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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八章 黑鞑(下)(1 / 1)

葛青疏拔刀看看涂抹黑漆的刀身。  “黑鞑野性难驯,虽然投降,又不甘心彻底失去对部落的控制,想要和我们讨价还价,乃至把我们当作可利用的傻子。元帅早就说过,真心诚意合作的,高官厚禄奉上;心怀恶意的,也不妨杀鸡儆猴。至于卢五四,我本来倒是有心要提拔他……”  葛青疏收刀回鞘:“想死想活,看他自己!”

营帐中将士们轻悄悄准备的同时,卢五四迷迷瞪瞪地往外走,他压根没想到,自己会被人这么看。  葛青疏等人毕竟身处蒙古人的营地里,而蒙古人又本是定海军的死敌,所以队伍里的将士们全都外松内紧,睡觉时都单独睁一只眼。但卢五四在蒙古人眼皮底下生活了好些年,说他扭曲也好,说他卑微也好,这确确实实是他熟悉的环境,所以他真睡熟了,也真是被尿憋醒。  天空的月色皎洁,卢五四慢吞吞数百个蒙古包在月色之下,犹如一只只蹲伏着的怪兽。小队的托落赤也就是巡逻骑兵在营地内外慢慢地经过,马匹偶尔咴咴地叫两声,引起咩咩的羊叫或者汪汪的狗叫。  拉克申的这个千户,不属于蒙古国建国时的九十五千户,而是后来陆陆续续新编的。部落内部的族人有蔑儿乞部的流散之人,也有少量汪古部的白鞑。  蔑儿乞部和汪古部,都是和界壕沿线女真人往来甚多的部落,所以这个千户扎营的方法也和高原上面朝东南,再密布托落赤轮番警戒的套路不同,而有点类似早年女真人的习惯。也就是以各个百夫长错落布置的主帐为圆心,用约束牛马的皮绦拉成大环,一个个大环彼此套叠,形成疏密相间的大营。  这种营地落在外人眼里,没什么规律可言,夜里很容易迷路。但卢五四却早就走惯了,他曾经有两年的时间,是经常深夜往来营地的,所以对扎营的规制、寻哨的路线全都烂熟于心。  他眼睛都不大睁,就打了两个弯,绕过火铺和栅栏,站到一蓬深草旁边,放了通水。  正束着腰带,打算回帐篷去,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响起。  是皮靴踏地的声音,是蒙古人。  卢五四现在可不是蒙古人的奴隶了,而是定海军军官的随员,千户老爷邀请来的客人,但过去数年的规训与惩罚,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使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闪,把身影缩在了暗处。  几个蒙古人按着腰刀,并肩走过。  他们都披着羊皮袄子,身上一股浓烈的羊膻味道,头顶无数小辫油浸浸的。卢五四一度很习惯这种模样,这会儿却忽然觉得有点不习惯了,他往阴影深处藏了藏,屏住呼吸。  只听一个体格粗壮的蒙古人道:“回去就收拾行李吧,说不定明天一早就得走。”

另一人道:“各部都在准备了。”

先前说话之人道:“本来成吉思汗到处屠杀,搞得草原东面各部大乱。咱们才不得不逃到南面,靠着定海军的势力给自家打气。现在大汗一门心思要往西征伐,咱们的难处忽然就不存在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急着南下,以至于现在尴尬。这破事,真叫人后悔啊!”

“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南下一次,固然交出了许多奴隶,却也换来了粮食物资。奴隶这种东西,草原上哪里抓不到?咱们如果能回到北面,再吞并几个小部,回头就能拿着他们,问定海军要更多。”

“所以千户说,一定要小心保密,不能叫定海军那边知道消息。他们如果知道大汗西去,草原上没了强大部落镇压,没准就要自家提兵北上,那就没我们的好处啦!”

几人慢慢走着,彼此议论,无非是在盘算,既然大汗要远征,咱们是从定海军手里捞些粮食武器再走;还是抓紧时间北上,先占一大片草场,收拢一大群人,造成既成事实。说来说去,又都觉得,还是听千户的安排。  说了一通之后,一行人绕到栅栏转弯处去了。  忽然有人问道:“那些定海军的使者怎么办?”

