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散安贞确实震惊异常。
这位河北宣抚使在自家军队里,经常亲热地对待将士,嘘寒问暖什么都是常态;他对待文武同僚,也能客气温和。但他是那种真正与国同休的权贵,骨子里的傲气是掩不住的,行事姿态也总带着一股理所应当的态度。 或许在他看来,自家祖孙三代在中都城里瓜分大金国的利益,尚且易如反掌,何况领兵出外,对着地方上的土贼? 仆散安贞曾在中都见识过郭宁的兵威,后来也听说过郭宁在山东、在辽东的战绩。 但出于朝廷高官对地方的蔑视,仆散安贞和许多女真贵胄一样,将郭宁视为恶虎,认为郭宁是靠自家的勇猛做到这程度的,那就不过是个力敌百人的匹夫罢了。 这些几年里,大金国和南贼、西贼、黑鞑的厮杀不断,各处战场上,哪年哪月没有此等人物冒出来?这种人起家于锋镝,便全心全意地仰赖自家的勇猛,很快也会殒身于锋镝。仆散安贞见得多了。 赫赫有名的李铁枪便是这样的人物,难道仆散安贞会怕他一点半点?在仆散安贞眼里,李铁枪也不过是条桀骜不驯的狗。 哪怕把郭宁高估十倍,算他能力敌千人,又如何呢? 在万众驰奔的战场上,这厮发挥的作用总有极限。到某个时刻命数尽了,一发流矢,就能取他性命。而其聚集起来的庞大力量,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存了这个想法,仆散安贞才会乐意于郭宁会谈。 他觉得,郭宁既是勇夫,就必然大胆险躁,绝不会拒绝这个可能将其自身力量发挥到极致的提议。 而这勇夫一旦与自家的军队割裂,军队也就失去了魂和胆。那么,在自己与郭宁谈判的时间里,就不用担心定海军有多大的作为了。这就给仆散安贞争取了调整部属,做后继应对的时间。 而在谈判场合如何施展手段,那倒反而容易了。终究仆散安贞是中都大族出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套路,自幼看得熟透。 在这方面,郭宁绝不可能占到上风。而仆散安贞正好为自家部下的折损讨个结果。 纥石烈牙吾塔和上千甲士不能白死,总得用着种种手段,从郭宁手里割出血肉以报。至少,得让这厮也感觉到痛! 但这些想法,现在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当他看到定海军只靠着一波进攻就突破上万人营垒,逼使李全自尽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过来,自己怕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了。 眼下的这场仗,哪怕给仆散安贞在河北苦心经营十年,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办得到,至少打不出这么干脆利落的胜利。 而在仆散安贞看来,大金国的将帅里,并没有谁的水平比自己更高些。换了南京路那边的完颜合达在此,一样不行。中都城里兵力最强的术虎高琪,如今只会拍皇帝的马屁了,他也不行。 至于其他领有兵力的将帅……仆散安贞瞬间算定,他们谁也不行。 定海军主力在没有郭宁在场的情况下,两三日内长途隐蔽行军。然后在包括骑兵在内的上万人,在战场边缘悄无声息地潜伏许久。直到郭宁放出讯号,他们猝然暴起,干脆利落的突入敌阵。 就在此刻,整个安定镇大营已经被他们打得粉碎,但仆散安贞看得清楚,定海军的指挥一点都不乱,各部的进退依然有序,看不到有谁乘机抢夺首级、掳掠财物的。 这说明了什么? 仆散安贞是将门子弟,眼光很好,他是懂行的。 这说明郭宁过去赢得的那么多场胜利,来自于这样出色的军队。 要造就这样的军队,需要长时间的苦心经营,需要不断的战争砥砺,需要大量的军械物资支撑,需要极好的待遇以维持军队士气,需要高效的传授以建立出色的军官体系,需要严明纪律、反复灌输,才能确保军队的进退攻守皆有法度。 这是一个勇夫能做到的? 便是仆散安贞自己,出镇河北以来无论军政两途都竭尽全力了,也做不到这程度。再过十年或许可能,眼下,他绝对拿不出这样一支军队来! 在目睹李全所部崩溃的时候,仆散安贞甚至想到了大金开国时候。