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我们的村子妈妈警告我:“你不许把宁哥带到河套的冰面上去玩。”
我带着宁哥去爬山。八个人一路往上爬,队尾是二尕和宁宁。宁宁头戴绿斜纹面羊剪绒帽子,一身灰色的青年装,脚穿绿面棕脸棕跟的翻毛皮棉鞋,口里吐着白白的哈气。二尕头戴黑斜纹布狗皮帽子,两个帽子耳朵绳断了,半卷半垂,走起路来上下扇动像一对雁翅。蓝斜纹布的上衣兜盖翻卷,五个扣子丢了两,补上了差样儿的扣,胳膊肘补块补丁,袖口破损起毛。裤子是哥哥的,走三步不提溜提溜裤腿子就要拖地。脚上的黑布家做棉鞋,鞋尖要踢破能看见里面的脚趾不停地往外拱。一双鼻孔坠下两条粘黄的稠体,下坠下坠快断折落地时,主人使劲一吸进入鼻洞,片刻那活物又探头出来,就像蛇口中的蛇信子一出一进的,无休无止。“行了,这里够高了,全村都能看清楚。”
打头的段兴国停住脚步对身后的人说。这个落脚点的确开阔,河套的冰面好似一条素带,弯弯曲曲的。我嘴里吐着哈气:“宁哥,给你介绍介绍我们的村子。”
“我说。”
“我说。”
“让我说。”
几个人都想说。“别抢,一个一个说,啰里啰嗦的滚犊子。二尕,你先说。”
我指着二尕。“那我不说了。”
二尕缩个脖子往后躲,其他的人也闭上了嘴。我说:“熊样,狗肉上不了大席,我说。我爷爷为了让我说清楚这地方,没少嘿我。地质勘探队的人把山上的所有石头敲遍,直摇头。东梁口的一口井钻了一年多,一千多米深有一薄啦煤层,最后钻杆折在井里,结论是:这山村啥矿产都没有。”
我手指着脚下说:“宁哥,你看这多像把椅子。脚下是北山,我们站在椅子背上,东边扶手是东梁,西边的扶手是西梁。”
“我们都把北山叫后山。”
二尕插了一句。“由东向西,二道沟、二道梁、杨家沟、东梁、庙沟、庙梁岗子,杂树沟、山底沟、西梁、过了河是西山、西山和南山相连。河从后山的西侧北来往南流,在南湾子的大砬子拐个胳膊肘子弯转向东,由村子前面流过,从下砬子与王八脖子之间流出村子。”
“北山就像土堆顶上放了块多边形的巨大石块,山脚往上开始是坡,快到山顶突然直立起绝壁。东南角叫老鹰崖,中间是上山顶的石板路叫老牛道,西南角有标语‘封山育林’,我们就叫它封山育林。”
“河流的西侧叫西河套,这里有西树林子,村前这段叫前河套,这里有前树林子。头等大片土地在南弯子,前树林子北侧是自留地和菜园子,河南是大片缓坡地。东梁、西梁、北山根都是大片梯田。”
段兴国说:“二道沟有狐狸。二道梁上都是山杏树,太密人都进不去。”
杨立春说:“老鹰崖上有鹞鹰。老鹰岩下面的沟里都是山楂树、豆梨树、桑树、山枣树。”
宝春瑞说:“后山西侧有滴水砬,夏天特别好玩。”
田春立说:“南弯树林子都是松树,夏天有黄磨,秋天有红蘑。”
宁宁问:“听说野菜很多?”
二尕回答:“春天多,曲麻菜最好吃,苦麻菜败火,刺菜多吃浮肿,小扫帚滑溜,人性菜叶子大,榆树钱能当饭吃,柳树狗狗是嫩黄色的超级好看,杨树叶子必须吃小叶杨的,柳树叶和杨树叶用水煮过后,要用凉水泡,不然是苦的。”
宁宁问:“那夏天都有啥?”
段兴国回答:“夏天下河,鱼虾蛇青蛙,都往动物身上使劲。”
“那秋天呢?”
