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说好的应对策略,是由贵国去查清导致海寇猖獗的原因,解决隐藏在背后的敌人,而由我方派出人手,按照贵方的指定目标,去一一清除那些海寇。”
周客山似笑非笑:“可是,贵方始终没有查明幕后之敌是谁,我方又有什么可做的?那些人都是大食海寇,和我大周有什么关系,和两国邦交有什么关系?世伯若觉得,大食海寇闹出的动静太大,何不催促尽快掘出真相,断绝海寇袭击的根源?”
“你莫非当我是傻的?什么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那就是你大周的北京路北面防御使史天倪和他的部下!我若将这件事禀报给史丞相,看你们怎么收场!”
“哈哈……”周客山笑了起来。 章良朋也是有能之人,浙东各地又是他的该管,耳目极多,史天倪偷偷南下的事情压根瞒不过他。所以周客山干脆也不坚持否认。 “从海寇肆虐到现在,前后五个月了,上海行的商船也提心吊胆了五个月。世伯觉得我们的动作太快?动用的人手太多?闹出的动静太大?岂不知,大周举兵十数万扫平半壁,也不过用了两个月;这番行动,最初南下的也实实在在只有四十一个人!”
章良朋沉默了一会儿。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这是大周的道理。这些北方汉儿横冲直撞而取中原,于是觉得那一套激烈手段放之四海而皆准。 大宋则与之不同。大宋要解决面临的问题时,能够应用的资源要比远隔重洋的北人多得多,也迟钝得多。 大宋有庞大的官僚体系,有针对海贸的完善管理机构。近年来牵扯海上贸易的,有广南、两浙、福建三个市舶司,杭州、庆元、温州、江阴、华亭、海南等十数个市舶务,再加上各地帅臣、漕臣所领的诸多相关衙门和人手,其职权相制的严密程度,远迈历朝历代。 大宋的当今天子算得上仁君了,朝堂上群臣、史相身旁的羽翼也是人才济济一时之选,可以算是贤臣。史相要去探察什么,有的是合适的人选,足以揪出任何深埋的真相。 大宋有殿前司所属、沿海、沿江两个制置司所属和各地经略安抚司所属的十六支水军,掌控的船只最多时高达四千余艘,仅仅一个由定海水军扩充而成的许浦水军,兵将编制就包括四军、八将、六十三队,一万四千人,以此力量控制海上,没有任何海寇能够对抗。 大宋有这么强的力量,真到了要用的时候,却雷声大,雨点小。 随着海贸的规模扩大,大宋的市舶司编制越来越大,名义上一个市舶司设官四人,吏十一员,实际上内里填充的官吏数目要多出十倍不止,在账上靠市舶司吃饭的人多出百倍不止,为市舶司奔波劳碌的公人、游手、帮闲的数目更是无以计算。 但这样巨大的体系并没有带来巨大的力量,反而使得整个体系像是个垂死的巨人,稍微动一动,浑身骨骼就要被自己的体重压垮。史相要各地市舶司关注海上异动的命令发下去三个月了,市舶司没响应,也没法响应。 大宋的文教天下无双,读书人一拨拨地入仕不提。这两年里,史相凭借巨大的财力,在拉拢盟友、分化政治对手、扩充自身的政治基盘方面,简直无往而不利,仿佛有一手遮天的势头。 但章良朋这样老资格的官员却明白,在史相门下奔走的人是多了,他们表忠心的口号也叫得响了,可史相真正愿意托付大事的,其实还是他小圈子里的若干人。 他老人家俯瞰下去,那么多的官吏随着他的眼光拜舞,或者有赏心悦目的作用。可是史相知道,这些人始终都是一滩淤泥。所以史相也就很恚怒地发现,他陆续派出的几队查访人手,现在全都在淤泥里打混,别说探察了,自家都已经成了墨黑一团。 至于各地水军…… 没错,按照常理,水军碾压海寇,就如碾死蚂蚁。莫说海寇了,便是北方大周力图扩充的海上力量,放在大宋面前也不过是蚂蚁。 可是大宋的局面就是那么匪夷所思,以章良朋眼皮底下的定海水军而论,他一声令下,能在环绕诸岛的海面上聚集起艨艟上百,小舟数以千计,帆樯遮天蔽日。但他也只能做到这点了。 那么多的舟船要维护,那么多的兵丁要吃饭,几十年下来,大宋的水军早就习惯于自己讨生活了。使相要阅兵抖威风,那没问题,官面上的事,本来就得大家互相帮衬着。 可要说什么巡逻、捕盗、追踪、作战……上头的老爷们,军饷和赏赐还欠着十几年的份呢,您要是不给结清,就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耽搁我们跑船去赚点外快。海上生意如此兴隆,总不见得偏我们这些丘八就得饿着? 所以,如果要章良朋去剿灭海寇,他能调动的力量统共只有海船二十三艘,多一艘都没有。而敢于在海上、陆上同时与海寇凶残对抗的人手,实实在在不能去盘算。皆因不盘算,还有“有”的希望,一旦盘算,结果便很有可能是无了。 既如此,章良朋还能说什么? 大宋什么都没做成,难道还能埋怨大周的雷厉风行? 他和大宋的无数官员们一样,始终都把北面的大周政权当作一群粗鄙武人纠合起来的草台班子。哪怕他们再凶悍,再强势,终究不能与大宋的衣冠礼乐、圣人之教相比。 可他又是大宋朝里忙着做实事的官员,这两年里一直在想尽办法,替史相赚出用来压制朝堂的几百万贯。 两家在海上的合作,何等千头万绪,涉及的琐细不计其数,那都是章良朋和李云、周客山两个一点一点慢慢地抠出规程,再一点点落实下去的。他愈是用心,就愈是觉得,自己与北人的协作甚是快捷便利,愈是觉得大宋徒然表面光灿,底下那么多文武官吏全都是废物。 对着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横行,他固然暴跳如雷,却又有种隐约的感受浮上心头: 有没有可能,做事本来就该这样雷厉风行? 有没有可能,我大宋才是个糊弄事的草台班子? 对这些问题,章良朋从来都不敢多想,他也知道,这些问题不能有答案。他只能狠狠地冲着周客山说话,而且最近几次讨论,气势越来越盛,言语越来越严厉: “无论如何,那个阿里巴巴不能再闹腾了!否则制置司的水军就得有所动作,我也不得不如实禀报史相,史相一旦恼怒,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周客山反倒客气。 他向章良朋作了一揖:“世伯莫恼……要不这样,咱们两家各退一步?”