那时,契丹人传说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固然因为大金太祖皇帝的雄武亘古未有,更缘于种种条件汇聚,造成了女真人的兵强将勇。 那么,郭宁这厮从去年崛起于河北塘泺,然后一手造就了定海军的种种条件,营建出了这样一支强兵……此人究竟怎么做到的? 此人绝非勇夫,而是罕见的雄杰! 罢了,罢了。 这次引兵南下山东所得,差不多就行了!红袄军固然是肥肉,我仆散安贞又何必为了多吃一口,而和郭宁结成死敌呢?两家若闹出什么不愉快,还不是便宜了蒙古军,便宜了中都城里的政敌? 仆散安贞反应极快,瞬间就把自家先前的预期全都推翻,只留下最基本的目标。此时他索要的博州、德州、棣州和半个济南,虽在行政上属山东东西两路,地理位置却都在北清河以北。 就当两家共同出兵,剿灭了李全所部的红袄军,正好两家以北清河这个天然的分界划分势力范围,论情论理,都说的通。 仆散安贞有些刻意地摆出轻松姿态,站到了郭宁身边,又道:“前些日子我与胥丞相书信往来,曾说起郭宣使的事,以为足下若能荡平红袄军,朝廷一定会有重重赏赐。到时候,咱们两家唇齿相依,还有彼此援助的机会……郭宣使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还请只管开口,哈哈哈,哈哈哈!”女真贵胄之间玩弄话术,大致总比汉儿儒生要粗犷些,仆散安贞也不例外。 他这番话的意思便是: 一来,郭宁你的政治盟友胥鼎,和我也很熟的,咱们不是没有渊源; 二来,干翻了红袄军,是你郭某人厉害,日后朝廷叙功,我保证不抢,更不使绊子; 三来,到底山东、河北紧靠着,咱们两家是邻居,我既然表现了善意,你也聪明点得了,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 这番话出口,郭宁却没有回答,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下,好像是冷笑了两声,然后继续凝视着前方战场。 仆散安贞的言语,忽然间让郭宁很是厌恶。 今日郭宁是打了胜仗,看这架势,斩杀总得过千,甚至接近两千,这确实是大胜。前几日郭宁在潍州、淄州、益都府等地,也都有很好的战绩。 与此同时,李霆在密州、莒州、沂州一带兵行神速,连连击溃红袄军的抵抗,同样是杀人盈野。 短短旬月里头,红袄军在定海军的猛攻下战死了许多人,其中有许多人都是好汉。 站在郭宁的角度,这不止是为了自家利益的扩张,更是统合山东地方汉儿的必经之路。这一场场胜利之后,郭宁的力量将会继续扩张,他将拥有更强的底气去面对真正的强敌。 可是,若不是有人计谋连连,手段不断,郭宁本来能有更妥善的办法控制红袄军的。他并不至于做到如此激烈,也不必死那么多人。 这其中的推手,自然就是仆散安贞。他这么做,是希望定海军和红袄军两败俱伤呢。 这厮又算什么好东西了?他的谋划不成,却指望靠一张嘴皮子拿去三州一府? 做什么梦呢? 郭宁待要开口,赵决过来禀报:“节帅,安定镇大营方向,打起旗语,询问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动作。”
定海军的这场进攻,既为了战场上的胜利,也为了谈判的胜利。战斗既然将至尾声,接着是停留原地控制住安定镇大营,还是收兵撤退,抑或作其它的安排,都得铁岭台地上的郭宁发令。这是早就定下的。 郭宁沉吟片刻,冷冷地道:“继续。”
继续什么?赵决愣了一下,立即加快脚步,奔到持旗的近卫身旁吩咐。 两名近卫各持一丈三尺高的五色令旗,连连挥舞。 北清河畔,有专门遣出的传令骑士眺望铁岭上头,见到旗语,立即照样挥动军旗,将之传递到下一环。 两边距离四五里,旗语传递的速度很快。须臾间,旗号就落在了汪世显的眼里。 汪世显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眼花。他问道:“老郭,你也看看,这是什么?”
郭仲元盯了两眼,神色肃然:“节帅有令,继续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