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场宫变,京中传闻颇多。
有人说是晋王谋反夺位,也有人说是太子谋反,晋王黄雀在后,最终登上九五之巅。 而当晚的情形,哪怕是在现场的御林军,大多数人也是糊里糊涂的,并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们原本觉得自己很明白,将整场宫变看了个全场,并且有很强的参与感。 可当看到太子的结局,所有人都沉默了。 太子从一国储君变成了康王,虽有所谓的封地,却是在皇陵守陵。这可谓是很惨的结局。 历朝历代,只有犯了大罪的皇子才会被罚去守陵,非皇命不得离开皇陵半步。这与被囚禁无异。 即便太子无功,通常新帝为彰显其心胸和仁德,也会给太子一个极其体面的身份。新帝如此无所顾忌地对太子落井下石,那晚——确切说那几日发生的事便显得扑朔迷离。 对于这场宫变的内情,韩攸宁也是知之不祥。赵承渊和父亲含糊其辞,她只知道赵宸和赵承渊并没有打起来,赵宸封王守皇陵。 韩攸宁虽觉得赵宸的结局不太好,可她想当然地以为,赵宸是在为庆明帝尽孝。待得过些时日,他自然会离开皇陵,前往封地。 直到三个月后,成郡王妃到宫里给她送喜帖。 陆凛和赵湘儿要成亲了,婚期定在五月初十,在成郡王去往北疆就任前完婚。 成郡王在宫变后,被封定北大将军,不再担任御林军统领一职。定北大将军统领十几万兵马,算是升迁了。 可成郡王妃却并不高兴。 成郡王任定北大将军,就意味着一年里要有大半的时间在北疆。夫妻分离不说,她日后每天都要生活在担忧中,唯恐哪一回郡王爷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韩攸宁有个当大将军的父亲,自然理解成郡王妃的感受。 她先是感同身受地说了几句,又安慰道,“武将都盼着纵马扬鞭驰骋沙场,成郡王文韬武略,定是想找个比皇宫更大的地方施展拳脚。”成郡王妃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臣妾倒看着,他是因着自己身为御林军统领,却帮着晋王——皇上,没尽到他的职责。所以才辞了这御林军统领一职。”
韩攸宁听说是,宫变那日没有死伤太多人,皆是因着御林军上万侍卫没有参与厮杀。 这其中,成郡王功不可没。 他那般忠心的人,虽说做了抉择,恐怕心里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韩攸宁正暗暗感叹着,便听成郡王妃继续道,“他们男人当真是让人看不懂,太子——康王做的事和郡王爷也没什么两样。康王先是泄露龙卫藏身之所,坏了他父皇的布局,又在宫变时对他父皇毫不留情。现在庆明帝人死了,他又去皇陵守陵……” 成郡王妃说着宫变那日赵宸的所作所为,还有自己的种种困惑。郡王爷在宫变之后喝得酩酊大醉,提了几句太子。她知晓事关重大不可外传,不过皇后不是外人,她觉得没什么不可说的。 她不太懂太子为何帮赵承渊反了自己的亲爹,比起郡王爷说的,其实她更愿意相信外面传闻的合理性。 韩攸宁怔怔坐在哪里。 成郡王妃后面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 她的大脑中不停地回荡着那几句话,“康王先是泄露龙卫藏身之所,坏了他父皇的布局,又在宫变时对他父皇毫不留情……” 韩攸宁想起了在灵安寺那日,赵宸送给赵承渊的一张纸,她隐约看见是一张舆图,却不知那意味着什么。 原来,他从那个时候就决定帮赵承渊了。以江山为代价。 他为何这么做? 前世他死于赵承渊之手,他不恨赵承渊吗?那江山他本唾手可得,如此大的代价,他如何下得了决心的? 韩攸宁是知道答案的。 赵宸是为了她。 为了她,赵宸不顾天下苍生,不顾自己的性命,连这江山,他竟也没看在眼里。 韩攸宁心口堵得慌。 她在灵安寺对赵宸口出诛心之言,实则有几分色厉内荏。她只是想保持一个平衡,一个两人互不相欠的平衡。你曾伤我过,也曾帮过我,两相抵消,我们互不相欠,各自安好。 实则,她早就已经欠着赵宸了。 如今再加上这座江山,让她如何承受得起。 赵宸护送庆明帝的灵柩离京时,韩攸宁在庆春楼的三楼,看到了他。 他身形比以往更加瘦削,眼窝深陷,就似是生病了一般。配上他那斑白的头发,看着很潦倒颓唐。 他似有所觉,抬头看向韩攸宁。他面色很平静,无波无澜,对着韩攸宁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晚辈礼。 哀乐哀戚悲凉,他很快便回过头,驱马护在灵柩旁,在漫天的纸钱中远去。 …… 韩攸宁坐在那里,思绪乱纷纷,一直到傍晚赵承渊回景阳宫用膳。 赵承渊一进大殿,便发觉攸宁有心事。 自从得了韩钧从襄平府送回的消息,陈蔓的病能治愈,能活到九十九,攸宁的心情便一直很好。 他坐到韩攸宁对面,笑着问,“在想什么?”
