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刘老师走了刘老师病得很重,肝癌晚期。整个人已经脱像,驼背黄脸,人瘦成个大眼儿灯儿。我爸让我牵头,约全班的同学去他家里探视,大家放一堆蛋糕、炉果在炕边,刘老师窝在被窝里,女生的眼里都含着泪。没有门的西屋屋顶坍塌了,露着蓝天,屋地上是房笆上下落的土堆,像坟丘一样有几根枯黄的杂草。刘老师的家,没有阳光时,室内室外一个温度,晴天时,室内比室外冷。杨大鹏的爷爷右手拿着拐杖,左手对杨大鹏的儿子招手,“你来,我给你糖吃。”
孩子信以为真,刚一靠近就挨了一棍子,杨大鹏的爷爷骂道:“X你妈的,你们对我都不好。”
老人已经卧床不起,不久离世。大地主宝常青的老伴死了。下放户老陈的二女儿和段兴国的二姐肚子大了,她俩都是姑娘不是媳妇,段姑娘匆忙出嫁离开了村子,陈二姑娘被漂亮妈妈弄回了省城。搞大肚子的人是宝常青的二儿子,美男子宝庆华。比本村子更穷的地方,盛产土豆,有人把那里的姑娘介绍来,叫作背“土豆”。背土豆的人为了挣一笔介绍费,土豆的爹娘要重重的彩礼,娶土豆的人多是黑五类二代、三代。宝庆华对自己的土豆妻子不满意,他对“土豆”妻子不打不骂,干呼呼地气人,笑嘻嘻地说:“我搞就当着你的面搞。”
他妻子不堪折磨,在自家房梁头上吊身亡。宝家连办两场丧事,宝常青大病一场,出门拄上了拐棍,他对我爷爷说:“好不容易娶房媳妇,不知道珍惜。你有什么胡搞的资本,真要是个大官也行,休了、死了不停地娶不住地休。嗨!我整天吹嘘我的家风好家教严,出了这么个败类,我这是自己抽自己的大嘴巴。”
宝家的孩子,称呼妈妈“嬷”,宝春瑞这代也一样,在称呼上宝常青说了算。我爸管我爷爷叫爹,我爸这辈子人都如此。我这一代,都改称爸爸。蒙族的宝常青说:“蒙族应该称呼爸爸、嬷嬷,满族应该称呼爸爸、妈妈,汉族应该称呼爹、娘,现在,不论蒙满汉,一律称呼爸妈,这都乱了套了。”
赵校长的爸爸死了,段显祖和小老伴同一天去世,地主高万祥死了,东院老娘婆大奶奶死了。班里的大啷当杨长旺死了,他身体囊薄,一身的病,打小就清楚他不会长寿。李荣有点担心,说:“过了年就好了。”
正月十六,杨明伟去了医院,回来就上了北山。大家都说他是吃王八脖子得口渴病要了命,十天后,他老伴也脚跟脚追了去。李荣害怕了,亲自去找亲家,要给二儿子完婚。本来打算房子完工后结婚,就是害怕死了看不到儿子成家,无法面对死不瞑目的老伴。“木料、石料全准备好了,开春就动工,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儿子的空屋子和我的没有区别,我一个人好办,不住新房子。”
二儿子结完婚,他说:“心事了啦,马上死也对地下的老侩有个交代了。”
二月二刚过,他病逝。我问:“爷爷,怎么这么多的老人都没了?”
爷爷回答:“人啊,早晚都有这么一天。”
杨永业久病卧床的妻子喝农药自杀,留下一句话:“我不想活了,家里都是债,我是个无底洞。我死了你们才能有好日子过,我的孩子才能吃上穿上。”
庄稼长起来的时候,庙上的老尼姑去世了。我觉得有点奇怪,“爷爷,她死了,为什么村里的老人都鸟儿悄儿地去送葬?”
爷爷说:“她不是没儿没女吗。”
学校的杏树,春天没有开花结果,枝头直接冒出绿叶子。初夏的第一场洪水来的特别突然,来如闪电去如疾风。捞水货的王守义天黑了还没回家,王守军感到不妙,求助村里。大队组织人打着手电筒、燃着火把,沿河搜索。在梁家屯的山梁北侧,大转弯的树丛中发现一具男尸,面目全非,飒白飒白的胖胖涨涨的,一身的旧伤让家人确认就是王守义。王守义下葬的时候,出嫁的姐姐有声无泪,“大弟啊——大弟,再投胎人家,千万睁开眼睛啊,看好喽再托生啊!”
如泣如咽的唢呐、十六人抬的棺材、一把一把的纸钱,我们都哭了。爷爷问我:“孙子,你哭什么哪?”
