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军的兵马忽然出现的时候,陈智正在营地里巡视。
他是当年与李全一同习武的同门,素来最得信任。所以李全带人出击,以陈智领本部,总留守之事,郑衍德为辅。 这任务可不简单。 安定镇大营此时驻扎的兵马,大概有万余人;另外,被挟裹在军中的百姓和军人家眷,有七八千之多。再加上李全麾下各部从潍州等地一路退走,携带的坛坛罐罐,种种家当。为了保住这些家当,陈智在老小营里紧急签军两三千人,在营负责营地的防务和警戒,又一口气挖掘了多条壕沟、修筑了长近十里的前后数条栅栏。 其余众头领,则在陈智的威逼之下,招来家眷并入中军一并看管,而兵马打散整编,悉数进入战备的状态。 这一整套操作,前后用了三天。李全在初时,向河北金军放出假消息,显示田四所部叛乱,须得弹压,故而后来的连续调动都未引起金军警觉。 率军三千五百,在安定、清河两镇之间布阵的金军将领完颜讹论,完全被陈智瞒过了。 而陈智甚至在两镇之间的沼泽林地间,踏勘好了可容大军出动的道路。只消李全在铁岭得手,陈智就率部突入河北军营地,夺去这支兵马,从此不仅翻身,更是如虎添翼,天下无处不可去得! 在郭宁和仆散安贞预备会面的前一日,李全取出了珍藏的好酒,与自家的亲信伙伴共饮,众人酒酣,无不哈哈大笑,都道,生在这狗日的世道,却能肆意行事,以弓刀取荣华富贵,实在是痛快淋漓。 一天之后,陈智就笑不出来了。 他从营地的西面匆匆忙忙奔到东面,只见大股兵马甲胄曜日,而一面面高扬的军旗简直遮天蔽日。 这种壮观异常的场景,几乎使得在场的诸多将校窒息。 “娘的,娘的,这是定海军!他们什么意思?他们怎么从东面来的?东面不是尹昌的地盘吗?”陈智连声喝问,自家也不知道自家在问什么,更不晓得谁能回答。 定海军一旦出现,就不断前压。游走在大军前哨的几队轻骑,很轻松地打垮了陈智安排在那方向的几股哨骑。 陈智猛地推开一名挡路的士卒,一口气奔到营地最西面,死死地瞪着定海军愈来愈清晰的庞大队列。 因为瞪得时间长了点,被灌了风,陈智的眼角淌下泪来。他用力揉脸,全不在意两眼血红,仔细再看。 这支兵马,人数约莫一万出头,但威势之强,几乎不可撼动。 陈智跟随李全,经历过数人数十人的江湖厮杀,经历过数百人数千的杀场鏖战,乃至上万人纵横驰奔的场面,他也见过好多次了。 论战场经验,他在李全麾下,仅次于失陷在益都城的刘庆福,是当之无愧的宿将。但眼前这一万多人,给了陈智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压力。 这种压力无形无质,却又实实在在地抵到了陈智的面门,让他的眼皮开始乱跳,仿佛有钢针在戳刺。 这种压力,仆散安贞的部下给不出,杨安儿的铁瓦敢战军给不出,完颜撒剌那个死鬼的山东军更给不出!恐怕只有当日凶神恶煞的蒙古军数百里突袭时的气势,才隐约能够相提并论。 但定海军和蒙古军,又是完全不同的。 蒙古军像是成群结队的猛兽,他们以嗜血的本能聚合在一处,不知生死为何物,只知屠杀。他们带来的压力,透着凶悍和野蛮,带着非人的气息。 而定海军…… 他们的队伍太整齐了。 他们的队伍铺开足足两三里宽的正面,越过高坡,越过洼地。有时候,正面的横队被水泽分割开两队、三队甚至更多。待到越过水泽,横队甚至不需要停步整顿,直接就毫无痕迹地重新连接在一处。无数甲胄随着他们的脚步晃动,如同金属的河流在流淌。 一万多人的军队,仿佛一个整体,那是多么可怕? 在外行人看来,只会收到视觉上的冲击,但如陈智这样的宿将,却知道在这背后,有何等样艰苦的训练,何等样强大的凝聚力。 一万多人越来越近了。 脚步轰鸣,甲胄轰鸣,战马蹄声轰鸣,上百面军旗飘飞的声响轰鸣,唯独没有人的说话声。那么多的步兵,骑兵,着重甲的武将,都安静地前进着,伴随着他们的,只有节奏明快的小鼓在敲打。 陈智仔细地盯着最前头的将士看,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紧张和畏惧。 但他看不到,因为几乎所有士卒都带着半球型的铁叶盔,他们的眼睛被隐藏在盔檐的阴影下了。 “别管河北军了。各部全都抽调回来,填进各处栅营,据壕沟死守。”
陈智厉声喝道。 有人懵懂回答:“可是元帅吩咐过,要我们随时准备……” 陈智一脚将他踢倒:“形势变了!元帅和田四那边,那么多将士的家眷都在咱们营里!咱们的营地一旦失守,元帅那边,会有大麻烦的!”
他拔出长刀挥舞:“南面是北清河,北面有湖沼淤泥,都不用管,只要守住东面!诸军立即行动!快!快!快!”