韩攸宁这才发现赵承渊回来了。 她笑了笑,“皇上回来了。”
又转头吩咐铃儿,“摆膳吧。”
说着话,人已经下榻去了外间,吩咐这吩咐那,一副很忙碌的样子。 她知道赵承渊对赵宸很介意,他既然要瞒着她,她便当作不知道吧。 她若此时与赵承渊说起来,让他如何做?这场胜利的果实只能由赵承渊来摘取。 赵承渊身上背负着父母之仇,还有楚国的灭国之仇,西凉王就在千里之外看着。若是赵宸登基,恐怕西凉王不出一个月就能杀过来,周楚大战的历史悲剧会再次上演。 赵承渊静静看着她忙碌,她这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就连晚膳,她都吃得心不在焉,她最喜欢的鲜花包子,只吃了一个便不再动。 用过晚膳,韩攸宁见赵承渊一直盯着她看,便随手摸了本画本子坐在榻上翻看,“这话本子有趣的很。”
赵承渊挥退宫人,将她手里的话本子抽走,问她,“可是成郡王妃与你说了什么?”
韩攸宁平静道,“她说起湘儿和陆凛的的亲事。成郡王帮了你不少,我该给他们备份体面的大礼才行。”
“攸宁,你是不善说谎的。”
赵承渊盘坐在塌上,双手撑膝,静静看着她。他这是一个极具压迫性的姿势,韩攸宁少见地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威压。 “没有。我没说谎。”
韩攸宁别过头,不去看他。
赵承渊抿唇沉默了片刻,问道,“可是关于赵宸?”韩攸宁回过头,“皇上知道了?”
赵承渊叹了口气,除了赵宸,还有谁能如此牵动攸宁的心,却又让她不愿说出口。 他道,“赵宸的事我不曾与你细谈,是因着你现在有着身孕,不想你因此心生忧虑,徒增烦恼。原是想待得一切尘埃落定,再仔细说与你听。”
韩攸宁抬眼看他,“这么说来,成郡王妃说的是真的,赵宸帮你反了庆明帝,夺下这江山。”
赵承渊:“对。若是没有他出手相助,这场宫变应要推迟几个月,死伤的将士也不止这些。”
韩攸宁道,“既然如此,皇上何不给他一个好一些的结局呢?”
皇子守皇陵,无异于这个皇子已经被废。而赵宸身为废太子,其中的耻辱更甚。 赵宸是个心气高傲甚至是偏执的人,又经历了两世的不如意。他若是天长日久地在那里呆下去,心性不知会压抑成什么样子。 赵承渊目光幽沉,看着攸宁眼中的不忍。 她如此说实则已经足够克制,她一直在他与赵宸之间坚定地拥护着他。可他能察觉到,他之前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攸宁一旦知道赵宸为她付出了这么多,心里会发生一场海啸,会彻底摧毁她这一世重新建立起来的情感体系。 她想要维持的那种平衡,会不复存在。赵宸原本在她心中占据的那处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角落,会变得越来越大。甚至,她对赵宸的亏欠越来越深,长年累月的积累下去,说不定会变成旁的情感。 赵承渊其实有一些理解赵宸前世对待赵寅的态度。男子对自己深爱的女子会有很强的占有欲,尤其是他们赵家人,对待感情有着极深的执着,那占有欲便格外强烈。 实则从一开始,从他见到攸宁与太子之间那不为人知的牵绊,他便在嫉妒,很深的嫉妒。只是他有尚且不错的自制力,他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去伤害到攸宁。 赵承渊面色不动,说道,“去皇陵是赵宸自己的选择,他提出来了,我也没有拦着的道理。”
韩攸宁:“他自己提的?可有说要在那里守多久?”
