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旁,海岸呈一条线,蜿蜿蜒蜒,不曾断绝。 苏升站在海岸边上一块突出的礁石旁,神情静默。 他已不再抱着朝仙,而是将她放在一架木排上——是他刚让人找来的木排。 一条绳子将木排悬挂在礁石上,海浪起伏不定,朝仙躺在上面,微闭双眼,如躺在摇篮中。 太阳已划至西边,璀璨的红霞扑洒在海面上,映照出如红宝石般的色彩。 海风吹来,潮汐翻滚,将那块巨大的红宝石揉成碎片,化作破碎琉璃。 苏升站在海岸上,望向琉璃上的木排,眼帘低垂,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回忆。 那是在九年前的登龙山、三个月前的江城,几天前的桃花源。 快乐和悲伤的记忆太多,苏升一时间不知道该先想那个。 他抬起头来,望向与海面同色的天空,赤霞已蔓延至天际。 苏升想叹气,却总觉得胸膛上被什么堵着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很久,也有可能就是一会儿。 李天规来了,带着众多玉龙宗弟子来了。 众人都是修炼有为的武夫,眼力极好,还未赶到这边来,就看到了海岸上的一幕。 李天规双瞳睁大,心里一惊。 他看向苏升,眼神中布满了担忧。 众人中,就他武功最高,脚力自然极好,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上前去。 “苏狐狸……” 李天规欲言又止,先是看看他,再将眼光转向木排上的朝仙。 他是八品武夫,又修炼的狴犴镇狱诀,对人之生息最为敏感。 李天规能察觉到,朝仙已没了生息。 他眼神复杂地望向苏升,沉声问:“你没事吧?”
“不知道啊。”
苏升没有调笑,也没有悲伤,只是平淡地说出着句话来。 李天规心中又是一惊,张嘴欲言,最终还是闭口不言。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苏升。 “姓苏的!”
是玉龙宗的云儿第一冲上前来,神情焦急。 她甚至不敢看向沉睡着的朝仙,只敢拽着他的手,喝问:“朝仙师姐怎么了?你说啊!”
“她死了。”
苏升话语平静,感情都无半点波动。 海风卷起,无声胜有声。 其余的玉龙宗弟子也已跑来,恰好听到苏升的这句话。 她们的脸色都变得苍白不已,仿佛天都要塌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朝仙师姐不会死的!”
云儿崩溃大喊,眼泪已如泉水般流了出来。 她嘴里说着不相信,全身却都已经在颤抖,仿佛感受到无边的寒冷。 云儿死死地拽住苏升,近乎是渴求般看着他。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师姐她没有死……” “她死了。”
苏升还是这句话。 云儿嚎啕大哭,这是自她从登龙山跳下来后,第一次真正感到害怕。 以前有着朝仙师姐,总觉得自己这些人做什么事都有人兜底。 但现在师姐没了,那她们这些人以后该怎么办啊! 玉龙宗的弟子中终究还是有稳重的,她压下心中悲愤,颤着声问苏升:“师姐到底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仅仅一夜就……” 苏升回头望向众人,以一种平淡如水的语气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他发现自己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很冷静,就跟旁观者一样。 但他越是这样,李天规就越是担心。 人有七情六欲,以哀伤悲痛最伤人心,但如果此情太甚,反倒是会让人呆若木鸡一般,只会想封闭自己的五识,不愿承认此事已经发生。 苏升现在就是这样,心中悲痛太甚,他本能就想让自己从此事抽离。 但此事并不是好事,若是一时得不到排解,只怕有损心神。 苏升却是没有察觉到李天规的想法,只是自顾自说着昨夜发生的事情。 当他说到两人合力击杀坊主后,方玄又出现时,她们都震惊不已了。 而当他说到方玄就是方不白,一切都是他在幕后操控时,众人又都已愤怒悲痛。 直到苏升说到朝仙为了救他,自己香消玉殒时,她们已泣不成声。 “都是你!要不是为了救你!师姐不会死!”
云儿嘶声大喊,推搡着苏升。 苏升没有抵抗,任由她发泄情绪。 那位成熟稳重的玉龙宗弟子忍着悲痛将云儿拉开,说道:“若不是苏先生拼着性命赶过去,师姐只怕都走不出庆余赌坊。”
她又看向苏升,颤声道:“既然刚刚苏先生说了,朝仙师姐的遗躯已是不能保存,若是时间久了,只怕会消逝无踪……那还请苏先生送师姐最后一程吧……” 说到最后,她已泪如雨下。 苏升点点头,从地上举起了火把,用内力将其点燃。 朝仙的遗躯已与冰晶融为一体,唯有这样,才能留下一点痕迹。 云儿哭得气不属声,只能看着苏升将火把扔向朝仙师姐躺着的木排。 木排上早已被苏升淋满了火油,火把扔了上去,就蹿出一道火柱。 火光冲天,近乎将满天的红霞都掩了下去。 火光照耀了每个人的脸,每个人都泪流满面。 唯有苏升静静地看着那团火,他的心好像已没了感觉。 李天规走上前来,拍了拍苏升的肩膀。 “扬州近日也出了大事。”
“我知道,是南淮侯死了。”
“……所以近日扬州的江湖定会掀起血雨腥风,我这么跟你说的意思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不晚吗?”
