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这个右边袖口空荡荡的年轻人,沈知秋无奈地摇了摇头。
走的时候还不是这样,这才几年时光啊,怎么就成了现如今的这般田地了?
见自己这位老丈人那戚戚然的眼神,封一二只得笑着宽慰道:“没事,我师傅已经去帮我求佛门的座下莲花了。”
听到这番话后,沈知秋依旧是一脸的愁容,虽说修行之人一只胳膊不算什么,甚至有佛门金莲修复残躯,但是终究断臂之时也会疼啊。
封一二沉默片刻,等老者神情稍有缓和,这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缓缓地问道:“就非得走这一条路吗?”
沈知秋迟疑了会,看着眼前这个永远一副年轻模样的游侠儿,笑着点了点头,不假思索地说道:“既然来了,那就没想着要回去。”
见封一二听后一副为难的模样,沈知秋指着自己那一头白发,宽慰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山下人七十便称作古稀,但除去年幼与年老,不过二三十年,炎霜烦恼又占去几年,其实已经很少了。而老夫呢?至今都过去几个甲子了,算下来其实已经很多了。”
封一二摇了摇头,话虽如此,但是活着总是好的。活着一家团圆,活着颐养天年,若没有命活着,况且为了此事而死,太过不值当了,毕竟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若是想要丈母娘能够重新为人,其实大可不必以身死作为代价,一支佛门的座下莲花足矣。留着命回去,两人举案齐眉不好吗?”,封一二说着皱起眉头,自己断了的那条胳膊或有或无都不重要,之所以让自己师兄回去,为的就是那支佛门莲花罢了。
可还未等封一二继续开口劝慰,早已猜出其中意思的沈知秋便一脸善意地摇了摇头,苦笑道:“你想得太过简单了,即便如此,那天下和老夫一样的人便不用东躲xz了?总得有人站出来,骂上一句不公,说上一句不平吧?况且,你觉得我走得了吗?”
老者闭上眼,深深吐出了口浊气,往事种种历历在目。
见自己这个女婿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沈知秋不予反驳,转而问道:“你究竟知不知道为何自己的三品修为总是留不住吗?”
无论是走以力证道的路数,又或是道家长生的法门,封一二至今为止有三次攀登到了三品境界,却也不过是过眼雨烟。虽说其中原委各有不同,每次都是他甘愿舍去修为相助他人,但游侠儿自己何尝不清楚,即便不舍去,终究还是留不住。
至于其中原委,按照文诸的说法,是封一二自己始终没有被这天地接纳。
想到这,年轻人苦笑道:“这一点文诸公说过,全是因为我不被这天地接纳,说白了,终究是个外乡人而已。不过这和此事有什么干系?”
见沈知秋岔开话题,执意救他性命的封一二始终放不下此事。
“错,文诸公他老人家说错了。”
沈知秋浑浊的眼神陡然亮起,再无东西遮掩双目,那一身月白色儒衫无风自摇,宛如云端仙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错了”以及老者身上的莫名气息,让这个浑浑噩噩了百年的年轻人不由得开始怀疑,是否其中当真有什么别样缘故?
“这天地间来过多少外乡人?或入了佛门或皈依道家,又或是进了学宫。即从三教,何为不接纳?”沈知秋眯起双眼,露出一抹微笑,继续说道:“他们其实与你一样,皆是留不住。倒不是不被天地接纳,而是他们从未接纳过这方天地!他们不接纳这方天地,天地又如何能够接纳他们?”
老者顿了顿,指了指天,继而说道:“有些外乡人自视甚高,从未将山下人当作人,随意抹杀无辜生灵。也未曾将山上人当作人,只以为是书中的一个名字,无关自己。甚至将这天下未当做天下,只不过当做了一本书一场戏罢了。”
封一二摇了摇头,自己一向善待山下人,可不也是止步于此吗?至于说山上人,自己也只对恶毒之人动手而已,而这天下,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天下。
想到这,常年作为外乡人的封一二不免叹息一声。
沈知秋望着哀声叹气的年轻人,笑着说道:“有些外乡人也是自视甚高,不过心有善念,所以居高临下对山下人施舍怜悯,对山上人也是如此,说善念是好听的,说不好听的是有些瞧不起。”
封一二双眼失神,想起自己种种过往,略有所思,好像自己真就是如此,虽说是行好事不假,但属实是有怜悯之心在内。就好比书院的那支蟾蜍所祸害的村庄,自己对那些村民的善更像是一种施舍。
虽说相比于其他同乡而言,自己也算是做了好事,但是对这方天地的百姓也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对于自己而言,因为瞧不起对方,可怜对方,所以才施舍他们,而非帮助他们。
一个为善,一个作恶,皆是将这天下之人视作蝼蚁。
不过一个是不忍伤害,一个是随意践踏。
总得来说,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哪怕是面对其余的山上人,封一二那天生玩世不恭的性子也和他心中的不屑脱不开关系。
沈知秋见自己这个好女婿还未明白过来,仍有些迷茫,只得好心提醒道:“这种态度,哪怕对于老夫而言,其实心里也不舒服。你之所以劝老夫不必求死,难道心里就不乏有怜悯之意了?”