几人同时转头,眺望卢五四来处的大帐,使得卢五四的心头大跳。  “过两个时辰再说。千户的意思是,如果他们识相,就带了一起走,当作人质。到了昂吉泺以后,再放不迟。”

“如果他们不识相呢?”

体格粗壮的蒙古人嘿嘿笑道:“总不能让他们碍事?真要不成,只能尽数斩杀,回头推说不服草原水土病死,多送一批奴隶补偿,客客气气向定海军卖个好,也就罢了。实在不行,咱们再砍几个蒙古人的脑袋去赔罪,还能怎样?”

卢五四猛地打了个激灵,浑身发冷。  那些蒙古人说什么大汗西征的事,卢五四没太听懂。以他的见识,也没法把前两天郭元帅就在缙山城里,乃至另有贵人来访的事,和这些蒙古人谈论的联系到一处。  但有一点,他是很明白的。  他到缙山城没几天,却已经见识到了定海军将士们那种无所畏惧的性格。他熟悉的每一个军官和士卒,无不是刚强勇烈。别人不谈,那个葛青疏就绝对不会向人服软,更别说是向蒙古人屈膝了。  也就是说,如果拉克申千户想要做什么,一定会和使者冲突,会导致死伤。  那些将要被杀死的人,不是无关的人。  他们是那个定海军郭元帅的部下,是过去两天里,给我发放食物的人!是带我去射猎游玩,分了我两只肥鸡的人!是给我暖和衣服的人!是答应了将要给所有的奴隶分配田地,让大家能重新过上好日子的人!  卢五四抚着自家的胸口,藉以平缓呼吸,脑海中急促的念头闪过:得赶紧回去通知葛青疏他们!得让他们赶紧走!  葛青疏他们住着的毡帐,位于整座营地的西南角。如果往南走,绕过两座火铺和一道栅栏,就能到马厩。只要夺了马,至少有四成,不,有三成或者两成的把握,能够脱身!  想到这里,卢五四猛地窜了出来,箭步跨过道路,闪到对面的毡帐后头。因为变化了角度,他忽然又听到那几个蒙古人渐渐走远时讨论的话题。  “不过,手头少了汉儿奴隶,很多杂事粗活儿没人做了,总是麻烦。”

“没办法的,定海军要在漠南山后立足,最看重的就是人。咱们不交出人来,也就没有南下的可能。但是,拉克申千户昨天和我商议过了,回到草原之后,要尽快和白水泊那边脱脱怜人联系上,咱们派出精干人手,去丰州、净州、东胜州一带狠杀一通,把当地的汉儿全都掳到草原,怎也能弥补损失了!”

“哈哈,原来如此。千户的这个主意很是英明!白水泊往西一路,我很熟悉。到时候我带人去!”

