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侍从提前禀报郭宁,闻听这消息,正在批阅文书的郭宁随手抛开纸笔,大步出外。
那通报的侍从吃了一惊,不敢拦阻,只急匆匆跟在郭宁身后。 这几天里,郭宁的脸色一直透着阴沉,哪怕是亲近的侍从们也有些畏惧……便是因为眼前这桩烂事。 十余日前,登州黄县一带,忽然有地方百姓暴乱,拥戴一个唤作曲贵的农人与官府冲突,因为有相当规模的荫户被挟裹在内,军户措手不及,士卒的家眷死伤不少,甚至地方戍卫部队也猝不及防,很吃了点小亏。 负责驻扎登州的都指挥使马豹立即调兵镇压,花了两天时间,杀了曲贵为首的三五十人,又抓捕了一批胁从百姓,这才把暴乱压了下去。 登州这边随即行文军府告捷。 如今这世道,官、民之间的关系宛如冰炭,百姓暴乱什么的,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郭宁终究是个外来户,他立足登莱三州,又引入了山东各地的许多流民,故而地方上的难免矛盾冲突。郭宁再怎么软硬兼施,地方上的官员再怎么尽力,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人人心服。 军府上下都明白,随着制度的贯彻,百姓之间,军户和荫户之间的矛盾,是时有发生的,这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 所以,马豹并没有将这当回事,他那份文书发到军府,是来报捷的。 因为郭宁决意“高筑墙,广积粮”,近期将士们并没有可见的大仗要打,那么捞一点小小的军功,也算是聊胜于无。 可是在军府看来,黄县有盐场,又紧邻登州蓬莱的港口,同时还是登莱三州沿海道路的毕竟之所。此地暴乱,非同小可。郭宁对此非常重视,所以才有了此前勒令各处隘口哨所严加防范的军令,又专门派了徐瑨前去查问究竟。 这一去,便查出了一桩贪腐案子。 登州地方上的官员和富户与郭宁派遣到登州的屯田军军官,本来不是一路。可他们竟然联手为非作歹,一方面刻意压低给荫户们的田地数量,而将多余的田地占为己有;另一方面则将不少流民直接纳为自家的佃户或者农奴。 在三四个月的时间里,他们采用这种手段私分了上万亩的土地,上百户的流民,甚至就连军府抽调来分给荫户的过冬粮食和耕牛,也被他们私吞了不少。 他们做这事情的时候,利欲熏心,胆子大得吓人。而被安置在此的流民百姓大都是兵灾以后侥幸余生,竟不敢稍作反抗, 就算百姓中较有威望之人提出质疑,也被这些地方上管军管民的官员、有钱有势的富户一起压了下去。 直到这阵子春耕结束,军府开始调遣政务司和录事司的吏员推排军民户等,预备周济贫户,这些人才发觉恐怕瞒不过去。 他们也算有胆量,确信迟早要被察到以后,索性就迫使相关的百姓暴动,然后出兵缴杀,乘机将相关的知情之人、不满之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这情形传到郭宁耳中,郭宁暴跳如雷。 自古以来,官员贪婪很难避免,地方豪民与官员勾结,将地方百姓视若俎上鱼肉,更是常见。郭宁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在他看来,贪官污吏就算没办法根治,但冒头一批便杀一批,总能起点效果。 先前他清洗莱州豪强,和不服从的地方官员时,便大刀阔斧、全不顾忌。后来治理地方,也多以随他出生入死许久的河北溃兵为骨干,首先推行军户屯田,借以架空原来的官署。 结果呢? 这才多久?屯田军的军官也出了问题?这才过了几个月安稳日子,就忘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艰难,忘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辛苦,转而与那些鱼肉百姓之人站在一起了? 