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边关,寒风凛冽。 夜里,上官燕从蒲城过来,先去了军营。 她也是进城才听说皇长孙过来了,以她对两个儿子的了解,一个要找媳妇儿,一个要找弟弟,此刻多半都在军营里。 果不其然,她在宣平侯的营帐里见到了顾娇与两兄弟。 上官庆已经睡着了,顾娇正在给他输液。 他这段日子胃口不好,顾娇时不时给他输点补液。 但今晚,营帐内的气氛似乎格外有些凝重。 上官燕脸色一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是不是庆儿不大好了?”
上官庆的情况原本就不大好,一直是靠着国师殿的药压制毒性,让他看上去与正常人无异,事实上他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 叶青说,他不会走得太痛苦,只是会越来越嗜睡,可能哪一天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 萧珩将上官庆的想法与上官燕说了。 上官燕怔怔地跌坐在了椅子上:“他,真的决定这么做吗?”
去昭国。 就意味着他彻底放弃解药了。 昭国路途遥远,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在半路上毒发身亡。 万一他毒发了,岂不是白走这一趟? 一想到儿子要孤零零地死在回昭国的路上,上官燕便一阵心如刀绞! 她不希望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阿珩……我舍不得……” 此时此刻,她不是铁血丹心的太女,她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 但同时,她也明白自己没有阻止上官庆去见信阳公主的权利。 “侯爷与常璟、叶青是往北去的,我打听一下,暗夜岛就是在那个方向,如果路途很好走,他们早带上上官庆了。没带,就说明此行本就是九死一生。”
极北之地拥有着极端的恶劣天气,暴风雪肆掠冰原,并且伴随着凛冬降临,将会变得连高手都无法穿行。 上官庆或许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决定放弃等待紫草。 他想用生命里最后的时间,回一趟自己的国,看一眼自己的家。 见一见自己的母亲。 上官燕哽咽道:“当年我将他带走,没问过他同不同意……” 如今他长大了。 他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甚至没能选择自己的人生,但他希望能够自己选择离开的方式。 生,或是死,都该由他来选择。 服下了紫草,也只有万分之一的存活率,失败了,他将再也无法活着回去。 他是去赌这个万一,还是用全部的生命去见自己的母亲,都该由他自己来决定。 营帐内,上官燕抓着儿子的手,哭了整整一宿。 …… 昭国今年的冬季格外寒冷,十月底,京城便飘了第一场雪,十一月更是下了足足半个月的雪。 进入腊月后倒是放了几日晴。 朱雀大街的一座宅子里,信阳公主静静坐在床前刺绣。 以往她的桌上只有笔墨纸砚,不知从何时起,全部换成了各式各样的布料。 她嫌屋子里闷,唤玉瑾来将窗棂子撑开。 进来的是个小丫鬟。 小丫鬟笑着说道:“玉瑾姑姑出去了,公主有何吩咐?”
“把窗子打开。”
信阳公主说。 “可是外面很冷啊。”
小丫鬟担心她的身体。 信阳公主淡道:“我热。”
“那,就开一小会儿。”
小丫鬟说。 “嗯。”
信阳公主点头。 小丫鬟绕过桌子,将撑杆将窗棂子撑开。 冷风携裹着飞雪飘了进来,信阳公主只觉一阵凉爽,连晕晕乎乎的脑袋都清醒了不少。 小丫鬟打了个哆嗦。 好冷呀! 又下雪了! 信阳公主吹着冷风做了会儿刺绣,小丫鬟不敢让她多吹,壮着被撵出去的风险将窗棂子放下了。 “玉瑾姑姑说了,您不能吹冷风,不能吃凉东西,不能……”小丫鬟低下头,十分没底气地说。 “行了,我又没说要罚你。”
信阳公主没打算和一个小丫头计较,可在屋子里坐了一个时辰了,也的确有点儿坐不住。 “斗篷拿来,我出去走走。”
她说。 “啊,是。”
小丫鬟心惊胆战地将斗篷拿了过来,披在信阳公主的身上。 信阳公主起身来,迈着浮肿的腿脚,走出屋子,来到了廊下。 院子里的雪清扫得很干净,地上也铺了防滑的草垫。 小丫鬟为她撑着伞。 “去花房看看。”
信阳公主说。 “是。”
小丫鬟应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主仆二人去了花房。 这座宅子原本挺大,信阳公主喜欢养花,直接用了半座宅子来当花房。 花房内烧着炭,温度高。 小丫鬟明白自家公主不是去赏花的,她是想去瞧瞧从前的那些旧衣物都烤干了没有。 二人刚来到花房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说公主怎么想的?怎么会把那么多年前的旧衣裳翻出来?还让咱们洗洗晒晒的。”
“你小点儿声,别叫人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你当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吗?大家私底下都在传!”
“传什么呀?”
“公主……其实有两个儿子!”
“什么?”
“这些小孩儿的衣裳一半是小侯爷的,一半是另一个小公子的,只可惜那个孩子命不好,出生不足月便早夭了!你说,咱们洗晒小侯爷的衣裳倒还罢了,洗那个孩子的干嘛?大过年的洗死人衣裳,多晦气呀!”
昭都小侯爷活着回来的事,京城已经传开了。 而有关萧庆的身份,虽尚未传到外头,可关上门来的这些下人,多少在她与玉瑾整理衣物时听了些去。 小丫鬟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她扭头去看信阳公主,果然,公主的脸上一片冰冷。 那两个丫鬟许是感受到了身后的冰冷视线,怔怔地回过头来,见到信阳公主,二人吓得扑通跪在地上! 信阳公主快步走过去。 小丫鬟吓坏了:“公主!您慢点儿啊!”
