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穆家在管理处的后边,一见到那红砖院墙,周至便不禁感叹:“我的个去……真就是一亩半啊……” 这是一个超级大的院子,除了底下一大栋三层大木楼,两侧还带着两个小厂房。 一边是一个家具加工厂,另一边是一个茶叶厂。 所有人都给这大院子惊着了,穆如云这个家真是刷新了所有住鸽子楼的城里娃的三观。 院子里还有两条黑背的大狼狗,拴狗用的是铁链子,一见有生人进入院子就开始转着圈地汪汪作扑乱叫。 “二蛮三蛮!别闹!”
穆爸爸一声招呼,两条狗立马安静了。 周至和闫霄再次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幸灾乐祸,这尼玛,一家三兄弟啊…… 穆妈妈就是个质朴的当地农妇,容貌年轻时应该非常漂亮,口音却很重,听到狗叫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用围裙擦着手:“同学们都来了啊?快堂屋里坐!”
周至将挑子放下:“阿姨好,挑了点箐竹笋过来,不成敬意。”
“哎哟这么客气干嘛?”
穆妈妈给整得一下子有些局促:“这怎么好意思!”
“妈,他就是周至!”
穆如云给自家老妈介绍:“我们班的作家。”
“阿姨你可别听大蛮胡说。”
周至赶紧摆手:“我这点水平担不起那样称呼。”
穆如云立刻就满怀怨念地看着周至,心想你龟儿的耳朵真比二蛮三蛮的还好使,刚刚到底还是给你听到了。 “大蛮在城里多得你们的照顾。”
穆妈妈说道:“听说你们本来还要送他回来的,是他执意要先走?这不懂事儿的。”
周至都乐得不行了:“哪儿啦,大蛮是我们班长,平时是他照顾我们。送他回来其实只是当笑话说的,找个借口让阿姨不好把我们往回赶啊。”
“那怎么可能!欢迎都还来不及呢!”
穆如云家里的堂屋也老大,周至估摸着得有五六十个平方,屋里还有一个大铁火炉,现在上头放着一张大圆桌面,周围摆着一大圈的凳子。 堂屋底部还贴着领袖们的画像,从马列到如今,还按代分了上下。 祖宗牌位在堂屋左墙上,家里的照片放在一个大玻璃相框里,挂在右墙上。 “赶紧坐赶紧坐。”
穆爸爸已经将花生瓜子板栗松子都搬了出来,还有一些糖果:“来来来,这趟路也不短,我说安排林场的车接你们,大蛮说你们有你们的玩法,让我别管。”
“穆爸你们这里风水好啊。”
周至问道:“听说夹川第一个考上清华的学生就这一带的?”
“对!你还知道这事儿?”
“爸,他就是肘子!”
穆如云作为报复,不报周至的大名:“我的同桌。”
“哎哟!”
穆爸爸站起身来,向周至伸出手:“这作家同志的手可得握一握,沾沾文气儿啊!”
一句话将围着桌子坐下的所有同学都逗得乐不可支。 周至尴尬地站起身来和穆爸爸握了手:“穆爸我不知道大蛮在家都跟你说了什么,指定是瞎吹,百分之八十都是水分,你可别乱信。”
“不过这‘苦丁茶’的故事我是挺感兴趣的,要不麻烦你给我们讲讲?”
“这就是搜集素材,是吧?”
穆爸爸还没从周至是作家的逻辑思路里跳出来:“这个可是我们这几个山头的大荣耀,那我给你们讲讲?”
众人都是点头。 “这孩子吧,叫丁超。”
穆爸爸说起这些如数家珍:“她妈是黔州红水县那头嫁过来的,父亲死的早,一个单身女人在这里没亲没故,那日子多难过就不说了。”
“可是奇怪,这超娃打小读书就厉害,大蛮算是这片读得的了,可跟这超娃比起来,那也是一个不够看!”
“可是读书要钱啊,尤其是考上县高中,那还得住校,这可把超娃妈给愁坏了。”
“咋整?!我见着不是事儿,当时也是年轻莽撞,就麻着胆子,悄悄弄了个茶厂,超娃妈也能来做做活路。”
“超娃也是懂事的,娘俩就采山里的苦丁茶,送到我这里来,三年高中,硬是就这样盘磨出来的。”
“听说超娃在学校连菜都不舍得买,白米饭就免费的咸菜汤,还有就是家里带学校去的豆酱豆瓣,里边有点山猪肉末野鸡丁,这就算是开了荤了。”
“就这样!”
穆爸脸上一脸的自豪荣光,翻过骨架粗大的手掌,拿食指和无名指的关节,在大实木桌面上啪啪敲了两下:“愣是就把清华给考上了!你们说,牛不牛?!”
“牛!”