苏升没有再说话了,那团火充斥着他的双眼,似乎要将他的全世界都燃烧殆尽。 夜来了,月轮挂起,而后又复清明。 众人终于回到了府衙,皆沉默不语。 苏升回到朝仙的房间,一切都是之前的样子。 苏升找到一张椅子坐下,发现桌上的茶具都未曾动过。 朝仙的杯子就在他面前放着,茶水还未喝完。 那一天,朝仙是从不知何处拿出酒来给他喝。 苏升心里这时才忽的刺痛了一下,旋即又被他遮了下去。 他想找些事情做。 “这小妮子的酒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苏升开始翻箱倒柜,看见了一个简单包裹,衣服都整整齐齐地叠好放置。 他的心又痛了,手中的动作更快了。 终于,他找到一个厚厚的线装书籍。 书籍有些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苏升就地坐下,借着窗外的眼光翻阅起来。 “不知苏升可曾逃出来了?心中甚忧……” 是朝仙的笔迹,还有些稚嫩,但已能看出锋芒。 苏升笑了,知道这里写的应该是朝仙自己的心事。 玉龙宗没了,朝仙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只能诉诸于笔墨。 苏升继续翻阅,在笔墨之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倔强骄傲的女孩。 她会担心许多事情,一开始时想着苏升,后面忧愁玉龙宗加入庆余赌坊后该何去何从。 但苏升翻过几十页后发现,朝仙的字里行间已没了那许多忧愁。 她已不能有忧愁,也不再书写许多事。 苏升又翻了几页,发现笔迹又有些变化。 应是朝仙几年没写,遇见心事才想起动笔。 “近年寒毒愈甚,只恐命不久矣……” “死前唯有三愿,一愿玉龙宗平安顺遂,二愿化天上繁星,实不欲长眠地底……” 苏升看到这里笑了,温和说道:“也算随了你愿,没将你埋在地下……” 他摇了摇头,继续翻页。 上面写着第三愿。 “三愿重见苏升……” 苏升沉默了,心里的痛越来越浓,像是破了一个洞一样,悲伤止不住地流出来。 他感觉眼角有些热,继续翻书。 “今日重见苏升,此子实在可恨!”
是三个月前朝仙在江城时写的。 后面好像又密密麻麻写了许多,苏升颤着手,继续看了下去。 “今日于庆余赌坊又见苏升,心有担忧……” “今日苏升找至桃花源,甚喜……” “今日苏升提及花魁,甚怒……” “今日苏升……” 后面都是她与苏升的二三事,原来当苏升找到她时,她的心里早已只有苏升。 可他却还是没能救下她。 苏升忍着心中剧痛,翻开最后一页。 “苏升真好……苏升真好。”
短短两句话,第一句是笔锋稚嫩时写的,后面是她遇见苏升后,加上去的。 原来她自始至终都觉得苏升真好。 窗外阳光散去,阴影袭进房间内。 苏升怔怔地坐着,忽然双手抱头。 这一天,府衙内众人都听见了他的哭嚎。 待日落夜至,苏升终于从房间走了出来。 李天规和玉龙宗的人都站在外面,看见苏升如今模样,心中皆是一惊。 他的两鬓都已苍白。 苏升没有看他们,只是望向远方。 那是沧海的方向。 …… 三日后,庆余赌坊广发请帖,言坊主即将跻身天玄,邀各路英豪齐聚。 但坊里的人都知道,没有人会来的。 扬州如今风声正紧,庆余赌坊的名声又不算多好,他们怎么敢来凑热闹。 方不白心里也知道,但他还是这般做了。 因为他心里实在太高兴了。 多少年了,他终于要重新跻身天玄! 与这件事情相比,朝仙和苏升的事情好像又不值一提了。 方不白坐在宝座上,手里端着青铜酒爵。 他感受着体内运转如意的真气,脸上满是享受。 天玄丹已被他炼化了八九成,再有两天,他就能彻底炼化丹药,重新跻身天玄。 “待我跻身天玄,再抓来你小子,好好炮制!”
方不白心中这般念道,心里还是恨极了苏升。 他喝了手中的酒,颇觉大殿内太过冷清,便想叫人将舞姬带上来。 “为玉龙宗的掌门庆贺。”
方不白心中这般想道,脸上带着得意。 忽的,大殿猛地一震,几根巨大栋梁竟是直接被震裂。 方不白登时睁大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栋梁可是精铁锻造,怎么可能断,除非…… 他望向地面,发觉地面也已裂开几条缝。 庆余赌坊内,已处处轰动吵闹。 “谁?!”
方不白呵斥一声,双眼瞪向一边。 在那边,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持剑走来。 他面容俊朗,两鬓却早生白发。 “是你?苏升?”
方不白眼神惊疑。 “是我。”
苏升望向方不白,咧嘴一笑。 “十年太久,我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