与寻常的红袄军将领相比,李全在治军上头,算是特别严谨的了,他对基层士卒的掌控能力也强。 故而随着陈智的号令,大批兵马蜂拥而前,虽然难免散漫和混乱,却尽量把营地东面的防御填得实在。 前前后后七八条壕沟,四五条交错的栅栏,无数拒马组成的营垒之后,很快就站满了手持刀枪剑戟的士卒。 而各队的将校也飞快地奔回本队。在密集的人丛带给了他们安全感,使他们稍稍驱散了压力,高声呼喊着鼓舞部下,也给自己打气。 “不要慌,不要慌!”
陈智继续指挥。他亲自站到了营地前端,而让郑衍德带着更厚实的兵力在后方不断铺开,并立即拆除多余的帐篷,留出撤退的通道。 这是自居弱势的守营之法,一方面紧紧依托防御设施,同时做好逐次后撤的准备。 他希望坚持的尽量久些,消磨定海军的锐气,给去往铁岭的李全争取时间。 只要铁岭方向能赢,定海军一时占到上风,最终也只有俯首。 甚至,哪怕铁岭方向没能赢下,己方只要顶住了定海军这一波猛攻,后继李全折返,己方总还有翻盘的机会。 就算山东容不下,河北容不下,那也无妨,还可以去投奔蒙古人! 定海军总能获得一时的胜利,难道还能持久与大蒙古国对抗?蒙古军迟早会再度南下,他们会击败所有的敌人,而李全和陈智等人,都会成为站在胜利者身旁的盟友,和胜利者一起瓜分无穷无尽的利益! 在陈智的正对面,汪世显和郭仲元并肩策马。 在他们的四周,是高耸如林的铁枪,闪耀亮光的甲胄,随着行军时手臂挥动而起伏的长弓,还有各种颜色的军旗。 这样大规模的军队垓心处,本来应该是代表定海军节度使郭宁的红色大纛。但这会儿,郭宁并不在军中指挥,处在红色大纛位置的,是绣着“汪”、“郭”二字的将旗。 汪世显很喜欢这种感觉。 汪世显个人的武力,在勇将如云的定海军中殊不足道,所以早些时候,他在定海军中,常常负责后勤之类琐碎事务。 但在海仓镇与蒙古人厮杀过后,汪世显觉得自己的变化很大。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天生就该生活在军队里。只不过,他喜欢的军队并非大金国边境常见的乣军,而是真正训练有素的,能打胜仗的精锐之军。 他喜欢待在军队里的感觉,喜欢和粗鲁的部下们开粗鲁的玩笑,更喜欢定海军中上下一致,秩序井然,一声令下,万众趋驰不顾的模样! “这姓陈的,听说是李全的同门师弟,看起来,倒也不蠢。”
看着前头明显是临时造就,但又颇显严密的营地,看着营地间一队队排开的守卒,身边的郭仲元大声嚷了句。随即用戎袍捂着口鼻,遮挡住烟尘。 因为甲胄震动的哗哗声和马匹走动时的沉闷声响交汇在一起,汪世显没听清郭仲元的话。他侧过身,露出询问的神色。 郭仲元抬高嗓门问道:“是不是调弓弩手向前,先射他个两轮三轮?半刻时间就够了。”
汪世显抬头看看前方的情形,再看看五六里开外,隔着北清河的那处高坡。 他和郭仲元都知道,郭宁此刻就身处高坡之上。 郭宁正在看着他两人的指挥,等着定海军打出一场干脆利落的、碾压式的胜利,以彰显威风! 汪世显说:“传令,一步一鼓。”
隆隆鼓声的节奏骤然加快,鼓点急促而铿锵,催促着将士不断向前。 他说:“五十步后,弓手齐射一轮。”
五十步后,箭矢从军阵之中如飞蝗般射出,猛烈地扫过敌营。而敌营方向也有箭矢还射,数百支箭矢落在定海军的军阵里,打出许多细小的缺口,随即被后继的将士填补。 近了,大军继续直扑敌营。 最前方的将士手持的长枪,与敌人从拒马后头探出的长枪开始撞击,发出噼噼啪啪的密集响声。 站在壕沟前头的将士,开始把背负的土袋往壕沟里猛扔。 鼓声隆隆,节奏不变,全军继续前压! 汪世显拔出长刀在手,向前平举:“杀!”
郭仲元随之拔刀:“杀!”
队列最前方,素有猛将之名的张惠狂舞长枪,厉声高呼:“杀!”
不需要额外的命令了。数百人,数千人,上万人齐声高呼喊杀。大军如浪潮咆哮,摧枯振朽,浩浩荡荡地越过了堤坝。 “哪有这样的打法?哪有这么急,这么猛的?”
陈智失声叫喊,几乎掩不住自家面上惊恐。 定海军太勇猛了,他们全然不把陈智布下的重重防备放在眼里。他们没有做箭矢的覆盖压制,没有张开两翼包抄,没有试探性的小股骚扰,什么都没有! 他们就只是用足了蛮力,全然不讲道理地猛冲进了己方营地! 这他娘的……哪有军队这样打仗的!哪有士卒会这样听凭驱使的? 这是不考虑自身损失,只求最大程度、最快速度杀敌破阵的凶狠打法!是彻彻底底的硬碰硬! 问题是,两军一碰的瞬间,陈智就知道了,己军没有定海军那么硬!差得远了! “顶住!向前顶住!退后者斩!”
陈智大声嘶吼着,两眼圆瞪,眼角几乎要滴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