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周五晚上,池薛荔来到四中,接周至出校。 两个人都是既紧张又忐忑,池薛荔还不停抱怨:“肘子你尽给我找事儿!”
周至也慌得一逼,文学社上云淡风轻的装逼范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手里拿着一个黄色油皮纸的四方包不住摩挲:“池姐姐你别说了,我可比你还要紧张。”
池薛荔开着一辆小吉普,恨恨地道:“活该!你现在知道了?你知不知道我给他老人家打电话,鼓了多大的勇气?!”
“姐你就别说了,要不我下车,你把东西带过去?”
“你敢!”
“那就快开车!”
两人一路斗着嘴缓解紧张感,一路开着车,很快就来到了一所大学校园的门口。 门卫见到是电视台的车,倒也客气,待到见到开车的是池薛荔,当即就放行了。 小吉普开到了校园里一处老筒子楼边上停了下来,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三楼,敲响了木门。 门打开了,一名身穿蓝色衬衫的清瘦老人打开门:“薛荔来了。”
在周至内心里,这处小小的教师宿舍,简直就是一座神殿。 面前这位老人是当代著名的语言学家,辞书学家,《汉语大字典》的常务副主编家编纂处副主任,本身还是家学渊源的韵学专家。 辜振铎。 池薛荔因为《有志少年》系列专访报道,现在已经是全国家喻户晓的知名栏目主持人,在这位老人家面前也小心翼翼:“师公,导师不在?老爷子休息了吗?”
周至的模样更加不堪,去年杨和在省电视台见到池薛荔什么模样,他现在就是什么模样,连一句你好都不敢说出口。 “你师傅现在可是大忙人。”
辜振铎倒是平易近人,笑着说道:“我父亲还没睡呢,接到你的电话,说要带一位小朋友来拜访,他还没睡。就是这位小朋友?看着倒是精神。”
“辜……辜……”周至已经结巴了。 “江晚正愁余,深山闻鹧鸪?”
老爷子呵呵一笑:“小朋友不要这么紧张嘛!快进来快进来。”
“辜教授好。”
周至这才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室内的陈设很简单,就一布沙发和一张小茶几,边上一张小饭桌,除了一个厨房,剩下的全是书房,包括卧室里都有写字台和书柜,两边都开着灯。 一名更加苍老的老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用左手搓着右手食指的头节:“薛荔来了?这就是你说的那孩子?”
池薛荔和周至立即站起身来:“老爷子。”
“辜祖祖。”
这是一个豪横到让周至仰望的家族,第一代是中国著名的中古音韵、文字,训诂等学术研究领域的权威,辜少咸。 辜少咸是清朝光绪十年生人。幼年从学于成都名儒祝彦和。后来因为反对袁世凯称帝,被捕坐牢,在牢里研究段玉裁注《说文》。学术思想上师承清乾嘉学派的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父子,在近代学者中,和章太炎、黄侃均有交往,学术观点也比较接近。 一辈子著作等身,现在后辈们还在整理他的两部大著作《广韵疏证》和《经典释文集说附笺》。 第二代就是他的女婿商孟伦和儿子辜幼文,商孟伦已经去世,面前的这位老者,是少咸先生的儿子辜幼文。 辜幼文是中国魏晋南北朝文学和史学的大擘,因为家学渊源,同样是文字专家和韵学专家。 刚刚开门的老者辜振铎,除了是文字专家,还是唐宋史名家,自家祖父《广韵疏证》和《经典释文集说附笺》两部大部头的主要整理人。 这位还有个儿子叫辜开来,同样也是中文系教授,韵学专家,池薛荔的导师。 后来中国评定的百家文化世家里,蜀川省但是包括渝州市,一共有三家,这是蜀都市唯一的一家,四代教授,专精一门韵学,剩下的历史文学之类,都只能算作“溢出”。 但哪怕是溢出的那些,都已经将他们推到了中国顶尖的位置。 因此池姐姐就是这么大个大明星,在辜振铎面前,都得小心翼翼,乖巧地叫师公。 大家坐了下来,辜幼文直入主题:“听薛荔说,你写了一部关于夹川方言的论文?和中古音韵有关?”
周至将黄纸包外面的线解开:“是,我对夹川方言做了一个田野调查,认为算是比较详尽的,此外后有一部关于方言和《广韵》规则的比较论述,想麻烦师公和师祖祖,拨冗指正一下。”
“《广韵》?”
辜幼文笑了,笑容中却有些无奈:“你的《广韵》,是从哪里学的?”
类似周至现在这个样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辜幼文这些年里见得太多太多了,心里压根就没有当面前的孩子真的懂《广韵》。 “我是以师高祖《说文集注》讲稿为基础,参考了章太炎的《小学答问》和《文始》,以声音通训诂的。”
周至认真地回答道:“后来嘛,就是陈澧《切韵考》,不过是在师高祖雠校抉发之后的哪一部,只有就是师高祖的《古今切语表》,《广韵谐声表》,是师高祖依从黄侃四十一声类的主张,和二百九十五个韵类的那一版。”
“哦?”
