了解并不比季非少。他从来不是个闲人,会去调查纯属是因为与季非有关罢了。
“所以你瞒着我,一声不吭来这里是为了他?”云芒轻轻吸一口气,问道。
季非无言地点了点头,无措戳着盒子里的柴鱼片,愧疚无所遁形,像个认错的小孩。
“那为什么哭?”云芒伸手制止季非不停戳柴鱼片的动作,又问道。
很久了,很久没有人这么在意他哭不哭,为什么哭。
“我说你会信吗?”季非垂眸盯着云芒骨节分明的手,他想赌一把,“我被前男友欺负了啊!”
他自曝了自己的性取向。
顷刻间,蝉鸣声戛然而止。
怦怦,怦怦。
季非的心脏极快跳动着,胸口被撞得突突地疼,他怕这副故作镇静的面孔根本掩盖不住内心的汹涌,于是僵硬撇开头背过身,回避云芒;他怕这段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都是自作多情;他不怕摊牌却怕赌错;他怕云芒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他怕他自己再次落单。
当他再次鼓起勇气,装着从容想回望云芒时,感觉到云芒覆在他手上的手松了松,落了空。
果然,侥幸的念头完全为错,季非自嘲一笑,攥着竹签的手青筋隐隐而显,他的手心湿漉漉的,心也湿漉漉的。
原来他的性取向可以被朗博任何一个人当做话柄,却传不进喜欢的人的耳朵里。
他还以为云芒其实明白,只是不戳破而已。其实并没有。
也好,就算云芒今晚后把他当洪水猛兽或者处心积虑的人,满打满算他也赚了,这一点温存来得不迟,捱过四年,比捱过四十年好。
他想,那云芒下一步会做什么?以隐瞒性取向为理由把他踢出公寓?以隐瞒性取向为理由把他赶出双人办公室?移出项目组?把他删了?从此互不相干?
好狠啊,不过他又想了想,即使云芒把以上种种都做一遍,他都无话可说,甚至还想抽自己一巴掌。
“季非。”云芒打破静谧,喊他的名字。
“......”季非揪了一把擦伤的膝盖肉,发了狠想清醒,“嗯?”
“你转过来。”云芒紧绷的嗓音仿佛是被拉满了弓的弦,划破了繁星满天的夜空。
“......”转过来被你揍吗?季非装死不肯。
谁知下一秒云芒出手气势汹汹,长臂一捞,将季非连腰臀带身一把转过,指节抬起他精致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沉静的面孔下汹涌着极深的恼,语气却那么温柔,那么轻,怕吓跑了人:“看着我,回答我。他怎么欺负你了?你还喜欢他吗?”
周围灯火稀落,季非愣愣抬起目光,看着云芒这张被灯火映出点点光华的年轻不羁的脸,就是这张脸,此刻蕴藏着温柔的暴戾。
季非心想这人的关注点是不是错了?而且错的离谱。
他彻底呆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