所有同学都一致点头,国家最高一级的学府,现在还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地方。 “因为这家人靠找苦丁茶供书,当时我们这一片,都管超娃妈叫‘苦丁茶’。超娃在学校,同学们也管他叫‘苦丁茶’。”
说到这儿,穆爸突然一拍大腿:“对了,这事儿后来还有个笑话儿!”
“叔叔,什么笑话?”
“当时超娃考上清华,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儿,咱们夹川县第一个!”
穆爸笑道:“虽然我们这小旮旯山高路远还难走,可秀邦书记还是带着人,翻山越岭地过来,亲自跟超娃妈道喜。”
“超娃妈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就问秀邦书记,我家儿到底咋了,考的这个学校,在夹川多了不得蛮?”
“秀邦书记就说,感谢你给我们夹川培养出了第一个清华的大学生,这不光是你的光荣,还是我们全县人民的光荣!不过嘛……这学校不在夹川。”
“超娃妈就问,那在哪里?”
“秀邦书记哈哈大笑,说这学校啊,在我们国家的首都。”
“你们猜超娃妈怎么着?超娃妈立马就嚎啕大哭,边哭边骂——这个背时娃儿啷个考起在!就算夹川卫校考不上,再远点蛮州林业技校也将就了嘛。”
“这是倒了好大霉,才会整到那么远去哦?!”
“哈哈哈哈……”全体小伙伴都笑得前仰后合,满屋的笑声,惹得外头的二蛮三蛮都汪汪地跟着凑热闹。 不过笑完之后,却又都体会到了这个故事背后的辛酸,江舒意问道:“穆叔叔,那这个‘苦丁茶’阿姨,还有那个大哥哥,他们后来的故事呢?”
“后来超娃就是读书三,读完国家就分配工作,好像现在是在什么部里吧。”
“反正毕业后国家就给他留京了,听说还分了房子,超娃就把他妈接走了。”
说到这儿,穆爸爸也不禁唏嘘:“这都好些好些年没见了,其实还挺想他们的……” “所以我说穆叔叔你们这片儿风水好嘛。”
周至笑道:“文星昌耀的大格局!”
“肘子你这就是哄你叔!”
穆爸笑道:“我们这里山高路远,当地人说话都骨腔骨调的,外头来的听着都废劲。”
“那是古腔古调。”
周至说道:“说到这个还真有件事儿,你们先聊着,我得去找阿姨帮帮忙。”
“啥事儿啊?”
“有个调查报告,我得去征求一下阿姨的意见。”
“肘子你别整这出啊!”
穆爸大惊失色:“你阿姨字都不认识几个,她能给你啥意见?”
“这事儿正经得阿姨才能提得出意见。”
周至从自己包包里翻出厚厚一本笔记本:“叔你就不用管我了,我顺便帮阿姨烧火!”
冯雪珊站起身来:“那我也去帮忙吧。”
“不用不用。”
穆父说道:“豆花都推好了,腊肉也煮得了,让大蛮带你们去林场里玩玩吧,不过记得不要出道乱跑,林子里迷了路可了不得。”
说完站起身来:“这肘子到底要干啥我得去看看,别把我婆娘吓倒了……” …… …… 等穆父来到厨房,就见穆母正在拿胆水点豆花,周至在那里将火灭小免得翻锅,同时拿着本子和笔,边写边问:“阿姨,为啥这‘吃安胎’跟‘吃月白’,都表示白吃人家东西,白占便宜的意思呢?”
穆母笑道:“这些都是老话,吃安胎就是老时间里家里媳妇有了喜,为了坐胎稳便讨个喜,请周围亲朋好邻来吃一顿。”
“吃月白其实也是一个道理,娃娃满月也要请。因为过了这天娃娃就可以出门见天了,所以叫‘吃月白’。”
“这种时候哪怕你是个外人,去了主家也是白吃!所以后来就拿这话表示这个意思了。”
“同样的话还有一个,吃福喜,也是这意思。”
“哦。”
周至认真的记录了下来:“那这个‘卖泥鸳儿’,咋个又成了打短工零工的意思呢?”
穆母都笑得不行了:“泥箢,就是挑泥的箢篼!”
“啥是箢篼?”
“箢篼就跟撮箕差不多,不过上面多了两个长长的竹弯子绑到一起,可以拿扁担挑起走。”
“啊想来了,这东西杨和尚家里就见过!”
“这东西乡坝头家家都有,哪里有坝田、挑泥、起屋的活路,挑去就可以去主家帮忙,卖点力气挣点钱。”
“说卖苦力有点脏班子,所以大家就说成‘卖泥鸳儿’,这样好听些!”
“对了,这个‘脏班子’,咋个又是丢脸的意思呢?”
周至立刻有逮到一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