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凤心中一颤,眼前出现了一片幻象。她感觉坐下来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儿子。往日儿子从外面回来,脱外衣,骈腿上炕,就是这样的动作。她再一次打量着送信人:年龄比儿子大许多,鼻子嘴巴和儿子相差甚远,但脸庞和体型很像,特别是眼睛,几乎和儿子一模一样!“吴……吴同志,你是怎样见到我儿子的?他还好吗?”
“您儿子很好,请放心。”
吴飞龙说“我是H市精神病医院的医生,前些日子到M国探亲,在洛杉和你儿子偶然相遇。交谈中,得知你儿子是H市人,正在沃尔罗中学读高中。你儿子听说我也是H市人,很高兴,说他很想念家乡,很想念父母。我说我已经定了回国的机票,问他有什么事要帮忙。他说他知道家里挺艰难,父亲身体不好,家里家外靠母亲一个人顶着。他说他现在主要靠助学金生活,身边积攒了五百美元,托我带给家里。他说父母都没见过美元,也不会用,托我回国后把美元换成人民币。”
说着,吴飞龙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叠人民币,递给赵玉凤“这是三千五百元,请点一点。”
赵玉凤叹了口气,将钱放到桌子上“不用点,不会错的。”
又问吴飞龙“这都大中午了,还没吃饭吧?”
吴飞龙看了看饭桌,见上面有玉米面饼子,还有吃剩的白菜豆腐,笑了笑“还真有点饿了。”
也不用主人让,随手抓起了一个饼子,边吃边说“好吃!”
赵玉凤忙说“哪能叫你吃剩饭剩菜,稍等,我给你炒个鸡蛋。”
吴飞龙起身阻止“玉米饼子,白菜豆腐,虽算不上珍贵,却是我爱吃的。您什么也别做,就把我当成您儿子,当成自家人。”
一句话听的赵玉凤心里直翻腾,泪水也涌了出来。她的眼前又出现了幻象,吴飞龙又变成了儿子,那坐姿,那声音,那夹菜的动作,和儿子完全一样!梁洪喜终于看完了信,眼睛里浸满了泪水。到这时才注意到,那个送信人正在吃他们的剩饭剩菜,很过意不去。他看了看赵玉凤,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他知道赵玉凤心肠热,虽然日子紧吧,却从不慢待客人,今天家里来了这么重要的客人,就算没有鱼肉,炒个葱花蛋总行,怎好让人家吃剩下的白菜豆腐?他又看了一眼赵玉凤,见她一双眼睛亮亮的,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吴飞龙,心里越发疑惑了。“嘀嘀——”窗外想起汽车喇叭声,自从半年前李翔楠来过后,外面再没停过任何车辆。吴飞龙吃完了最后一口菜,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筷子。“吴同志,那车是接你的?”
赵玉凤还在直愣愣看着吴飞龙。“那是医院的车,催我来了。”
吴飞龙蹙起眉头,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赵玉凤终于回过了神,叹道“大老远来一趟,还让你吃剩饭剩菜,真是过意不去。”
吴飞龙摇摇头说“不在吃什么,我和梁天宇有缘分,和您二老也有缘分。虽然初来乍到,却好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样。咳,要不是身不由己,真想在这热炕睡上一大觉。说着,向赵玉凤和梁洪喜行了个鞠躬礼,转身便走。“等等!”
赵玉凤拿起炕上那条草绿色军大衣,披在吴飞龙身上,帮着他系上一个个的扣子。“外面冷,当心着了凉。”
“谢谢,您不用担心,我身体好着呢。”
梁洪喜忙着穿鞋,他要送送这个不见外的客人。可是他被客人阻止了。“您坐着,以后如有机会,我还会来看您。”
说着,吴飞龙快速走出房间,就在他一转身的时候,赵玉凤看见他眼睛里闪动着亮晶晶的泪花。看了儿子来信,赵玉凤和梁洪喜的心情平复了许多。儿子在信里提到了沃尔罗中学,提到了加州,提到了洛杉,都是一带而过。儿子大部分写的是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字里行间流露出游子的拳拳之心。赵玉凤一遍又一遍看着儿子的信,一遍又一遍听着儿子的心声。儿子信里写的和离家出走时说的有很大出入。儿子在李翔楠来的那天,儿子在接她和梁洪喜去机场的那天,好像在背书,在演戏,云里雾里一大堆,没几句是有用的。而从M国捎来的这封信,没有了那些豪言壮语,没有了中看不中用的装饰和堆砌。信中的儿子说的全是在父母跟前说的那些话,平平常常朴朴实实。信中的儿子恢复了原本的面目。她盼着每天都能读到这样的来信。她没有出过国,对大洋彼岸知之甚少,由于儿子的缘故,她开始关注藏在地球后面的那个国家。她买了最新出版的世界地图,并在地图上找到了M国西尔希州和洛杉,一有工夫就看上几眼,仿佛儿子就站在那个小圆点上。冬去春来,夏去秋来,转眼间又过去了大半年。这一天赵玉凤和梁洪喜终于再一次盼来了儿子的信。儿子的信是直接从M国邮来的,是邮递员直接送上门来的。信虽然不长,却字字千钧。信里还有照片,儿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儿子笑的很开心很灿烂,如同一幅画,如同一团火。从那以后,儿子从M国邮的信越来越多,从M国邮来的照片也越来越多。儿子的照片有沃尔罗中学绿草茵茵的操场,有洛杉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有唐人街古香古色的牌楼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还有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子的老师和同学。儿子不仅邮信邮照片,还邮美元。儿子在信中特意交代怎样把美元兑换成人民币。至此,赵玉凤和梁洪喜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一年前,李翔楠十分突兀地走进了赵玉凤家门,却又不认赵玉凤,让她受到了沉重打击。从那天开始,李翔楠的形象坍塌了,十七年的牵挂化成了一缕炊烟,飘飘忽忽地去了。李翔楠留给她的是不尽的失落,是无限的惆怅,是千回百转的痛苦,是无以言表的怨恨。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的失落惆怅痛苦和怨恨在一点点地淡化。她想,也许李翔楠不是不认她,而是认不出她。如果当时能捅破那层窗户纸,说她就是十七年前的小保姆,李翔楠或许就能想起她,或许就能认她。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十七年前她还是个水灵灵的姑娘,经过十七年风霜雨雪的洗礼和生活上的重压,她的肤色变了,脸型变了,腰身变了,就连声音都变了。她变老了,变丑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