信阳公主来到二人身前,厉喝道:“起来!你把我儿子的衣裳弄脏了!”
方才那个出言不逊的丫鬟手里正巧拿着一件萧庆出生时穿过的小衣裳。 丫鬟抖抖索索地将脏掉的衣裳递给信阳公主。 信阳公主看着儿子脏兮兮的衣裳,不知怎的,一阵悲从心来。 “公主!”
玉瑾去采买回来了,她听说信阳公主去了花房,忙过来瞧瞧。 哪知看见这一幕。 她没立刻问那两个跪在地上的丫鬟犯了什么事,而是直接吩咐小丫鬟道:“先把她们两个带下去,我稍后来处置!”
“是!”
小丫鬟将手中的伞收好递给玉瑾。 玉瑾拿过油纸伞,对情绪濒临崩溃的信阳公主轻声道:“公主,净空来看你了。”
小净空回京城后经常过来探望信阳公主,玉瑾方才在门口碰到了他。 信阳公主很喜欢净空,听到他过来,她从极端情绪里抽离,将脏掉的衣裳亲手拿回了屋。 小净空在国子监上了一个月的学,又白回从前的样子了,等过了这个除夕,他就满六岁了。 不过看上去还是五岁的样子,真是愁死他了。 信阳公主让人煮了一碗羊奶给他,放了蜂蜜与红豆,十分可口。 小净空大快朵颐地喝完,坐在凳子上陪信阳公主说话。 “公主,你今天气色不错,真是越来越美丽了呢!”
信阳公主被他逗笑:“是吗?”
“当然了,而且。”
小净空上上下下打量了信阳公主一番,张了张嘴,说道,“也变得更可爱了呢。”
信阳公主戳穿他:“你明明不是打算这么说的。”
“啊。”
小净空抬起两只小手,抓了抓自己的小脑袋,“这也被你看出来啦……好嘛,是娇娇让我这么说的!”
“娇娇回来了吗?”
信阳公主问。 小净空摇摇头,认真道:“没有,娇娇从前说的!娇娇说,不能说女孩子胖,女孩子胖,都是可爱到膨胀!”
“噗——”一旁的玉瑾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想说公主胖了就直说呗。 不过,公主可不是胖了。 “你今天在国子监学了什么?”
信阳公主没再继续以上话题,改为问他的功课。 “今天学的是《孝经》。”
小净空将课上的内容完完整整地背了一遍,又用自己的话释义了一遍。 信阳公主点点头,全都是对的。 她摸了摸他小脑袋:“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小净空眼珠滴溜溜一转:“那是我聪明还是姐夫聪明?”
信阳公主被他逗笑了:“都聪明。”
小净空苦大仇深地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坏姐夫和他都聪明? 明明坏姐夫总是考最后一名。 其实他能问这个问题,潜意识里已经承认坏姐夫很聪明了,只是他自己没发现而已。 他挺直小身板儿说道:“我会比姐夫更早考上状元的!”
此时的小净空并不知道的是,他的确比坏姐夫更早高中状元,却并不是文状元。 “净空!要去射箭啦!”
门外传来许粥粥的声音。 “哎呀!忘了和他们约好去射箭了!”
小净空从凳子上蹦下来,对着信阳公主礼貌地作了个揖,“公主,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好。”
信阳公主目光温和地点点头,让玉瑾将小净空送上马车。 玉瑾回来时,信阳公主正在整理那件被丫鬟弄脏的小衣裳。 “净空和阿珩小时候真像。”
所以看见净空,就像是看见了半个小时候的阿珩,让信阳公主很是怀念。 玉瑾笑了笑:“可不是吗?都聪明,都喜欢拿第一,还都闷着调皮。”
萧珩小时候可不像看上去的那么乖,不让他爬树,他偷偷地爬,不让他吃糖,他就和龙一钻厨房。 信阳公主偶尔气不过了要揍他,他还知道喊龙一把他带走,等她气消了再回来。 想到萧珩幼年的种种,信阳公主起先是觉着好笑,笑了一会儿,神情里染上了几分哀戚。 她低头,抚摸着手里的小衣裳,语气很平静地说:“你说,要是庆儿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
和阿珩一样调皮吗? 和阿珩一样聪明吗? 和阿珩一样鬼主意多到装不下吗? 他是会从文?还是会习武? 他会喜欢四处闯荡,还是喜欢待在她身旁? 玉瑾担忧地看着她:“公主……” 信阳公主摇摇头,忍住心底的丧子之痛:“我没事,就是最近总想起那孩子。”
玉瑾看了眼她手里的小衣裳:“睹物思人,公主,小公子的衣裳我还是拿去收起来吧。”
信阳公主没说话,她目光往桌上一扫,说道:“小净空的书落在这里了,你一会儿找个人送到碧水胡同去。”
“好。”
玉瑾刚应下。 门外便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我去开门。”
玉瑾说。 她来到门口,用力拉开了院门。 玉瑾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容颜精致,风华如玉,少了几分少年青涩,眉宇间多了一丝即将及冠的成熟、稳重、矜贵自持。 玉瑾狠狠一惊:“小侯爷!公主!小侯爷回来了!”
“阿珩?”
信阳公主心头一喜,顾不上穿上斗篷,赶忙自屋子里走了出来。 漫天风雪中,她看见了日日惦记的儿子。 萧珩的身上落满风雪,可见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 他跨过门槛,并未立刻上前与信阳公主团聚,而是转过身,看向身后。 “进来吧。”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