封一二揉了揉鼻尖,坦然道:“这倒是不假,对于山下人,我总觉得他们是弱者,理应被庇护。连同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是如此。”
沈知秋见封一二有些开窍了,这才指着自己说道:“对老夫与这天下人多些敬意,便是最大的善,生而平等,不该践踏,更无需太过怜悯。”
一直在旁边听着俩人对话的许初一似乎想起什么,“呀呀”两声,紧接着拽了拽游侠儿的袖口,口不能言,当真是憋坏了这个少年。
“你呀!还不让孩子说话了!”沈知秋看着许初一那一副着急样子,指着封一二毫不客气地就训了起来。
封一二低头看了看指着自己嘴巴的少年,大袖一挥,既然自己岳父都发话,总不能驳了对方面子吧?
即便原本是怕少年惹祸,但如今只有他们三人,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封大哥,你还记得潼关之外的那只黄鼠狼和战死的士卒吗?”,少年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那本《山水书》。
随意地翻开其中一页后,少年伸手拉着封一二唯一的那只手就那样将其放了上去。
封一二闭上双眼,浸淫其中。
沈知秋见状,抚须笑道:“原来还没看过,难怪至今未能明白。”
曾有圣人云,我敬天地,天地自然敬我。
天地如此,人亦是如此。
游侠儿睁开双眼,稷下学宫之上云海翻涌。
本就修行许久,一身修为气海早就可跨过三品,奈何天地难共鸣。
沈知秋点了点头,笑道:“我就说嘛!总归是会回来的。”
早在衍崖书院之时,老者就曾对游侠儿说过自己那个放弃了一身儒家修为的爹爹,劝他不必着急。甚至明知许初一选了那本内有天地的《山水书》,还任由其带走。
便是想着让游侠儿自己去参悟其中道理,现如今见到了,那便是没参悟。
封一二气海内的气息通过经脉出离体外,全身气息四散开来,如同一汪泉眼。
很快,气息便附着于地,向着学宫蔓延开来,待到气息只剩一缕时陡然反转,全部外延气息迅速内敛,四散而去的气息又重新回于自身气海。
道家守一,不散何来守?
当时在竹林之中,封一二将早年间封在葫芦中的修为收入体内,误打误撞印证了守一这两字。
现如今却是实打实的做到了守一。
机遇巧合,不过是昙花一现。
参悟其中,出于本意,才可常伴。
文诸与颜卿被这不小的动静吸引而来,看到眼前这一幕,皆是忍不住有些头疼了。
早不破,晚不破。偏偏要在稷下学宫这儒家圣地破道家的三品,这不是找事吗?
再次入跨入三品守一境的游侠儿下意识地伸手入怀准备掏出那件粗布麻衣,但想了想还是停下了。
毕竟现如今这样做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一是学宫上上下下必然知晓,二是学宫外一只仙鹤翩然而至。
“哈哈哈哈哈哈。他娘的,不愧是老子的徒弟。”
一个的声音从学宫门口传来。
一位秃头老道士,瞥了眼盯着自己看了许久的学宫看门人,拍了拍自己那个的光秃秃的脑袋,骂道:“看什么看!给亚圣他老人家带句话,就说茅山清凉峰言承道长前来拜见。”
见看门人目光呆滞,有些木纳,秃头道士叹了口气,朝着学宫内大声喊道:“怎么?做了亚圣,就不认我这个做道士的弟弟了?”
先公后私,公私分明。
学宫内,一个低沉嗓音穿出,听那声音,不难听出其中的无奈。
“进来!别给老夫丢人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