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盖州丙字第六寨的蒙古军五个千人队,在击退了韩煊的夜袭之后,费了不少工夫到处抓捕逃散的契丹人和战马,一直忙乱到午夜。谁知又过一个时辰,哲别所部的败兵陆续溃回,说哲别遭了定海军伏击,恐已身死。
五个千户那颜无不大惊失色,连忙派出精锐斥候远哨驻跸山方向。 这一批派出去的阿勒斤赤,有很多都在半路上被零散的契丹人伏击,待到了驻跸山以后,又逢定海军打扫战场,逡巡不敢靠近。 直到凌晨时分,才有人探得确定的消息回来,说哲别千户和他的麾下精骑,确确实实是中伏丧命了。听那些敌人的近乎狂乱的欢呼叫喊,好像哲别千户的脑袋都被砍下来示众了!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而一旦相信之后,继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惊恐和沮丧。 打仗难免吃亏,蒙古人又从不讲究穷寇勿追,而最喜欢昼夜迫逐,缓者杀之,所以被伏击乃是常事。但以哲别的机敏,以他麾下七百精骑的力量,什么样的敌人能伏击他,杀死他? 定海军在辽东,究竟有多强大的力量? 几个千户那颜本来跟随哲别长驱直入,已经好几天没有安稳休息。原本被连场胜利的亢奋所支持,还不觉得怎么样,这时候听得哲别出事,一个个眼都红了而又手软脚软。 眼前问题不止在一场败仗,在于哲别不是寻常的将军,他根本就不能死! 成吉思汗崛起的过程,就是他从身边亲信、族人里拣选才能之士,不断取代草原上旧有部落酋长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又从来没有停歇。哪怕是成吉思汗的身边亲厚之人,如果在战争中暴露了个性或才能上的欠缺,或者不利于成吉思汗的集权,很快就会被后继更出色的人才取代。 这些年里,博尔术、木华黎、纳牙阿等人依靠统一战争中的功勋,已经做到左右翼和中军万户,实现了对草原上诸多旧族那颜的指挥和压制。而哲别、忽必来、速不台等沙场猛将则分头追随成吉思汗诸子,依托对外掠夺和扩张过程中的功勋,一步步压倒那些乞颜部贵族,把权力进一步集中到成吉思汗本人的手里。 在这些人里,哲别是得到成吉思汗特别重视的将领。或许因为他是俘虏出身,在蒙古政权中毫无根基,所以成吉思汗也特别愿意授他以统兵之权。 前年蒙古军倾巢而出,三路攻金,成吉思汗以本人居中,诸子为右翼,诸弟为左翼,唯独使哲别在三路以外独领一军深入东北,遂长驱五百余里,攻克辽阳。 这样的大将,名义上只是一个千夫长,实际上谁都知道,这是成吉思汗在亲族以外最重用的臂膀人物之一。哲别只消再有些功勋和资历,就是下一个木华黎、博尔术! 可这样的猛将,明明前一刻还横扫东北各部,所向披靡,打得金国的东北宣抚使、东北统军使屁滚尿流。乘着连场大胜的威风,转头刚踏进辽东一步,这就战死了? 去年四王子拖雷在山东吃亏被俘,回到草原后很是灰头土脸,连带着他的亲信如赤驹驸马和几个千户那颜全都受了牵连,甚至有整个千户被拆散重组的。 哲别的身份当然远不如四王子那么亲贵,但成吉思汗对他的重视和喜爱,却也很不少了。 那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众人怎么去向成吉思汗交待?在场的五个千户那颜,会面临怎样的惩罚?他们又得拿出怎样的功勋,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让成吉思汗稍熄滔天之怒? 压根没人知道! 难道他们还能推脱,说这都是因为哲别自己作死? 此时的蒙古人,大都还比较质朴。而正因为其质朴,面对这种局面,真真是束手无措。几个千户盘算了好一阵,没人能有头绪,却有个资深的百夫长纳敏夫闯入帐里。 他的沮丧情绪,一点都不下于这些千户那颜们。毕竟,他前一次失败以后能够调到哲别麾下,已经是缘于成吉思汗的宽容。结果这么快就又失败了,还搭上了哲别的性命……纳敏夫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罪了长生天,被降下了什么特殊的诅咒。 但沮丧是一码事,他身为军中极资深的百夫长,有建议还是得提。 “当日四王子拖雷失陷的时候,我就和定海军打过交道。”纳敏夫道。
千夫长们急问:“可有什么讲究?”“那群人,比草原上的狼群还要不讲理,比一般的女真人要凶恶一百倍!之后数日,我们想在战场上赢回来,很难!”
