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我终于看了很多很多,昏昏沉沉的,我梦中自己像妙玉一样被强盗厮杀,掳掠,抢走,在那冰封重压的清苦禁欲的宗教生活中,妙玉是牺牲,消逝的那样可怜,那样默默。我终于被封闭了许久,许久。我一直在逃离,尘寰中我在一隅独自做着我的苦行僧。我梦见了强盗的撕虐,我梦见了离弃,梦见了一种异样可怕的叫伦理的细菌被克隆了千遍万遍,终于在我的身上生根发芽,熊熊的爆发出令我难以承受的极限,梦中,我被吓醒了,终于一身冷汗之后,便又一个噩梦诞生。夜晚,我做了个梦,珍妮的画像与芳芳好相似啊!黄昏,落雾了,沉沉的,沉沉的雾。窗外,电线杆上挂着一个断线的风筝,一阵小风吹过,它就荡来荡去,在迷离的雾里,一个风筝静静地荡来荡去。天黑了,路灯开始发光,浓得化不开的黄光。雾,它们沉沉地落下来,灯光在雾里朦胧---。天黑了。我蜷缩在床角,天黑了,天黑了,我不敢开灯,我要藏在黑暗里。是了,我是在逃避,在逃避什么呢?风吹进来,带来了一阵凉意,那个歌声,那个飘缈的歌声,又来了,又来了,“我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地吹,海哗哗地流”我挥着双手想拂去那歌声。它却一再地飘进来,飘进我的房间,它们充满我,充满我,来了,终于来了。我害怕,害怕极了,我跳起来,奔到妈妈的房里,我发疯似的抓着妈妈,“妈妈!告诉我,告诉我,我不是珍妮,我不是珍妮,我不是她,我不是她,真的,真的。”

已经好多天,好多天了,我迷失在这幻觉里。《珍妮的画像》,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片子,这些年来从没有再清楚地记忆过它,偶尔跟一些朋友谈起时,也只觉得那是一部好片子,有一个很美,很凄艳、很有气氛的故事。大约在一年前,堂哥打电话给我,说是听到《珍妮的画像》要重演的消息。我说,那是一部好片子,不过我不记得什么了,他随口在电话里哼出了那首珍妮常唱的小歌——“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的吹,海哗哗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握着听筒,我着魔似的喊了起来,“这曲调,这曲调---我认识它---我听过,真的听过。不,不是因为电影的缘故,好像在很久,以前不知道在什么世界里,我有那么一段被封闭了的记忆,哥哥!我不是骗你,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些风啊!海啊!那些缥缈、阴郁的歌声---不要逼着问我,哥哥,我说不来,只是那首歌,那首歌---”那夜,我病了,病中我发着高烧,珍妮的歌声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涌上来。它们渗透全身,我被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强烈地笼罩着,这是了!这事了!我追求的世界,我乡愁的根源。从那次病复原后,我静养了好一阵,医生尽量让我睡眠,不给我时间思想,不给我些微的刺激,慢慢地,表面上我平静下来了。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也不经妈妈的同意,我提了画具就想跑出去写生,妈听到声音追了出来,她拉住我的衣服哀求似的说:“你身体还没好,不要出去吹风,听话!进去吧!来,听话---”忽然,也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哭了起来,我拼命捶着大门。发疯似的大喊:“不要管我,让我去,让我去,讨厌,讨厌你们!”

我心里很闷,闷的要爆炸了。我闷,我闷,提着画箱,我一阵风似的跑出家门。坐在田埂上,放好了画架。极目四望,四周除了一片茫茫的稻田和远山之外,再也看不到什么。风越来越大,我感觉很冷,翻起了夹克的领子也觉得无济于事。我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和孟浪起来。面对着空白的画布我画不出一笔东西来,只呆呆的坐着,听着四周的风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风声渐渐的微弱了,在那个之间却围绕着欲的安静,慢慢地,远处像是有代替风声的音乐慢慢飘过来,那声音随着逼近的麦浪一步步飘过来---,终于它们包围了我,它们在耳旁唱着:“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我跳了起来,呆呆地立着,极度的恐慌使我几乎陷于麻木,之后,我冲翻了画架,我不能自主的在田野狂奔起来。哦,珍妮来了,珍妮来了!我奔着,奔着,我奔进了那个被封闭了的世界里。四围一片黑暗,除了珍妮阴郁、伤感、不带人气的声音外,什么都没有,空无所有,我空无所有了,我张开手臂向着天空乱抓,我向前奔着。四周一片黑暗,我要找寻,我找寻一样不曾失落的东西,我找寻---一片黑暗,万有都不存在了,除了珍妮,珍妮---我无止尽的奔着---当夜,我被人送回家,他在田野的小沟里发现我。家里正在焦急我的不归。妈看见我的样子心痛得哭了,她抱住我说:“孩子,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默默地望着她,哦!妈妈,我不过是在寻找,在寻找---迷迷糊糊地病了一个星期后,我吵着要起床。医生、爸、妈联合起来跟我约法三章,只许我在房中画静物,看书,听唱片,再不许满山遍野的瞎跑。他们告诉我,我病了,以后不许想太多。不许看太多,不许任性,不许生气,不许无缘无故的哭,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太多的不许---在家闷了快一个月了,我只出门过一次。那天妈妈带我到医院,她说有一个好医生能治我的病。我们走着走着,到了精神科的门口我才吃惊的停住了脚步,那么---我?妈妈退出去了,只留下医生和我,他试着像一个朋友似的问我:“你——画画?”

