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阁上的烛光摇晃,写满梵文的幡布在两旁飞舞,屋内站着的三人都沉默不言。 寂静,压抑,只有时而传来的烟火声响回荡在屋子内。 苏升回忆起当年在玉龙山的境遇。 因各种缘由,当年还是十五岁的他逃到甘城登龙山,结果不小心踏进风雪万壑阵迷了路, 可风雪万壑阵是不伤人的,他却在里面被人偷袭重伤。 事后他回忆起说给朝仙听,朝仙就大大咧咧说道都是觊觎玉龙宗山门的贼人。 后面他也曾问过朝仙的师父,那位温婉女子。 她只言那是登龙山其余宗派,苏小友安心待在这里便是,不必担心他人来报复。 私闯玉龙宗的风雪万壑阵不谈,还擅自伤人。 这事可大可小,可朝仙师父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为此,当年的苏升便猜测,登龙山上并不太平。 朝仙面色苍白如雪,徒自摇头。 “不可能,这不可能……” “当一个人心境扭曲时,没什么不可能的,更何况他还曾经是天之骄子。”
李方止的眼瞳里闪烁着昏黄烛光,一如当年在登龙山看到的滔天大火。 “可任凭方不白怎么谋划,登龙山上的宗派都不曾真正打将起来。 毕竟都已同邻上百年,什么事情没见过,怎么会真正结下生死大仇呢。 于是方不白便将目光放到了大晋与大楚两国的战争中。 登龙山地势险要,甘城又已是大晋之地,大楚想要夺回来了,势必要先拿下登龙山。 为此,方不白私下找来大楚将领,又翻山越岭,找到北莽地的汗庭。言两国之争,该为大汗得利。”
苏升与朝仙听罢,皆是本能地厌恶起来。 九州诸国乱战,那是九州的事,找来北莽汗庭,无异于卖族求荣。 李方止冷笑一声,道:“当年的北莽汗庭早就被大楚压得喘不过气来,哪能得利? 但北莽的狼崽子向来一身血莽,不为得利,亦要打将回去。 方不白亦不为求荣,只求登龙山大乱,最好血流成河,他才能炼就大丹。 但幸而天无绝人之路,玉龙宗终于有人察觉到不对,并且探查了出来。”
李方止看着香阁上那个还未刻写完的灵牌,眼神幽幽道:“灵云与我是多年好友,还没来雍州甘城当县令前,我们就已结识。”
他像是失去了力气,不顾仪态半蹲了下去,一手捂住脸,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灵云一直是个很机灵的人,他孤军奋战,竟就找到了方不白通敌的证据。 他找到了我,当时我还是一个小小县令,甘城的府尹是如今的杨布政使。 杨布政使眼光犀利,当即便说不能再拖,可我……可我……” 说到这里,李方止的声音变得低沉嘶哑,好像十分痛苦。 他深吸了几口气,稳定了情绪后,继续说着当年隐秘。 “可我当年气盛,只想着趁着这个机会来一举歼敌,想着再观望观望,搞不好会有更多敌人跳出来。 灵云不建议我如此做,但念及方不白炼丹也需时日,打草惊蛇也不好。可谁曾想……谁曾想……” 他说不下去了,这位江城的府尹在全身颤抖,苏升在他的指缝里看到有水珠滴落、 “到底怎么样了?”
朝仙神态着急,她已想到了结局,但不愿相信。 李方止将手放下,抬起头来,眼角红润。 “都死了,整座玉龙宗都是一片火光! 我带队冲上去,只见着方不白跟疯了一样在杀人,我只能……只能让手下士兵将其围杀。 后来我在火海中救出灵云,他说掌门突然走火入魔,竟大开杀戒。 大楚的士兵们趁机突袭,那一夜,登龙山遍地哀嚎,血染红了冰,火焰在雪地翻滚。 那简直就是……地狱!”
李方止眼里的火光越发茁壮,饶是已过了八年,一经想起,都感觉自己还处在那火海当中,片刻不得解脱。 “灵云受了重伤,一身武功所剩不过两三成,我将他带回去,又亲自带人去玉龙宗搜寻。 或许是为了心里慰藉吧,我翻遍了一具又一具尸体,只想找到活着的人。 可当我翻遍了两百五十六具尸体,对,我清楚地记得,每时每刻都在记得。 是两百五十六具尸体,我都没找到幸存的人。 那时候我险些崩溃,似是雪山之神有灵,托风带来微弱的哭啼。 原来玉龙宗还有一座枯井,有人将玉龙宗的的孩子丢了进去,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那些都是三四岁的小孩,最小的还是一个婴儿。 我将他们带回去抚养,即便我回到江城,也将他们带过来,就养在这个院子里。”
朝仙的呼吸都变得紊乱起来,全身都在发凉,大喊道: “你在骗人!!!”
她不愿相信,八年来的执念,而今竟然换来如同天翻地覆的真相。 她以为的掌门拼死挡住大晋士卒,原来竟然是入了魔,被大晋士卒镇杀。 她以为的屠戮玉龙宗的侩子手,竟然是护住宗派最后一点香火的大善人? 她不相信!也不能相信! “你若是不信,可以将灵云的牌位拆开,他写了一张告罪书,祈求我不要烧去,就放在灵牌内,好让他每时忏悔。”
李方止将灵云的牌位递给朝仙。 朝仙接过,察觉到灵牌底下有暗扣,扣之底座卸开,一张纸滑了出来。 她颤颤巍巍打开来看,呼吸变得愈发紊乱。 “是灵云师叔的笔迹,当年他执掌武库,所有弟子要进去,必须拿有他的字条。”
朝仙喃喃念道,一字不差地往下看。 越看,她的心就越发的冷。 事实真如李方止所言,一切都是属实,灵云师叔到死,都没原谅自己。 “他是前几天才去世的,我偷偷给他办的葬礼,他不愿风光大葬,说就要跟死去门人一样,葬在火海中。”
李方止颤巍着起身,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他回头看着望不尽的灵牌,如看到一个个死在火海中的鲜活生命。 “灵云曾有过推测,说方不白应是过不了心魔一关,在事成之际,突然发疯。 但无论怎么说,人都死了。灵云一直认为是他的错,恳求我在这设置香阁,供奉众人灵位,以此赎罪。 若不是我想毕其功于一役,若不是我想立功…… 其实错的是我啊!错的是我啊!”
李方止突然咆哮,两鬓斑白长发随风飘荡,就像一只被抽了脊椎骨的老狮子。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好久才稳住情绪。 “所以朝仙姑娘,你该杀了我。”
他转过身去,将胸膛挺直。 “万千罪孽,尽归吾身。”
苏升默然不语,知道李方止在灵云师叔死后,自己也不再想活下去了。 所以他才会出来见朝仙。 因为他想寻死。 朝仙拿着纸张,久久不语。 突然,她手中的纸张无火自燃,火光映照着她的脸,脸上神情慢慢由凄凉转为坚毅。 “灵云师叔,一路好走,不必再背着罪孽。”
她一眼都没看李方止,也没在苏升身边停滞,只是走了出去。 “我会去找到那个人,那个给方不白提供丹方的人,然后杀了他!”
说罢,她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再不见踪影。 苏升赶忙冲出去,只见得风雪消散,江城的烟火在天空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