几个人抢着回答:“秋天啥都有,山上有鸟、地上有果、河里有螃蟹,逮住啥就祸害啥。”
杨立春说:“野地里有老猫肉,有镰刀把粗,生着吃甜丝丝的,烧着吃是软的。”
我说:“二道沟的沟口有一小片欧李,宿根的秧子不高,果子有大拇指肚大,鲜红鲜红的、溜溜圆、酸甜酸甜的特别好吃,就是太少了。”
宁宁问:“冬天哪?”
我回答:“这冬天你正赶上,土垃咯石头块子大冰碴子。”
宁宁喊:“下面起火冒烟!”
“没事。”
段兴国说:“我三叟和薄云起在炒炸药。”
“炸药还能自己炒?”
杨立春说“是啊,连这个你都不知道哇?硝酸铵加硫磺,再稍稍放点柴油拌好的锯沫子。”
我说:“南山的南坡山脚是锦州到朝阳的公路。公路南面是一条大河,那就是有名的小凌河,都说小凌河不小,大凌河不大,这说法指的是水量。村前的这条河隔几年就会改一次道。河道的变化主要在前河套,贴着大砬子走南道,或者贴着前树林子走北道,走北道危害大。看!新挖的大沟就是村里要修建的大坝,西起西梁的山嘴东到下砬子,大坝和下砬子之间留有一段缺口,好让庙沟、杨家沟和杂树沟的山水入河。”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问道:“二蛋,你哥的梁柁弄回来没有?”
王守军回答:“早弄回来了,值二百块钱,我哥打算盖三间房,不用这么好的过梁,用它换回三根细一点的轧山梁。本来檩子有十六根还缺五根,最近又卖了八根。”
宁宁说:“二蛋,我发现你们的名字有意思。”
二尕说:“我奶奶说孩子起贱名字,好养活。”
我说:“二尕说的对,王守军是老二叫二蛋,他哥叫铁蛋。二尕的大哥下生时头发少叫‘小秃’。二尕是第二个儿子,有点小,就叫二尕了。我叫大锁子,我弟弟当然叫二锁子啦,就是锁住不让鬼牵走。杨立和叫拴住,杨立春叫猫蛋,段老二叫狗剩子。”
宁宁笑一笑说:“应该叫狗不理。”
“都是一个意思,吃屎的狗都不爱搭理他,就他家要。”
杨立春问:“宁宁这名有啥说道?”
我回答:“我舅舅转业前在南方驻防,丽丽是在广东吃荔枝的时候出生的,宁宁是在宁波出生的。”
“我们班杨家沟的刘丽红家最有意思,我给宁哥讲讲。”
还没讲,宝春瑞自己先笑个不停,“刘丽红的爸爸三代单传,她爷爷盼孙子眼睛差一点盼瞎。她妈妈第一胎生她大姐,她爷爷起名字叫‘盼小’,意思是盼望下胎是小子。她妈妈生她二姐,起名叫‘望小’。生三姐起名叫‘带小’,生四姐叫‘来小’。‘盼望带来’之后还没生出男孩,她妈妈又生个五姐。她爷爷嘴巴子撅老高能栓住一头大叫驴,气哼哼地说:‘我抓猪都挑小公猪,墙窟窿里净是公耗子,老抱子抱窝二十个蛋孵出十八个公鸡。偏偏媳妇生孩子都是丫头,生生生!我让你生,老五叫‘截住’。’结果没截住又生出她六姐,他爷爷的心全凉了,‘完了,完了,我老刘家要绝户。’说完呜呜地哭,‘既然老天不待见我,老六就叫‘小子’,我把她当作孙子养!将来招个养老女婿,给老刘家续香火。’她妈妈大气都不敢吭,一家人都不抱啥指望的时候,她妈妈生出个儿子。可把他爷爷乐疯了,跑遍全村挨家挨户告诉:‘我有孙子啦!’这下子她妈妈来了精神,仰着脖儿叫:‘说我山坡地长不出啥好庄稼,今天我生儿子啦,你们老刘家以后对我客气点!’他爷爷差点趴下,跑出屋子把家里的鸡、兔、狗、猪凡是带毛的全杀光,只给她妈妈一个人吃。还说‘这可是给我孙子吃的,就是借借你的嘴。’