郭宁本待亲自驰往黄县处置此事,被群下苦劝方止。 当日他又取了随身金刀为凭,让赵决持刀疾驰到黄县,先代自己痛斥徐瑨这个录事司的参军没有发挥耳目之责,竟然让底下的豺狼硕鼠猖獗至此,然后由赵决和徐瑨两人携手查办,务必将这批混蛋尽数擒拿。 抓住一个,审问清楚了,便无须再走什么文书流转的程序,立即斩首。 郭宁之所以如此暴怒,是因为这种局面,正是定海军眼下最忌惮的。 乘着红袄军和金军死斗的这段时间,郭宁希望定海军以军户制度来扎根本地,深培实力,在下一次投入战场的时候,能依靠如臂使指的层层管控,发挥出军民一体的全部力量。 但地方富户和官员互相勾结,却实实在在地挖了定海军的墙角,掘了郭宁的根基,这种情形一旦蔓延,将使整个军户制度从建立的开始就陷入腐化! 而定海军的政权,也从一开始,就成了官绅豪民勾结一体,残害百姓的政权! 这样一个政权,建立的意义何在? 这样一个政权,又何来压倒蒙古,重塑未来的可能? 这样的做法,不止是贪腐,更是背叛!是对郭宁和所有将士们共同理想的背叛! 郭宁既然下了决心,赵决和徐瑨两个便雷厉风行。 可饶是如此,那些官员、富户闻风而动,便如被捣了窝的黄鼠到处逃窜,徐瑨等人花了十天,分遣人手搜山检海,这才使得有关的罪人尽数伏法,而这些人的头目,不是登州地方官,而是郭宁在馈军河营地的老兄弟。 连徐瑨都不敢擅专,只得擒了他回到节帅府,请求郭宁决断。 郭宁怒气冲冲大步出外,走到正堂之后,忽然止步。 “让徐瑨来。”“是。”
扈从慌忙奔出去,徐瑨须臾便到:“这厮,当年在乌沙堡,和我一起打过仗的,要不是性子粗卤难堪大用,这会儿怎也做到指挥使了。”
“是。”
“你说他与地方勾结,鱼肉百姓,煽动暴乱,杀人灭口……证据确凿么?”
徐瑨垂首道:“见有口供、卷宗在此。黄县那边的证人、证物都在看管之中,节帅要看的话,随时可以取来。”
“好。”
郭宁点了点头,默然良久。
这数月来,郭宁的威势愈来愈盛,徐瑨在他跟前,也愈来愈谨慎。这会儿不得郭宁开口,竟不敢起身。 一直到他觉得自己腰酸背痛,才听郭宁道:“我不想见他,依律斩首抄家,就行了!立即去办!”“是。”
徐瑨躬身行礼,待要出外,郭宁又唤了他一声。 “节帅?”
“咱们都是穷苦人出身,这种压榨的套路,我们都看得熟了。所以,我不信他做到这程度,政务司、录事司和登州都指挥使司这边,就一点风声都没有接到。”
徐瑨满头大汗,背后衣袍瞬间就湿了。 郭宁继续道:“大家无非是觉得,当此乱世,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们需要武人拼死拼活打仗,需要官员出面征粮征丁,需要豪民协助稳定地方。人人都想得下属的爱戴,指望下面人帮你办事,所以,些许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这种情形,我深恨之!所以,老徐啊……” 徐瑨几乎大跳起来:“我在!”
“斩首之后,脑袋要传到政务司、录事司和登州都指挥使司三个地方,让每个人都看一看!脑子清醒的,自家想一想该怎么办!该怎么给我个交待!”
“遵命!”
郭宁挥手:“去吧!”
徐瑨深深行了一礼,转身出外。 郭宁站在正堂和二堂之间的院落,等着外头人声渐息,想是人犯已被带走,这才举步。 他本想回二堂,想了想,又往正堂走去。 结果,刚迈入正堂,就看见一个军官带着几名部下,神色仓惶入得军府,还沿途左右觑看,一副鬼祟样子。 郭宁正没好气,见这模样,便断喝一声:“张阡!你来此做甚!”
张阡这才看见站在正堂屋檐下的郭宁,当下“噗通”一声便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