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正。
顾宅就摆上了午膳。
因是年关,菜肴格外丰盛。
顾仪终于如愿以偿地吃上了小肥羊锅子。
白烟蒸腾,汤头滚滚,香气四溢。
男女分席而坐,顾昭因为年纪小留在后宅。
坐在顾仪身边,和她一般也穿了一身红衣。
顾仪悄悄地避过众人,给了他一个红封。
顾昭接过,眼睛一转,笑眯眯地收进了怀里,“多谢阿姊……”
顾仪笑得眉睫弯弯,许愿说:“往后你好好考学,阿姊再给你别的新奇玩意。”
顾昭却摇头,说得老成:“考学非为功利,但求无愧。夫子说孔孟,寻大道者,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即便明知不可为,仍而为之,才是无愧于心,无愧于本。”
行吧……
顾仪轻笑一声,招呼他道:“吃菜,吃菜。”
前厅饮宴,直至夜中,月明星稀。
顾家仆从在门外燃点爆竹,红屑翩翩,漫天炸开。
家仆开始说吉祥话,顾夫人依次打赏,笑得合不拢嘴,口中忙念:“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赵婉站在顾仪身后半步,轻声说:“恭贺婕妤,新年快乐。”
顾仪回首,报以一笑:“也祝你新年快乐。”
子时将至,顾仪回到厢房。
桃夹端来一碗安眠药汁,“夫人今日累了,前厅顾大人和公子对饮,还未尽兴,嘱咐夫人不必等了,喝完汤药,便睡罢……”
这汤药是桃夹自太医院讨来的方子,一路南下车马行路,她睡得不错,全靠此药。
顾仪接过喝下,药味不重也不苦,其中甘草丝丝回甜。
梳洗过后,她倒头就睡。
这一年就睡过去了。
辰时至。
顾宅之中爆竹的气味尚未消散,新年的第一轮旭日还未升起。
桃夹披着栗色斗篷,避开洒扫的家仆,轻手轻脚地走到顾仪厢房之中。
银炭烧到尽头,火星微亮,顾仪躺在木榻之上,胳膊露在锦被外,呼吸绵长,睡得很沉。
桃夹将她的手臂轻轻放回被中,继而躬身退回帐外,双膝跪地。
口中轻声细语道:“奴婢叩谢婕妤恩典。奴婢……规规矩矩了小半生……就想……为了殿下,荒唐这一回……”桃夹长长一拜,“奴婢走了……婕妤保重……”
巳时正。
萧衍与王子伯在顾宅外汇合,一同策马前往城外周氏茶庄。
天高云淡,暖阳熹微遍洒城门外的六尺官道。
顾仪是被一阵刀绞一般的惊痛给痛醒得。
她睁开眼睛,只觉头痛欲裂,脑中一道过于熟悉的白光闪闪烁烁,似远似近。
药丸!
这剧情的催命符怎么又来了!
是哪个地方剧情崩坏了吗!
顾仪忍着脑仁抽痛,忙不迭地翻滚下床。
她胡乱地套上一件月白素色交领襦裙,随意披上塌边的黑裘斗篷,脚踏皮靴,夺门而出。
此刻天光已是大亮,她跑到庭院之中,捉过一个家仆,急急问道:“婉夫人,此际何在?”
那家仆见她面目狰狞,披头散发,惊诧道:“婉……婉夫人尚在厢房,方才奴婢去瞧过,婉夫人似乎是在绣像……”
那就不是女主!
顾仪伸手扶额,追问道:“公子呢,公子何在?”
家仆颤巍巍道:“公子……公子仿佛一早就和王员外郎,动身去了城外骊山周氏茶园……”
一早就走了,她睡得这样沉么,竟然毫无知觉……
周氏茶园……
这抚州之行,本就是剧情以外的支线。
萧衍茶园一行是不是已经严重偏离了剧情主线?
顾仪一面思索,一面飞快地朝院外走去,“快,差人驾车来,我要去城外周氏茶庄!”
家仆见她神色仓惶,立即领命而去,不忘告知了顾夫人。
顾仪坐上马车之时,顾夫人匆忙而来,立在车帘外问道:“小仪,是去作什么?公子一行,料想是为公务,你为何要去?”她说话间,伸手不由得紧紧攀住了车窗,急欲挽留顾仪。
顾仪头疼欲裂,靠在车壁上,深吸一口气,缓缓吐气,尽量语意平常道:“我心中有些放心不下,惦念公子,只去悄悄瞧瞧他,速去速回,阿娘不必挂心。”说罢,就催促车夫道,“走罢,速去城外骊山周氏茶园!”
顾夫人立在原地,一时怔忡,只得看那青布马车渐行渐远。
马车一路朝城外疾行。
待到日头略略西斜,顾仪终于瞧见了一座矮丘,骊山。
周氏茶园就在骊山之上。
车夫为难道:“夫人,这矮丘无路,车行困难。”
顾仪的头疼到了此处,奇迹般地稍稍有所缓解,她心中微松。
看来是猜对了!