我点了点头,只觉得对这个故作同情状的医生厌恶万分——珍妮跟我的关系不是病——他又像个行家的样子问我:“你,画不画那种,啊!叫什么,看不懂的,印象派?”

我简直不能忍耐了,我站起来不耐烦的对他说:“印象派是十九世纪的一个派别,跟现在的抽象派没有关系,你不懂这些就别来医我,还有,我还没有死,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

珍妮跟我的关系不是病,不是病,我明白,我确实明白的,我只是体质虚弱,我没有病。珍妮仍是时时刻刻的找我。在夜深人静时,在落雨的傍晚,在昏暗的黎明,在闷郁的中午---她说来便来了,带着她的歌及她特有的气息。一次又一次我跌落在那个虚无的世界里,在里面喘息,奔跑,找寻,奔跑,醒来汗流满面,疲倦欲绝。我一样的在珍妮的歌声里迷失,我感到失落的狂乱。我感到被消失的痛苦,虽然如此,我却从一刹那的感觉中体会到了刻骨铭心的快乐,一种极端矛盾的伤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沉醉那个世界不能自拔,虽然我害怕。我矛盾,我却诉不出对那种快感的依恋。夜以继日地,我逃避,我也寻找,我知道我已与珍妮合而为一了,我知道,我确实知道。“珍妮,珍妮!”

我轻喊着,我们合而为一了。照例,每星期二,五是我打针的日子。晚上,我拿了针药,关照了家里一声就去找那个从小就照顾我的医生张伯伯。张伯伯关切的注视着我,他说:“孩子,你又瘦了!”

我就像犯罪被揭穿了似的恐慌起来——我做错了什么什么呢?——我低下头嗫嚅地说:“张伯伯,我失眠了,你知道,我经常睡不着,安眠药也没用——”他抬起我的下巴,轻柔,却是肯定地说:“你不快乐,为什么?”

“我不快乐?是吗?张伯伯,您弄错了,我快乐---真的---我不快乐真是笑话了。珍妮来了,你知道,珍妮来了,我满足,我满足---虽然我不停地在那儿跑啊!跑啊!但我满足---真的---痛苦吗?有一点---那不是很好?我——哦!天啊,你不要这样看我啊!张伯伯,我真的没病,我很好---很好---”我发觉我歇斯底里说个不停,并且泪流满面,我抑制不住自己,我不能停止地说下去。张伯伯默默的拉着我的手送我回家,一路上他像催眠似的说:“你病了,病了,没有珍妮,没有什么珍妮,你要安静,安静---你病了---”打针,吃药,心理治疗,镇静剂,过多的疼爱都没有用,珍妮仍活在我的里面。我感觉到珍妮不但占据着我,而且在感觉上已经快取而代之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消失的,消失的无影无踪。活着的不再是我,我已不复存在了,我会消失---三番两次。我挣扎着说,珍妮!我们分手吧!我们分手吧!她不回答我,只用她那缥缈空洞的声音向我唱着:“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的吹,海哗哗的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唉!珍妮!我来了,我来就你。于是珍妮向一阵风似的扑向我,我也又一次毫无抵抗的被吸到她的世界里去,那个凄迷、空无一物的世界里。我又在狂跑---寻找---依恋那个颓废自虐的满足不能自拔。“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的吹,海哗哗的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珍妮!珍妮!我来了,我来就你---我醒来后,躺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渐渐的越来越清楚,是远程。我笑了。远程紧紧的搂住我,他在我的耳边说:“如果不够,我还要用力!”

我在他的怀里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他的体味,他的衣服,那种微微的汗味和檀香的熏味,一切都是那样的诱人。男性原始的情欲,我被他搂的一动也不能动。他的唇轻轻贴着我的唇,他咬着,轻轻的把我的舌吸了出来,然后一口封住我的嘴,足足有半个小时,我只觉得仿佛世界在此刻凝动。他喃喃的说着:“哥哥好喜欢你呀,你亲亲哥哥!”

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一种道德的亵渎和对他那暖暖身体的依恋。我吻了吻他的鼻尖。我的心像天气那样阴沉沉的,对于那次历久弥新的吻戏,我已不想提起。这次是为了那倒霉的邮票。那天,我在教室里烤炉子,军军也凑过来,他对我神秘的笑了笑,说:“想要邮票吗?我给你五张?虽然,我吃过那次亏了,但还有些不死心。”

哎!谁叫他那套足球邮票太吸引人了,谁叫我这么爱集邮呢?我不禁苦笑了一下,便问他什么条件,原来他叫我替他写作业,我当时满口答应,后来转念又想:“假如他们组长发现字迹不一样怎么办,那可是毁名声的事儿”这样一上午,我忧心忡忡的想着。军军把他三十多张邮票统统交给了我。这时,芳芳凑过来,她对我说,你撒谎说邮票掉在厕所里了。军军听了,便当真,说要我赔他十元钱。计谋成了,其实我当时并不相这样,只是拖延时间,好给爸爸看看,让他给我挑挑这五张邮票。终于到了交作文的那一天,我想了想。想起了《爱是不能忘记的》,终于我提笔写下题目:《未来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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