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一出,案几大抖。
张阡这寨子里,房舍都是原木所制,粗大结实,但正厅时常被李云拿来和野女真首领们会晤,为了显示文明,陈设比较精致。比如这案几,便是上好木料的高足长案,四条腿上还有雕花。 适才郭宁和李霆一句接一句,说得紧张,各自下意识地拍打案几。这两人手劲都大,拍得桌板嘭嘭乱响,张阡唯恐案几垮塌,便抬手扶着。 但他听到李霆断言蒙古人必然插手,胳臂顿时一抖,连带着案几也晃了起来。 有和没有蒙古人在场的辽东局面,是完全不同的。 没有蒙古人插手的话,辽东各地的官员们,其实全都是脱离了朝廷掌控,而凭借自身威望和武力立足的军阀,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和郭宁颇似同类。 郭宁遣人以群牧所的旗号往来东北,摆明车马谋求经济利益、互通有无,这也是辽东各路军政集团所需要的。但在辽东,能为定海军提供马匹、皮毛等物资的,起码有五六家势力;反之,能往辽东运送粮食药材的,却只有定海军一家。 所以李云往来各地,行事并无顾忌。他选择和谁合作,是谁的福气;谁若惹毛了定海军,李云拍屁股就走,换一个或几个合作方,都不为难。 咸平府的蒲鲜万奴,也是李云潜在的合作方。郭宁此前花费不少钱财,拿到提控群牧所的职务,不就是打着要和辽东宣抚使做生意的旗号? 纥石烈桓端声称蒲鲜万奴肆意妄为,恐有不臣之心,但这对定海军来说算得什么?定海军上下的文武每天早上醒来照照镜子,就能见到一个对大金朝廷深怀不臣之心的反贼! 而站在蒲鲜万奴的角度,他能做到辽东宣抚使,便绝非莽夫,更不可能是谋财害命的劫匪。他横截了李云一行去,多半也是为了生意。 所以李云出事以后,张阡的应对并只能说一板一眼。他确实不那么焦急,更非特别担心李云一行人的安危。张阡甚至觉得,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厮杀得愈是猛烈,对外界物资输入的需求就越大,说不定这是己方做一笔大生意、赚得盆满钵满的机会。 但如果蒙古军插手…… 这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定海军上下全都明白,蒙古军是大敌,更是死敌;而蒙古军那边,也必然深恨在山东给予他们巨大损失的定海军。蒙古军如果插手到辽东的局势,李云一行人就危险了,他们如果落到了蒙古人手里,十有八九是真要送命的! 那样的话,张阡先派轻骑探查,而不是立即举众救援,或许就是李云一行人的死因之一! 更麻烦的是,如果蒙古军伸手,整个辽东必然陷入巨大的混乱漩涡。然后,便是定海军对辽东商路的期待必然落空,此前数月己方在辽东的经营,便等若是白忙了。 张阡领精兵五百抵达辽东,满怀着建功立业以报节帅的豪情壮志,结果却这样?只眼前这局面,若非郭宁和李霆两人恰好来此,凭着超群的嗅觉判断出了关键,张阡恐怕还优哉游哉,坐视局面恶化而不自知! 苦也苦也,我可太难了!瞬息之间,张阡脑海里转了十七八个念头,额头冒了三五层汗。 他抖着手,看看郭宁,再看看李霆,勉强道:“蒙古军在三四月的时候,刚从中都撤军,此前可是打了大半年的仗。他们也需要休整的吧?就算有力量投入辽东,恐怕也很有限?”李霆恍若不闻,依旧死死地盯着地图。 郭宁轻了轻嗓子:“桌案都晃了,你松手。”
张阡连声应是,一松手,桌脚“嘭”地落回地面。 “蒙古人必然插手。”
郭宁转向李霆,徐徐道:“好在,我们还有时间。”
“何以见得?”
“在辽东这边,蒙古人素来以耶律留哥所部的契丹人为爪牙,牵扯各方的力量。若蒲鲜万奴有意向蒙古输诚投靠,只消领兵与耶律留哥合流,便自然形成一股强大力量,足以横扫上京、东京、泰州、盖州等地,一口气囊括辽东。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先伪造军情,诱使各部金军救援……我敢断言,他打的主意,是降伏各部援军,充实自身的力量,然后凭着自家军力对外扩张。”
李霆一喜:“你是说,蒲鲜万奴这厮是个独行其是的反贼,求的是自家的扩张,而非蒙古人一路?”