“我哭王守义。”
爷爷说:“孙子,现在的情况好多了,比这更苦的时期已经过来了。快擦擦眼泪,你这是把别人的棺材抬进自家里哭。你要是真的懂事,就活出个人样来,扔下锄头拿起笔杆子。”
后半夜熟睡的时候,全家人被惊醒,“地动!地动!快跑。”
我迷迷糊糊地跑出屋,爷爷不慌不忙,衣服整齐的抱着大堆的衣服出来,“地动山摇,花子扔瓢,年头要好转喽。”
说完又进屋去抽烟。夜空少有的黑,村里一片嘈杂,灯都亮起来,满街都是人,大家一直站到天亮。1976年7月28日,远在五百里外的河北唐山发生了7.8级的大地震。次日下午,东壕上的小榆树像被人用大锤连砸根部,振动地抖,我十分害怕跑回家里,进了院子又不敢进屋,厢房顶土坯的烟囱都趴在了房顶。北队的麦子已经打完,晾晒在队部院子里,打麦场上,麦秸堆成小山。我和几个人用麦秸搭窝铺,晚上钻进洞里过夜,后半夜雨水透过洞顶淋湿衣服,我跑回家里还是不敢进屋,大叟搭了一个人字形的架子扇上雨衣,我带着弟弟妹妹背靠背蜷坐在小板凳上熬到天亮。家家户户开建防震棚。地下埋几根立柱,离地面二尺高用原木横搭个铺,上面用棉槐支起一个个的园弧,园弧外罩上塑料布,两头用布幔和窗纱挡住,里面躺进四个人脚对脚头朝外。没有买到塑料布的人家,用一把一把的麦秸顺着帮牢靠做顶棚。老人们不怕地震都睡在屋里,宝常青说:“死就死个球的吧,活着也没多大的意思。”
我家当街对面是我家的菜园,里面也有一个防震棚,勉强能住下两个人,里面住的却不是我家的人。里面住的人是高万田的大女儿——高俊芬,她是杨立成的对象。杨立成的爸爸杨明仁是和队长杨虎打架死的,老大杨立成后面还有四个弟弟。对女儿处的对象,高万田的老婆钟凤死命反对。可是姑娘自己愿意,她不回家住进恋人的家里。钟凤对女儿说:“你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女儿回答:“芬,非成不嫁;成,非芬不娶。”
钟凤当着女儿的面把半瓶子农药灌进肚子里,段兽医灌了她一肚子豆浆,灌了吐,吐了又灌。钟风说:“你不回家可以,但绝不能住进他的家。”
住在哪呢?正闹心的时候地震发生,不住房子了住棚子,建棚子的地儿又是个问题。四奶来到我家,对我爸说:“大侄子,婶子求你件事,俊芬的防震棚建在你家吧,考虑好久这是唯一合适的地儿,行不行?”
我爸答应了。钟凤也满意,她信任杨家。毁了两个池子的豆角,棚子建在我家的菜园子里。钟凤仍然不放心,贪黑起早地侦看,小女儿、儿子、丈夫紧跑菜园子。大半夜的,有人发现钟凤把耳朵贴上棚子。开学半个月,王守军发现邻居刘老师家有点不对劲儿,敲门不应、喊话不答,就和爸爸一起进了刘老师家。刘老师走了,一个人佝偻在被窝里。狄支书来到我家,对我爸说:“啊——,云飞的事啊,就由两个校长来料理吧。一切的费用都由大队承担,但是要悄悄的。”
我爸仰天长叹:“好吧。”
“啊——,不许吹唢不许鸣锣开道,不许撒冥钱不许烧纸。”
悄悄地把刘老师下了葬,几个同学把坟包堆得很大很大,赵校长说:“能做多大就做多大,今后再无人烧一张纸,再无人填一锹土。”
75、雨夜发生了一件大事,大队黑板上的标语更新了,苏老师在字头画了一弧彩虹。锣鼓、红旗、标语、社员、学生都涌上街头,由大树台出发全村范围大游行,高喊口号。当天夜里,雷雨大作,地下的积水深不见地面,我趴在防震棚子,觉得有点冷,就裹上薄棉被,所有的灯都熄灭,传言雷专找亮的地方击,黑暗中才安全。没有风,雷电在附近的空中徘徊,瞬间的闪电照亮眼前的浑水,我赶紧把头缩回去,放好帘幕躺下,半圆的塑料棚上暗亮交替。突然,“咔”的一声巨响在耳边,眼前亮如一万个太阳。我被惊呆耳中嗡嗡直叫,眼前久久有一个大大的黑洞。雨点打在棚子的塑料上,劈里啪啦直响,我躺着的铺面地下都是水。雷声渐远雨渐疏,这时,在远雷声中有个女人在大门口高喊:“人哪?人哪去了。”
大叟弓着身子披上雨衣穿上雨鞋走了出去。“真的没有人,这天头真让人害怕。可能立成不放心,接到他家了吧?大嫂子你去问问。”
大叟回来说:“是钟凤在找闺女,高俊芬不在棚子里,十有八九在杨立成家。”