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姐姐把男孩儿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他爸、他妈双手捧着直叫‘儿子’,仨月愣没起出名字来,她爷爷说:‘前面的名字都起错了,就应该管大丫头叫小子。这就跟鸡窝里放个完整的空蛋壳一样,有‘引蛋’老母鸡才爱下蛋。六丫头叫小子,我才有了大孙子。我大孙子小名叫‘儿子’,媳妇你接着生。’那家伙的,爷爷抱着孙子喊‘儿子,儿子’,姐姐喊弟弟‘儿子,儿子’,村里人全喊‘儿子,儿子’。生她七姐的时候,她妈妈在东梁干活,回家来不急了,找个背风的土坎就把她七姐生下来,用石头片割断脐带,时候正是秋天,用夹袄包着孩子,产妇光着大膀子回到家里,因为生得顺利七姐起名叫‘顺小’。生她二哥应该起名字叫‘二儿子’吧,刘家起名字歪透顶,叫‘闺女’,她大哥抢她七姐的奶吃,她二哥抢她的奶吃。等生刘丽红的时候全家人都折腾累了,啥心思都没了随口叫个‘八丫’。冬天屋子冷,睡觉都把头全蒙上,她妈妈站在炕沿边数脑瓜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个不缺吹灯困觉。’宁宁眼睛睁老大说:“啊,生了十个孩子。”
“不对,是十一个还死一个女孩。”
八个人继续向上爬,直奔老牛道,这里的羊草都被高家割光,路好走很多。我边走边指给宁哥看,“东面老鹰崖写着‘人定胜天’,西南角的岩壁写着‘封山育林’,中间打算写‘计划生育’。老鹰崖的崖壁矮字小好写,封山育林刚完工就停了,登高写大字的人失足跌下来受了伤。狄支书说:‘不干了,好歹没出大事。人摔死了还好说,要是摔个半身不遂,还不把大队陪花啦喽。’西南角的‘封山育林’最高大,在村外就能看见,看见封山育林就算到家了。”
“封山育林下面偏西的沟叫北沟,山水向西流进河道,沟口就是我们学校的试验田,沟头在山崖根。沟头东面的山洞叫小喇叭洞,沟头西面的山洞叫大喇叭洞,洞前有片石板的平台,是块休息的好地方。”
段兴国说:“走,去大喇叭洞。”
八个人排成一字雁队直奔老牛道,接近山崖道路变平坦。说是路其实是山脊,只不过上面的植物矮小稀疏好走点。这里看不见村子,东面是杂树沟,北面是去山顶的路,一块一块的巨石杂乱地堆叠成台阶,高的有大人个子高。我们沿着山崖根西行,不太远是一道石缝。南面的巨大石壁和北面山崖一般高,就是从北面山体裂开的。这里最窄处只能通过一个人,上望是一线天空,顶端是蜘蛛网一般的荆条。“宁哥你看。”
我手指头顶说:“只有春天荆条返青以后,人借助它才能过去。”
“为什么在春天?”
杨立和回答:“因为其它的时间枝条脆容易断太危险,没人敢踩。”
“你们都敢过去?”
宁宁看着上面的悬崖话音有点发颤。不怪他害怕,这里的几个人也就是趴在山崖边看过,还没迈步腿肚子全转筋,脑门子冒汗,走过来的全爬着回去的。段兴国说:“我试过几次都没敢过,以前敢过去的人都白头发啦,现在就一个赵宝金敢过去。”
“过去干什么?找死呀?”
宁宁瞪大眼睛问。“采药材,上面有一种药材叫石韦,生长在崖顶阴面的苔藓丛中。”
段兴国回答。小喇叭洞不深,口大肚子小,一眼看到底。大喇叭洞深,口小肚大里面潮湿。洞口外小平台上背风向阳,正好歇息歇息,叠几块石片坐下。我说:“宁哥,冬天下大雪以后,到这里来,把雪扫干净,一块石板立起来顶着一块大点的石板,叫‘猴顶砖’。底下撒一些谷子,野鸽子来抢食,爱掐架,翅膀一扑腾,石板翻倒能砸死鸽子。”
宁宁说:“真好玩。”
这时,老牛道上下来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