她撩开车帘,望见那山间小道蜿蜒而上,“无妨,此山势和缓,就停在这里,我自己上山。”
车夫勒马,停住。
顾仪下车后,一路往山上快步而去。
要早点见到萧衍,她才能彻底地放下心来。
堪堪行到半山腰处,耳畔刀剑之音遽然撞响。
顾仪心中沉沉一落,脚步愈快,朝音源处慌忙跑去。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疾步声,弓弦音,杂乱无章。
跨过最后数级石阶,只见寒冬茶园枯槁,绿意消减,黄扑扑的枯枝被冷霜层层所覆。
周亭鹤望着忽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十数个黑衣蒙面人,方寸顿时大乱。
黄公子带来的侍卫仅有十二人,虽是个中好手,但黑衣蒙面者皆为狂徒。
杀机四伏,刀刀喋血。
他们的目标就是黄公子。
不,是皇帝。
周亭鹤被两三个茶园忠仆簇拥,往园中木楼仓皇退去。
抬眼却窥见一道黑影手持长刀,从一簇灌木丛后窜出,直袭皇帝背心而去。
谷老板!
此时此刻皇帝手持短刀,正疲于应付他眼前的两个黑衣蒙面人。八壹中文網
周亭鹤正欲疾呼出声,却见石阶处疾奔来一个裹着黑裘的人影。
脚下皮靴踏过枯草,身影如风般朝皇帝而去。
待到看清了她的面目,周亭鹤刹那之间大惊失色。
顾仪!
顾仪登上石台,恰巧望见那一个虬须满面的大汉举刀朝萧衍后背而去。
萧衍身上的黑袍层染血色,发冠早已跌落,可她认得他的背影。
“妈……的!”
顾仪飞身扑将过去。
长刀裂帛,刺破皮肉。
萧衍听见脑后响动,旋即明白过来。
刀剑无眼,生死有命。
今日在此茶园,敌众我寡,暗卫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替他死的,善待宗族,来日厚葬。
萧衍持剑御敌,早已杀红了眼,他甚至无心回头去看。
直到耳边传来周亭鹤撕心裂肺的高喊。
“阿仪!”
萧衍手中短刀一挥,割破了面前之人的喉咙。
他适才回身去看。
血色浸染素衣,眼前之人像一只破旧的雪白纸鸢,软趴趴地无声坠落。
顾仪。
萧衍心跳与呼吸俱是一顿,惶惶的无边空茫自胸腔油然而生。
他愣了短短半刻,才伸手接住顾仪下落的身体,人也顺势跪到了泥地之上。
这一刻,萧衍只觉荒谬至极。
顾仪为何会在此处……
顾仪不是素来最娇气……
最怕疼吗……
他怀中的顾仪四肢虽是柔软,可她的胸腔似乎又轻又薄,唯有横贯当胸的铁剑滞重。
重得……他险些抱不住。
顾仪胸口剧痛,喉头尝到一股腥甜。
她脑中的白光愈演愈烈,眼皮越来越沉。
她拼劲全身力气,才勉勉强强地睁开眼睛。
眼前的萧衍,血色半遮面,却毫无表情,近乎麻木地注视着自己。
果然没哭,她就知道!
她都要死了,萧狗子都不会哭!
顾仪顿时觉得好气!
凭什么书里的赵婉替萧衍挡剑就是刀尖唯美地擦过右肩,养了半月,就连跳数级,升职加薪,晋为婉嫔。
他喵的轮到自己,就跟烧烤鸡心一样,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一剑捅穿啊!
不公平!这难道就是跨番的风险吗!
顾仪嘴唇微动,深吸了一口气,正欲说话。
脑中的那道白光立时大盛,光芒耀眼刺目,令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她心中愤恨道,不哭也好!
晚安了,萧狗子!
手中的躯体猛地往下一坠,原本轻浅的呼吸骤停,继而无声无息。
周遭刀剑相击,风声鹤唳。
萧衍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太阳穴缓缓地刺痛起来,犹如一根细针寸寸扎入。
他喉结微动,脸颊轻轻地贴上她的脸颊。
尚余温热。
他低声地,像是怕惊扰她好梦一般,叫了一声:“顾……仪……”
可是顾仪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并没有回答他。
一路行来,手染鲜血,杀孽愈重。
他终于还是等到了报应。
顾仪急促地呼吸了一声。
她霎时睁开眼睛,胸腔的滞重感觉方才渐渐散去。
热,周身觉得热。
背上与木榻相触,已是压了一层汗。
夏日的早晨,天光刚亮,朦朦胧胧的日光透过雕花窗,照进青纱绣花床帐。
她闻到了一阵熟悉的花香。
这里是秀怡殿西偏殿。
顾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究竟是何滋味。
立在帐旁的桃夹察觉到榻上的美人醒了,伸手掀开床帐,问道:“美人醒了?”
顾仪轻轻地“嗯”了一声。
桃夹默然片刻,继而笑眯眯道:“今日是六月十五,翻牌的日子,主子要打点一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