菜园子东南角是公用的水井,辘轳井绳、水桶、石头壁的水井。水井边,我家的一棵大榆树被雷击中,就是那个响雷击的,树干的北侧由稍到根被劈下一巴掌宽的一长条,大树站着露出白森森的木茬,树枝树皮散满地。清晨,人们纷纷来抢被雷劈下来的木片,插在自家的梁头上,都说雷击木能镇妖辟邪。高俊芬不在杨立成家,四奶以为儿子在我家菜园子的防震棚中,雷雨天里在给恋人高俊芬作伴,钟凤这么一找,才发现二人不见了。四奶赶紧着打开西屋柜面上的木箱子,里面的小人书都不见了。杨立成爱书,爱到痴狂的地步,特别钟爱小人书,只要手里有钱,他就买书。他的小人书向来不外借,连弟弟都不让看,装书的箱子上了锁。遇到情面上推不开的人要看,也是只让你在他家看不让人拿走,他的书连折一下都不让。可是他却向别人借书,还拿到自家里看,看着看着借来的书就成了他的,最后,村里没人向他借书,也没人借书给他。有一个人借书,他有求必应,这个人就是高俊芬,小人书是二人交往的媒介。四奶发现小人书都不见了,心里清楚儿子私奔了。可是嘴上不说,他对钟凤说:“你别着急,我到亲戚家找一找。”
钟凤说:“感情你不着急,是你儿子把我闺女拐跑了,你只占便宜不吃亏。”
钟凤风风火火地跑回女儿住的棚子,她浑身湿透,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在棚子里乱翻,找到一张纸条,她把这张纸条递给我爸,纸条上书:爸妈对不起,你们就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女儿。我不能这样子活下去,我要和立成换个环境,我们会幸福的。在雷雨交加的夜里,杨立成和高俊芬私奔了。“杨校长,我的女儿哪?哪里去了?”
钟凤再三追问我爸,我爸无法回答。爸爸一回头看见我,大声骂道:“小王八犊子,都是你惹的祸!”
我无话可说,我把杨立和的头打破,我爸才请杨明仁吃饭,杨明仁酒后同杨虎发生冲突导致死亡,也因为这个,四奶才把高俊芬的棚子建在我家的菜园子,高俊芬又从我家的菜园子不见了。钟凤失魂落魄地走了,嘴角吐着白沫,一步三摇。下午,街上出现敲击声,钟凤一手持铲苞米面大饼子的铁铲,一手持铁锹,用铁铲不停地击打铁锹头,发出“哐,哐”的响声,碎步跑着口里喊着:“大坏蛋,四个大坏蛋,打倒四个大坏蛋,打,打,打!”
她头发乱成一片帘,两只脚光着,人们纷纷把道路让开,她不时停住脚对背靠墙根的人认真而神秘地说:“知道不?坏事都是这四个人干的,没有其他人一丁点的事儿。”
然后,跑着敲着喊着:“大坏蛋,四个大坏蛋,打倒四个大坏蛋,打,打,打!”
坐实女儿私奔的中午,她吃了丈夫一个大嘴巴,饭没吃,一觉醒来她就成了这个样子。钟凤不分白天黑夜敲着铁锹满村跑满大街地喊,口中的那句话永远不变,“大坏蛋,四个大坏蛋,打倒四个大坏蛋,打,打,打!”
。淌河去黑影儿喊,翻东梁去杨家沟喊。几天后铁铲丢了,用一块石头继续敲,又过几天,铁锹的长木把掉了,拎着铁锹头敲。河边结有冰凌时,她吊着一只裤腿光着一只膀子还在敲还在喊,声音沙哑,不停地跑目不斜视,不与人交谈,偶尔肃静一两天那是她跑去附近的村子去敲去喊。有好心人舍给衣服和食物,有人送她回家,反反复复的,人们习以为常,家里人对她不闻不问,晚上不回来也没人去找。天气冷了,防震棚里的人都回了屋子。一场大雪过后,冰封河面,村里人开始卖菜。黑影儿的记脸子家买菜,快到南票的市场了,大车停住,人们就近去方便一下,一旦开市有客人来光顾,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记脸子去铁路的涵洞下大便,他发现一个卧倒的人,团着身子,像是一个女人,头发花白蓬乱地盖住整个脸,记脸子喊了一声,“喂,起来了。”
地上的人没有回应,他上去踢了一脚,还是没有反应。记脸子向来胆子大,他蹲下拨开头发,卧倒的人是钟凤,她已经死了。买完菜回程,黑影儿的大车把钟凤拉了回来。钟凤下葬的时候,私奔的高家女音信皆无。有人说二人去了吉林的四平,四平城既无高家的亲戚也无杨家的亲友,这二人,无处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