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笑呵呵地转身向身旁的嬷嬷指指沈弥,“你瞧瞧,这活脱脱是阿缅小时候那个聪明伶俐样子,且更多了些明哲保身的谨慎。”
说罢又叹了口气,看着远方,缓缓开口,“你是寺中长起来的孩子,已是于这俗世无根无凭,自然与阿缅幼时心境大不相同了。要不是阿缅她走的早,也不会放手让你回这肮脏凡尘中来,孩子,你可知你祖母为了你,十四年来殚精竭虑,日日悬心。”
祖母对自己,可谓是一片丹心。从小到大,事关自己,小到饮食起坐,大到婚姻前程,祖母事必躬亲,如若祖母不点头,父亲亦是不敢自专。祖母的小院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最平静的地方,如果可以,自己也宁愿一辈子守在山上。然而,祖母去世前一直清醒,闭眼前最后一刻还在嘱托自己,待她老人家一阖眼,便要立刻乘父亲的车驾扶灵回府。其实,这也是十四年来,祖母每日都会嘱托的一件事。过去的事,祖母很少提起,可沈弥总觉得,祖母对自己的好和保护太过了头,好像是把一件破烂不堪的旧衣服紧紧搂在怀里。沈弥跪下,再三俯身叩拜,泪洒双襟。“臣女卑贱,刑克父母,危及家族,出生后人人欲置我于死地,当年若非祖母,哪里有今日的拂清,祖母教导养育、护我周全之恩,拂清万死难报,可祖母却因我之故心力交瘁而早亡,臣女……”沈弥伏地不起,哀恸长哭,几欲气绝。甘草见状忙扶她起身,一边顺着她的背慢慢推抚,一边拿出丸药为她服下。沈弥这才慢慢平静下来,甘草低头禀道,“请太妃恕罪,姑娘并非有意尊长面前失仪,只是公主娘娘生前极为疼爱姑娘,姑娘每每思及祖母亡故,仍是心痛难抑。”
太妃见状忙让人扶她坐在软榻上,亲自喂她饮下一杯参茶,沈弥定了定神,看到太妃手腕上带着的血檀镯子,与自己的应是一对。太妃也看到沈弥盯着这镯子看,便退下镯子,轻声道,“这是我入宫时家母给我的陪嫁,那时,阿缅还在宫中,我俩自幼一起玩耍,入宫后也是她陪着我捱过了最害怕的那几年。她出嫁时,我便将这对镯子与她一分为二,现在,也是该让这镯子物归原主了。”
沈弥一愣,便看太妃拉过自己的手,为自己带上了另一只镯子。太妃执着沈弥双手,久久不愿松开。一旁嬷嬷不禁担忧,“太妃,姑娘身为御女独自离开别苑太久,只怕对她不利。”
太妃却不以为意,只说叫秦寒枝来,又让嬷嬷去令小厨房备膳。“臣女竟不知表字是殿下取得,还未谢太妃赐名之恩。”
太妃拍拍她的手,“那时你还是小婴儿,如何知道这些,阿缅既是带你住在山里,就是希望你离群索居,避开纷扰,也就不肯把这些事同你说了。”
顿了顿,太妃似乎是下定决心,“不过今日既是你我能见面,必是阿缅在天之灵保佑。我是朝不保夕之人,每天都是佛祖恩赐的性命,有我在一天,我也要替阿缅护住你,我想,阿缅在世时,也是想等到正本清源后,再带你去一个静谧之所安稳度日。只可惜她……不过还好,如今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今日我便下一道懿旨,收你为养女,我无儿无女,百年后,便由你为我举幡摔盆,扶棺送终。”
沈弥大惊,太妃此语太过突然,此前只知道自己是因出生时天降异兆,寒冬腊月府中的腊梅树一夜之间尽皆枯萎,更有一云游僧人向父亲断言自己的八字与荣国公府大为不和,如留在国公府内必定伤及父母,祸延宗族,因此养在祖母身边是为避开灾险。对外只说是因体弱养在寺中祈福。因此自己早就以为要老死山中,可不知为何,自十岁起,父亲就每年都上山数次,苦求祖母下山,不过祖母从未让自己见过他,直至身后。然而此刻太妃竟说要收自己为养女,这可奇了,太妃与祖母亲如姐妹,却以养女之名让自己提前出局。难道自己的性命,必得时时刻刻有一个人把持着么?还未等沈弥细问,嬷嬷已回禀秦寒枝到了。太妃口中称宣,便携着沈弥出去。“臣秦氏,参见太妃,愿殿下长乐康健。”
一身着朱红色官服的女官站在殿外揖手而立,看服色品秩应在四品之上。太妃欣然,“今天辛苦你走一遭,是请你拟一道懿旨,平身吧,来人,为秦大人奉笔墨。”
秦氏垂首听着,“荣国公嫡女沈氏,礼佛向善,雅正端方,品性纯良,孤膝下寒凉,今以沈氏为义女,日后侍奉碧落宫,百年后司扶棺执幡之职。”
秦氏稍有迟疑,仍是一一写下,随即躬身道:“是敕封宗室女的内召,请太妃先用章,阁内再向陛下请旨。”
太妃拿出印章落于书上,“旨意你留着,别的就不劳动你了,陛下那里旨意我亲自去请。”
待在太妃宫中用过晚膳,沈弥正欲问清祖母这些年来对自己的种种筹谋,却见嬷嬷急忙走过来,低声说皇帝来了。太妃了然,便让沈弥在内殿歇息,自己出来向皇帝“请旨”。沈弥也就只好自己找本书看看。太妃来至正殿,见皇帝正蹙眉而坐,除了平日里最亲近的总管内监胡宗云,并没带其他人。“儿臣给母妃请安,母妃万福金安,长乐安康。”
皇帝起身恭敬行礼,太妃亦不托大,笑着扶起皇帝,携手坐下,又令人上糖水小点,真真像极了一对和睦母子。“陛下国事繁忙,来看老身已是感恩不尽,只是人老伤感,今日还向陛下再求一个恩典。”
皇帝正是为了太妃收养女一事而来。荣国公本就是八大国公之首,虽然手无兵权,子弟颓废,却也仍是在朝为官,颇有名望,他的母亲是自己的堂姑母,先君山公主,他的女儿如今要做太妃养女,这不得不令他心生忌惮。“母妃所说可是要收养女一事?儿臣看来,或许另有上佳人选。”
皇帝笑着开口,语气却并不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