周至的回答让辜幼文心中一喜,光是能够说出这些书名的人都不多,面前这孩子,可能真与以前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父亲。”
正在翻阅《夹川方言田野调查报告》的辜振铎说道:“这孩子的田野调查和我们的不一样。”
“是吗?哪里不一样?”
辜振铎说道:“和我们调查声类不同,这孩子还添加了训注和语法。”
“是吗?”
辜幼文将报告接了过去,看了一眼:“来孩子,用你的方言,给我们读一读这一段。”
“哦。”
周至来到辜幼文的旁边:“‘糊涂’,方言读作‘忽独’,字皆入声。与《金壶字考》‘糊涂,音忽突。’解释几近。”
“亦作‘鹘突’,最早见于唐孟郊《边城吟》‘何处鹘突梦,归思寄仰眠’;明孙承宗《答袁节寰开府》亦有‘庙堂以此鹘突了事,真可浩叹’语。”
“‘忽’,《广韵》作‘呼骨切’,十五部;‘独’,《唐韵》作徒谷切,《正韵》作杜谷切。方言所依为《正韵》,故该词方言,应考作唐前之词,宋后之音。”
辜振铎也指出一处:“这个,炖、顿、敦三字考条。”
“炖为二简字,其源为燉,方言读作‘笃’,都毒切,入声。例‘笃豆腐’,‘笃鱼’,与炖同意。”
“顿为动词,亦读作‘笃’,都毒切,入声。使物体突然停顿曰‘笃’,例‘将麻袋包码笃归一’,与顿同意。”
“敦,亦读作‘笃’,都毒切,入声。敦厚,厚重之意。例‘憨敦敦’,方言读作‘哈笃笃’。”
“三字同音,然该读法《广韵》,《集韵》皆无,唯《史记》冒顿单于,读为‘莫笃单于’,故疑此非唐宋正韵,乃秦汉遗音也。”
用方言将这一段读出来,辜幼文和辜振铎立马就分辨出了其中的音韵,两人都不禁又惊又喜。 这样的体例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田野调查,而是训诂学的内容了。 如今的方言田野调查一般都采用的西方调查方法,但是因为夹川方言中的中古样本太多,故而采用中国传统训诂学的方法来进行调查,优势十分明显。 而且这本身也是一个证明过程,比如这孩子提到方言里的“筑饭”是关于吃饭的贬义话说法,认为这个字当为“筑”,取“捣”的意思,而且找到了一个古文例子作为佐证——《三国志·魏书·少帝纪》:“贼以刀筑其口,使不得言。”
辜振铎拍了拍《田野调查报告》:“这些都是你归纳整理的?你采了多少方言词汇?”
“师爷爷,我采纳的都是和中古韵有依源的词汇,报告里边一共有六百五十八个。体例大致都是如‘糊涂’一词那样。”
“工作做得非常细致,这一点已经足值得表扬了。”
辜幼文笑道:“小娃娃,你这也算是天生的优势啊……” 辜振铎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周至是吧?这本报告里边,有多少是你亲自采访的?”
“师爷爷,这些都是我亲自采访的。”
“哦?那你这个报告,没有得到过别人的指点?”
“论文写完之后,我给我干爹看过。”
“你的干爹,姓吴,是不是?”
“对,我干爹是吴灵均,干娘是唐棣华。”
周至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封信:“这是干爹干娘写给您的信,他们让我叫你们师公和师祖祖。”
“你这孩子!”
辜振铎一把抢过信件:“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周至有些赧然:“干爹说,如果师公没有提到他,那就不用拿出来了……” “正平可还真是这脾性。”
辜振铎只说了这一句,然后开始看起了信件。 辜幼文则对周至招手:“来孩子,到我身边来,再给我们读上几条。薛荔,去看看家里有什么喝的,还有水果,给我们准备一点。”
“诶。”
池薛荔站起身来,瞪了无奈看向她的周至一眼,便到厨房里忙活去了。 六百五十八个词汇和下边的注释其实也用不了多长的时间,主要是周至的方言读音很特别,而且辜幼文一听就能明白,两者之间压根都不需要交流和解释,只需要纯朗读就可以。 不过周至还是只读了一小半:“听干爹说师高祖每晚八点就要上床睡觉,不耽误师公和师祖祖吧?”
“规矩也不是死的,主要看事情值不值。”
辜幼文其实也有些小幽默:“现在看来,倒是挺值的。”
“当年受条件所限,没法详细考证。”
辜振铎早就看完了信,跟着听了半天了:“正平和而宜都还好吧?”
“正平是干爹的字,而宜是干娘的字?是师公给他们取的?”
周至问道:“他们给你的信里没提到他们现在的情况?”
辜振铎起了考较之心,笑道:“先说说看,他们字的来历。”
“《诗经·棠棣之华》有‘宜尔室家’;《楚辞·离骚》有‘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王逸《楚辞章句》有注:‘正,平也;则,法也;灵,神也;均,调也’。干娘和干爹的字,应该来自这几处吧?”
辜振铎笑道:“你干爹信里说你从小酷爱古典文学,也做出过一些成绩,而目前成就最大的,就是这部《田野报告》和《方言研究》。”
“现在我倒是相信他说的了。至于别的嘛,信里可是一个字没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