“这……”千夫长们面面相觑。 纳敏夫又道:“但是,我听探子报来,那些定海军将士都在欢呼喜悦,想来能杀死哲别千户,对他们来说也是重大的胜利。那么……” “那么怎样?”
纳敏夫大声道:“唯一的机会就在此时,我们趁着敌人欢呼庆贺的时机,连夜冲杀过去,或许能反败为胜!”
这种迅猛进退的战法,是哲别最喜欢的,也是这几个千户最熟悉的。成吉思汗对这种战法,也颁下过专门的札撒加以强调。过去许多次厮杀时,哪怕战场上一时不利,只消蒙古人的韧劲尚在,一次次进退之后,总能把敌人的士气消磨,逼出最终的胜利来。 可这会儿,几个千户全都提不起精神响应。 这建议,纯然是行险,哲别不在,谁也担不起责任,也下不了决心。 蒙古人超乎常人的坚韧好战,建立在他们一次又一次胜利的基础上,建立在他们对胜利的坚定信心上,而非血液中真有这样的本能。当他们骤然遭逢意料之外的惨痛失败,虚高的胆勇其实很容易丧失。 尤其是这些千户那颜们,他们的心乱了,哪里还能决断? 他们都习惯了跟随哲别去获得胜利,哲别都死了,让他们怎么办? 帐子里静默了许久。 最后,一个跟随哲别很久的千户兀都台勉强道:“还是不要这样了,万一再有损失,弃不耽误大事?我们先退往北面的辽阳,然后,派人向成吉思汗报丧吧。”
纳敏夫亢声道:“大汗的大事,就是要在辽东打败定海军!我们现在一退,等到各地大雪封路,这仗还能打吗……” “出去!出去!”
几个千户那颜同时叱喝,把纳敏夫赶出了大帐。 此后数日,蒙古军徐徐向北,在辽阳与哲别的副手孛秃驸马所部汇合,一路上遭到定海军骑兵的追击。 还有许多零散的野人部落此前遭蒙古军排头痛杀的,无不畏惧蒙古的威风,这会儿,他们也蜂拥而来,打算痛打落水狗,捞些好处。 纵然蒙古军勇猛,数日里前后厮杀了百余场,又折损了数百骑兵,余部疲惫异常。 定海军乘胜连续夺回了盖州左近的许多村寨,逃亡的契丹人也陆续返回。因为听说蒙古军被战败的消息,婆速路和沈州、辽阳等地,都有零散的部落民陆续来投。 旬日之间,韩煊能掌控的力量竟比原来更加庞大了。要不是因为粮秣物资而限制,他麾下人手翻一倍都有可能。 在咸平府那里,纥石烈桓端不久前刚被哲别野战击败,故而只坐守城池,忙着到处签军,重整兵马。哪怕后来哲别南下,只留着孛秃驸马所部在城外驻守威吓,他也务求持重,并不轻易出动。 前一日里,辽东群牧所判官李云的部下入城,请他只管放心,定海军必有举措。纥石烈桓端当面谢过,背后还有将信将疑,拉了自家的老友温迪罕青狗,盘算万一战况不利,就往北退到隆州去。 孰料次日又有消息传来,说定海军一战就杀了哲别,迫退蒙古军主力。 包括纥石烈桓端在内,东北各路女真军将无不狂喜。肇州纥石烈德、上京完颜承充二部也有援军在咸平府里,当即三路兵马尽皆打起旗号,顶风突雪出外,数日里与孛秃驸马所部厮杀连场,声势浩大。 而他们同时也都提足了精神,等待着真正关键之人,对整个局势作出后继应对。 无数人都在猜测: 定海军的郭宁会如何? 成吉思汗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