这些话语入耳,卢五四手指都在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就是东胜州那边,大金国西南招讨司下属的民户出身。因为蒙古军近年来用兵的方向主要在东面,所以他很少听说过家乡的事情,却不曾想这回听到,是蒙古人又要掳掠。  身为泰和末年因为不堪朝廷凌迫而逃亡草原之人,他本来应该不在乎这些。他甚至一向认为,在草原上的生活固然悲惨;比起大金国的治下,却未必差到哪里去。  但就在这几天里,卢五四的想法变了很多。  他开始觉得,人可以不做奴隶,人也可以不被刀剑威逼着背井离乡,人更不应该被当作牲畜或者某种其它的东西。  他开始觉得,摧毁他的一切,杀死他的亲眷家人的,固然是大金朝廷。像拉克申千户之类掳掠汉儿、苛待汉儿的,也一样是仇人。现在,这个拉克申不仅要从定海军的治下逃走,还要继续去掳掠人丁,还要把东胜州的许多人都当作奴隶?  卢五四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想到自己因为眉目俊俏而被拉克申看中,当上所谓那可儿的经历。想到拉克申千户浑身油腻松弛的皮肤和臭烘烘的嘴,想到了像腐烂咸鱼一样的味道,想到了自己的痛苦呻吟。  很多事情,他已经习惯了,不在乎了,麻木了,但来到缙山城仅仅几天时间,他感觉到了身为人的尊严,于是就忽然回忆起了那些不作为人的,可怕的痛苦。  现在看来,事情是很简单的。  眼前最大的麻烦,就是拉克申千户本人。  拉克申必须死,只要他一死,其他的蒙古百户谁也拿不了主意。而一个没有首领的千户,也不可能去对抗定海军,更不可能退往草原,去执行什么数百里长途的掳掠。  卢五四想了好一会儿。当他思忖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懦弱胆怯的东西慢慢消褪,代之以阴冷和凶恶。  他回头看看葛青疏等人所在的毡帐,拢了拢身上那件葛青疏给他的短袍,拔足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往那方向走了一阵,难免撞上蒙古人的巡逻骑兵,但卢五四立刻就变幻了自家的神情和姿态,露出满脸驯服的表情。于是蒙古骑兵纵骑经过,只当他是某个贵人手下的孛斡勒。  拉克申下属的这个千户,较之于蒙古本部要松散很多。各个营地之间的夜间通行口令更是从来不变,就只是各个百户的名字。卢五四每次经过哨卡,直接报出口令通过,压根就没人在意。  一直到千户本人居住的大帐将近,好几处火铺照得周围亮如白昼,木料的油脂被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  卢五四忽地闪身,俯身扑进了专门挖掘出来,便用千户生活所需的沟渠,一点点地蹭到了大帐后方。他匍匐在沟渠里,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偷眼觑有几个妇人端着铜盆出来,才慢慢抬起大帐边缘的牛皮,从两根支架当间钻了进去。  大帐里没有旁人伺候了,帐子中央有香料被点燃了,弥散着强烈的香气,帐子四周,都堆叠着绸缎或者软布做的被褥和枕头。  卢五四瘦削的身体穿行其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一个不存在的幽灵。他经过将将熄灭的火塘旁边,随手拿起一柄短刀,再往前几步,就闻到长期酗酒导致的剧烈臭气,再混合着汗臭和羊膻的特殊味道。  这个千户部落的首领拉克申,光着膀子,躺在厚厚的羊毛毯子里,他年纪不轻了,身躯上的皮肉开始松弛,但两条手臂依然都是腱子肉,十分壮实。他的眼睛半睁着,好像醒着的样子,时不时咂一砸嘴,发出响亮的嘟囔。  但卢五四知道,拉克申已经睡熟了,他今晚喝了很多酒,怎也要睡到明天凌晨才会醒。  卢五四站在拉克申的面前看看,然后慢慢地绕到后头。  他将短刀握紧,往拉克申的脖颈一抹。刀子很锋利,所以他用力并不大,锋刃就轻松地切开了皮肤,淡黄色的脂肪立即鼓胀起来。随即下层的血管被切断,血涌上来,染红了脂肪和皮肤。  刀锋再往下,反复拉扯几下,切断灰白色的气管和红色的大动脉,鲜血像喷泉一样往外喷涌。拉克申开始剧烈地挣扎,卢五四随手取过一个枕头,按住拉克申的面门。  蒙古人的手臂和腿弹动着,把被褥和软枕纷纷推开,但却没能惊动帐篷外头的那可儿们。他转而去撕扯卢五四的手臂,卢五四鼓足了力气,用体重压住枕头,哪怕粗壮的手指抠破了他的脸,撕扯出好几道可怖的伤口,也不退让。  鲜血持续喷涌,终于把卢五四手里的枕头灌满。以至于他按压枕头的时候,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血从枕头的边缘不断渗出来。  再过一会儿,拉克申不动了。  卢五四冷静地又按了会儿,慢慢地退后,掀开大帐角落的牛皮,从来时的沟渠一点点地爬了出去。  深夜了,外头值守的那可儿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谁也打不起精神。稍远处,几个有力的百户正在他们营地里聚集人手,偶尔脚步声或者呼喝的声音大些,立即被首领喝止。  卢五四一直爬到沟渠的尽头,挺身坐起,剧烈地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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