他在厅堂里往来走了几步,又摆了摆手:“道理是没错。不过,他和蒙古人一定有来往!六郎你想,他打着应对耶律留哥的旗号大肆集众,难道耶律留哥就不觉得受到威胁?就干看着?蒲鲜万奴和蒙古人一定有默契,所以才知道契丹人不会真的起兵,所以才能好整以暇地对付他的旧日同僚们!”
郭宁苦笑:“这就是所谓利欲熏心吧,这厮也真够蠢的。”
“是啊。”
过去数年,蒙古军始终未能往辽东扩张,一方面是投入的力量不足;另一方面,也缘于东北内地乃是女真人发源的根本之地,确实还有一批善战的金军守将,有几支能打硬仗的军队,分布着若干死忠的猛安谋克。 而蒲鲜万奴一旦掀起叛乱,各部金军彼此厮杀内讧之后,还能剩下多少力量? 或许给蒲鲜万奴一年两年,他能凭借自家手段,慢慢统合辽东,可在此之前,蒲鲜万奴本人和他所控制的辽东,都只是一块肥肉罢了。身为一块肥肉,他拿什么来和蒙古军周旋呢? 郭宁太了解蒙古人的习性了。他们便如贪婪的恶狼,肉在眼前,没有不吃的道理,没有犹豫的可能!他们定会在第一时间扑来撕咬,咬的便是自以为和蒙古人形成默契的蒲鲜万奴! “那么,蒙古军会在什么时候下嘴呢?咸平府会在什么时候乱起来?”
郭宁若有所思,喃喃自语。
郭宁和李霆两人,都是经历过界壕防线的崩溃,在数万数十万人规模的厮杀中崛起之人,两人的性格或有不同,眼界或有高下,但在战场局面的判断上头,无疑都有着最出色的才能。 而张阡毕竟被提拔上来不久,眼界和经验都还不足,他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明显有些茫然。 李霆折返回来,直勾勾盯着地图,过了半晌才道:“蒲鲜万奴到处装腔求援,是要谋取复州、泰州和上京会宁府的援军。这其中,复州距离最近,泰州兵力最精,而会宁府的兵力最强盛。但我听说,会宁府的兵马主要来自于迭剌部和唐古部的所谓二部五乣,调兵必得通过各部的详稳。所以,他们抵达咸平府应当最慢。”那些乣军的作派,郭宁在乌沙堡也见得多了,当下扳一扳手指:“就算此刻二部五乣已经得到通报,各家详稳集结兵力至少得五天,然后他们从会宁府开到咸平府,路上约莫……” 张阡终于找到了发声机会,连忙道:“正常行军需要十一天!急行军也得六天!我和李判官反复推算过,不会有错!”
郭宁沉声道:“加一起,就是十天。十天后,蒲鲜万奴吞了泰州和复州的兵力,又要向上京的乣军下手。看似他最强盛的时候,也正是他十个手指到处要按,处处兼顾,最虚弱的时候。如果我是蒙古军统帅,在此时投入少量精锐,便能一举翻覆辽东局面。”
“你说得没错,那蒲鲜万奴十个手指到处要按,必然会有破绽!”
李霆重重点头,跃跃欲试道:“有十天就够了,乘火打劫、趁乱闹事,我最擅长。张阡不是准备了三百精锐么?我这便带人去咸平府一趟,抢先救了阿云等人出来!”
“阿云等人,一定是要救的。不过,光是救人,还不够。”
李霆瞪大了眼,捋了捋袖子:“此话怎讲?”
郭宁转向张阡:“你发往莱州的军报,什么时候能到?”
“计算时日,今日就能到。”
张阡小心翼翼:“说不定,此刻已经到了节帅府。”
张阡在这上头,倒真没疏忽。 他五天前发出的军报,随着特选的快船抵达蓬莱,然后又轻骑快马,直入莱州掖县。这会儿,已放在在军府的正堂。 靖安民、骆和尚、汪世显和移剌楚材四人陆续看过,各自落座。徐瑨轻咳一声,将之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