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心尘和南岁川在傍晚时分城门关闭前回到了城中,此时大雪已停,道路仍有不少积雪来不及清扫,阴沉的天色逐渐昏暗,呼啸的寒风丝毫不留情面地刮过上阳城的街道。两人不紧不慢走在城中熟悉的道路上,少年忽然想起了出城时路过那家酒楼师父略微驻足了片刻,便向身旁问道:“师父,您开始不是说在那家新开张的酒楼中感受到了一道故人气息吗,您是不是应该进去见见您的故交朋友?”
自小就在师父一人的照料下长大的陈心尘却对师父的过往一无所知,南岁川对此也从不提起。除了偶尔会受武宁国当今皇上之邀走一趟常人眼中不可企及的皇宫大内,平时只有师徒二人居住的偌大庭院基本也不会有什么人拜访,称得上门可罗雀。在陈心尘这么多年的印象中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师父的故交朋友,所以在出城听到南岁川的话时少年便怀着巨大的好奇,特别想看看能和师父相交为友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南岁川转头望向徒儿,反问道:“是你想去看看为师的故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吧?”
陈心尘被师父点破心思后嘿嘿一笑,“徒儿这不是想着咱们既然身为东道主,应该主动前去宴请人家一顿,免得到时候人家说咱们小气。”
南岁川闻言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本来我打算明日再登酒楼,难得今天咱们师徒都有兴致,那便现在就去。”
说完,师徒二人便朝着城中那间名为‘归家’的酒楼走去。两人很快就来到了酒楼门前,昏暗天色下,一阵冷风从街头席卷而过,陈心尘抬起脑袋望向酒楼牌匾上的‘归家’二字,虽然街道上还有不少行人,但不知为何,一股阴森的感觉从他心底油然而生。陈心尘先是伸出头朝酒楼敞开的大门里使劲瞅了两眼,发现本该是用饭的时辰可酒楼中却看不见一位客人。他连忙向身旁的南岁川轻声说道:“师父,这酒楼好古怪呀。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我就在外面感到一股阴冷气息,而且酒楼明明处在闹市,里面却看不见一位客人,您这位故友还真是奇怪,居然选了这么一处地方落脚。”
面对徒弟的疑惑南岁川轻轻点头解释道:“这地方并不是他选的,而是这间酒楼本就是他开的。”
南岁川率先迈步走进了酒楼大门,陈心尘也只好紧跟着师父的步伐走了进去。进入酒楼后,一道身影立马从柜台处闪在师徒二人身前,一副店小二打扮的青年向两人殷勤询问道:“两位要些什么酒水?本店新近开张,酒水买一赠一,划算得很呢。”
南岁川摆手笑道:“你们掌柜的现在可在酒楼里吗?我是特地来找他的。”
青年伙计听闻眼前两位好不容易才等来的顾客居然不是进来喝酒而是来找那个吝啬掌柜的顿时大失所望,脸上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但他还是十分客气回答道:“我们掌柜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平时很难见到他一面的,不过两位客官可以在店里等等看,说不定掌柜今晚就会回酒楼看一眼呢。”
南岁川对于酒楼掌柜不在此处并不意外,眼神微微扫了身穿布衣,体型消瘦,面容白皙的青年伙计一眼,随后颔首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上一壶酒,弄几个小菜,我们边吃边等。”
继而领着陈心尘就近走向了空无一人的大堂中的一张酒桌。青年伙计听到南岁川要一壶酒后脸上笑容又变得灿烂,应和了一声“好嘞!”
便转身打酒备菜去了。陈心尘等南岁川落座后才动手脱下身上的厚重狐裘,将狐裘随手搭在旁边座椅上后就坐在了师父的右边位置。安稳坐下后他充满好奇地环顾四周观察起了这间酒楼内的一切,作为新近才开张的酒楼可里面的桌椅板凳却不是新的,反而更像是用了许久的陈旧物件。最让他奇怪的是偌大的两三层酒楼除了自己和师父居然没有其他客人,而且整间酒楼目前只看到进门柜台处的一个青年伙计,除此之外别无他人。青年伙计手脚十分利落,很快就用托盘端着一壶酒和几碟小菜脚步稳健地走向陈心尘师徒二人所坐的酒桌,将酒菜放下后说了句‘客官请慢用’便退回到了柜台处。陈心尘摆好两副碗筷,拿起酒壶替师父斟满了一杯酒,南岁川举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他才拿起自己的筷子动手夹菜。南岁川也算是个好酒之人,师徒二人的家中还有一个不小的酒窖,偶尔也会自斟自饮一番。因为年纪尚小,南岁川不准许陈心尘饮酒,至于陈心尘每一次趁着师父不在时偷着酒窖中的陈年佳酿或是‘仙酿’喝,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心尘嘴里咀嚼着菜肴,出声说道:“嗯,师父,这家酒楼的口味还真是不错,这手法依我看在整个上阳城都可以排得上号呢。”
别看少年虽然年纪小,但陈心尘很小就习惯独自一人在上阳城中走街串巷,城中的各处美味佳肴他这些年来几乎尝了个遍,因此在吃这方面,他还是很有见地的。“诶,师父您说您这位掌柜朋友今晚会不会回酒楼啊,咱们今晚不会白跑一趟吧。不过也还好,就算您那位朋友今晚不来,这家酒楼菜品口味不错,咱们明天后天还可以接着来,总可以见到您那位朋友的。”