“怎么退法?”
“大食海寇掀起的乱局可以消停,史相那边,绝对不致为难。但此前谋划我们商船的幕后之人,贵方必须得尽快找出来,这股势力不除,我们断然不能放心!”
“你说的尽快,是要多快?”
“开春以后,信风又起,生意万万不能耽搁。所以,最多一个月,一个月里没有结果的话……世伯,我们手里其实也零零碎碎地抓了一些人,问了些口供,有那么一点线索。到时候,大食海寇的野性子发作,当真去攻打军州了,你们可别惊讶!”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这件事情,还关联到沿海军州的主官?谁这么大胆? 章良朋心念急转,却又不愿细问,只能冲着周客山隐约的威胁意思爆跳。 “你们敢!”
他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起身推门出去。走了两步,他又折返回来,大声喝道:“便是一个月了!一个月里,宣缯那边必定给出交待。你那些大食海寇,且都在海上等着!”
“哈哈,那便听世伯的。”
周客山再度施礼。
章良朋阴着脸,大步出外。 接连过了几个门洞、跨院,他的亲随纷纷跟上,见他脸色不善,慌忙都摆出生人勿近模样。跨院里时不时碰见上海行聘请的提举、主管、勾当、客司等人,见着一行人气势汹汹,无不闪身避让。 将至保安院的外围,章良朋忽然“咦”了一声, 他问道:“怎么不从正门走?”亲随看了看他的脸色,低声道:“今日是十二月十五了,距离上次分红,正好三个月。”
章良朋猛然站定,脸色冷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举步往这条廊道深处去。 廊道蜿蜒曲折,两边都是高墙。走了半盏茶时分,到一处偏门。 偏门后头非常巧合地,正对着章良朋在兰山岛上置办的别院。而偏门内的小小院落里,按照每三个月一次的惯例,停着五辆前后相继的马车。 章良朋叹了口气。 在史相和北方展开海贸合作以后,具体负责海贸事宜的章良朋得到李云和周客山的特意优待,不断从上海行里私下抽取好处分红,规格是每三个月一万贯。到现在,他已经拿了六次,六万贯的钱财到手。 六万贯不是小钱了,章良朋拿着这些钱,除了在丽水老家求田问舍,也投入到在临安行在的贿赂和攀扯,竭力恢复兄长章良能在世时候的官场人脉。 他有把握,只消再投入几万贯,许多难处就能迎刃而解,待到某日回朝时,这些力量一齐发动,就能挣来一个更好的前途,甚至通向兄长曾经达到过的参政之位! “海寇肆虐,商行损失巨大,该我的一万贯却分毫不少。周客山倒是有心了!”
章良朋忍不住捋了捋须髯,微微颔首。
“咳咳……”边上亲随低声道:“周先生先前派人说了,这次给的,不止是商行运作的红利一万贯。还有部分,是大食海寇与各路海寇厮杀的缴获,也有一万贯。”“这你也收?糊涂!”
章良朋骂了一句。
他知道,自己只要收下这额外的一万贯,大食海寇就必须是大食来的,活跃在大宋沿海的就必须是阿里巴巴而非史天倪。至少在他这里,必须如此。史相爷不会从他章良朋嘴里听到任何的风声。 其它各地官员或有猜出端倪的,要么自家不愿多事,要么周客山另有摆平他们的办法。而北人攥着刀子的手就这么伸下来了,还是一只不听从大宋的招呼,独行其是的手。 章良朋自然知道,这和原来两家议定的内容,压根不同。但在临安行在那边,在史相眼里,却又什么都没发生。 这样好么?我若隐瞒,岂不是有意欺瞒相爷?岂不是吃里扒外…… 章良朋犹豫了一瞬。 旁边亲随心疼地道:“周先生的人说,大食海寇的缴获,今后每三个月都有,每次都不会少于一万贯!老爷,这老大一笔钱财,真不能收么?”每三个月都有?每次都不少于一万贯?原来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细水长流? 章良朋倒抽一口冷气。他知道,身边这几个亲随或许已经提前落下好处了,所以格外见不得嘴里的肉飞走。这群人,枉我素日教导他们人伦大义,依然这么不识大体、贪得无厌! 可是…… 属于我的这块肉,就在嘴边了,我老人家到底吃不吃呢? 他绕着五辆马车走了一圈,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道:“近来海寇为祸不轻,尤以大食海寇最数凶残。浙东各路水军都得整饬军船、修明武备,以策万全!”
海寇怎样,水军怎样,和亲随们有什么关系? 亲随们压根没听懂,只知道自家老爷决定收下这笔好处了,于是人人愉悦,都道老爷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