南岁川对徒弟的诸多话语并没有太多回应,等陈心尘终于说完话安静下来后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同时自己斟了一杯酒,抬起酒杯时他的目光若有若无般瞥了眼半个身子趴在柜台处用一只手撑着下巴的青年伙计。陈心尘一向习惯了师父偶尔寡言,于是也不再多话,只管埋头填饱肚子有了力气再继续说,反正师父也不会嫌自己烦,都习惯了嘛。柜台处,换了一只手撑着下巴的青年伙计目光虽然望着酒楼大门外,但大半注意力却都在堂中唯一的那两位客人身上。没办法,现如今虽然人不辛苦但命却一直苦呀。故乡远在武宁国之外的某个小地方,自小就父母双亡成为孤儿的他很早就四处流浪了,在滚烫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很多年,终于是熬成一直梦想长成的大人了。他很小就幻想着成为众人眼中高高在上的‘仙师’,为此在四处流浪的途中他曾到处寻访名师,奈何所遇到的不是只有半吊子本事就是江湖骗子,因此他也只学会了一星半点但足以糊弄凡人的小本领,凭着这点小本领他倒是可以勉强混口饭吃。直到不久前误打误撞进入了武宁国,来到了上阳城,本想着仍然干老本行,寻一处热闹街边卖艺的他不知为何进城之后身上的那点糊弄人的障眼法术突然就不灵了。当他在城中因为没钱吃饭而饿得发慌又发愁时,正巧来到了新近开张的‘归家’酒楼大门前,遇上了那位说话老是不着边际,性子又十分吝啬的酒楼掌柜在门外招聘伙计。被那位掌柜仿如戏耍般一番盘问后,他如愿进到了酒楼当伙计。谁知第一天就让他傻了眼,偌大的酒楼居然只招了他一个伙计,更过分的是后厨连个厨师和打杂的都没有,当他向掌柜的提出问题时得到的回答却是这酒楼平时不会有什么生意,一旦偶尔有点小生意就辛苦你了。面对这么个让人无言以对的回答他也是极其无语,所幸如掌柜所言,开业这么些天来酒楼确实没有什么生意,有几天深夜偶尔会有一两桌阴沉着脸并且沉默寡言的独行客人,他一个人还勉强忙得过来。至于那位掌柜除了酒楼开业那天在门外招揽了一天伙计外,酒楼开业第二天起青年伙计就只能偶尔在酒楼中遇见那位比甩手掌柜更加过分的掌柜,最让他气恼的是明明说好的工钱掌柜每次来时总以酒楼生意不好为理由克扣一点,如果不是吃住全免,还一个人管理着酒楼乐得清静自在,他早就和掌柜的翻脸跑路了。这么多天来酒楼还是头一回夜色尚未降临就接待了两位客人,青年伙计暗自关注了南岁川和陈心尘师徒很久,想不通一大一小两个瞧着穿着打扮应当算是富贵人家的人怎么会结识酒楼掌柜那样的怪人。正当他出神之际,一只大手毫无征兆地在猛然拍在柜台上,发出了一声巨响。巨大响声惹得坐在不远酒桌上的陈心尘侧目望来,南岁川则只是放下筷子抿了口酒,嘴角淡然而笑。最倒霉的当属单手托着下巴趴在柜台上的青年伙计,他被这一突如其来的耳边巨响吓得一个激灵,托着下巴的手更是因为受惊而不知所措,整个脑袋砸在了柜台上。缓过神来的青年伙计猛然抬头刚想破口大骂时看清了眼前人的长相,顿时把已经到嘴边的准备问候始作俑者全家的话给生生咽了回去,继而脸上挤出一丝生硬笑容说道:“掌柜的,你回来了。”
青年伙计伸手指向南岁川和陈心尘所坐的酒桌,“那两位客人说是专程前来找你的,已经在这儿等了有一会儿了。”
被青年伙计称为掌柜的男子醉醺醺地打了个饱嗝,收回拍在柜台上的手,看向南岁川,随后发出一声大笑,“黄禄,招待得不错,这回就不扣你的工钱了。”
说完,他便迈着散乱的步伐向师徒二人走来,走到酒桌前时一屁股坐在了南岁川对面,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只酒杯倒满酒后脸色红润的男子举起酒杯向南岁川笑呵呵道:“岁川,好久不见呐!为了庆祝你我二人重逢,当满饮三杯。”
南岁川轻笑一声,举杯相碰,一饮而尽,两人就这样连干了三杯。坐在一旁的陈心尘看着师父对面已然醉醺醺的酒楼掌柜,看上去年届四十,相貌不算奇伟,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独特意味,掌柜身材相较于高大的南岁川而言只能算是中等,相对而坐的两人有一个很明显的相同之处,寒冬腊月里,南岁川上身只穿着一件单薄青衫,而酒楼掌柜也是穿着一件看上去并不暖和的青藏色丝绸大褂。这位酒楼掌柜最令陈心尘印象深刻的便是纵然脸上因醉酒而脸色红润,但依旧难以掩盖他脸上那种刻骨的苍白肤色,陈心尘看得出来他并不是病态的苍白,只是单纯的理所当然的苍白。两人饮尽三杯酒后各自放下了酒杯,南岁川望了眼柜台处的青年伙计,说道:“李笠,运气不错,那么多人费尽功夫寻找了这么多年,想不到最后让你捡漏了。”
名为李笠的酒楼掌柜闻言立马不高兴了,“什么叫捡漏?虽然还是运气成分居多,但你老兄是不知道我私底下也是花了不小气力和脑子的。这么久不见,不夸赞我办成了这么大一件事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埋汰我,不够意思,太不够意思了。”
南岁川见状只好点头附和,“有时候运气好也是实力的另外一种体现。”
“诶。”
李笠摇晃着脑袋,再次举起酒杯,“这句话我很赞同,走一个,必须走一个。”
南岁川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手上的酒杯却不曾放下。时隔多年再相逢的两人如同两人手中的酒杯,再次碰在了一起。故人相逢,喜不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