“对,他自己提的。”
赵承渊不紧不慢斟上一杯鲜花茶,放到韩攸宁手里,“至于要守陵多久,他不曾说。他若想走随时都可以走,没人会拦着他。”
原来是这样。 韩攸宁握着茶杯,摩挲着上面的缠枝纹,“他这是为了孝道吧。”
或者,还因着愧疚,毕竟是他亲手将自己的父皇送上绝路。 赵承渊却知道不是。 赵宸帮他谋反是为了攸宁,谋反后不曾煽动朝臣拥立自己为帝,也是为了攸宁,后来去守皇陵,还是为了攸宁。 赵宸走的时候对他说了一句话,“你若对不起攸宁,这江山我会抢过来。”
这对不起攸宁的事,应是包括了扩充后宫。 赵宸要抢过去的,应也不止江山。 赵宸守在皇陵,是在守护攸宁,是在震慑他。 赵宸有自己的私兵,他是知道的。那私兵这一年来发展壮大,已经有两万多人。现在那些兵马都潜伏在皇陵附近,且并没有刻意隐匿行踪。 另外,经过近一年的筹谋,定北军的十几万兵马实则已经在赵宸的掌控之下,乔昆乔将军在定北军中威望甚高,那些将领如今都听他号令。即便成郡王去了,一时半会恐也不能掌控局面。 若是赵承渊一旦有半分对不住攸宁,以赵宸的性格,应是会不顾一切地发动战争。 赵承渊笑了笑,“你说的对。赵承彻纵有万般错,也是他的父亲,他该尽孝道的。”
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他的结局不会是皇陵。”
“嗯。”
韩攸宁理解的是,赵宸最终是会离开皇陵,去他的封地康州的。 她抿了口茶,放下茶杯。 赵宸的事,只能就此结束。 他在皇陵守着尽孝道,然后哪日想走了便去康州。 韩攸宁抬眼看赵承渊,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我之前误会你……” 赵承渊不愿她因着赵宸向他道歉,出言打断她,“你我夫妻,何须分得如此清楚。若说你误会于我,也是我未曾与你言明的缘故,是我有错在先。”
韩攸宁的自责却也不仅仅是因为误会赵承渊,还是她不该为了赵宸,对赵承渊起了不信任。 赵承渊行事从来都是顾全大局的,哪怕他心中有仇恨,也不曾泯灭他的理智,做那等泄私愤的卑劣之事。 还有,哪怕是她再回避,她和赵承渊之间总是不可避免地夹着赵宸,这对赵承渊来说很不公平。赵承渊这两世身边只有她一个女子——当然要除去前世她死后的时光,可是他却要不断地被赵宸强大的存在感所困扰。 韩攸宁主动握上他的手,轻轻攥了攥,认真道,“是我错的更多些。以后不会了。”
赵承渊看她如此,倒像个跟先生乖巧认错的小娃娃,他笑着促狭道,“既然知道错了,要如何补偿为夫?”
“补偿?”
韩攸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见赵承渊已经越过两人之间的矮几,俯身靠近她。 他身上淡淡的紫竹香萦绕在鼻息间,让人心神轻晃。 “对,补偿。”
赵承渊的声音低醇,带着些许沙哑暧昧。
他抬起手,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在她脑后托住她,不容她后退的强势姿态。 那双魅惑众生的凤眸,此时里面含着笑,还有丝丝缕缕的情愫,离她越来越近。 近到,他高挺的鼻尖抵上他的,他的呼吸与她的纠缠。 韩攸宁没出息地脸红了,心跳如鼓,她结结巴巴道,“你,你要作甚?”赵承渊轻笑,“你说呢?”
“我……” 韩攸宁只说了一个字,那红艳欲滴的唇便被堵住了。 他的唇很薄,很软,辗转吸吮,纠缠。 成亲这一年多来,他的吻技愈发纯熟。他但凡想要出手,韩攸宁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而今日这次,赵承渊有心将赵宸留在攸宁心里的影子驱逐干净,更是不遗余力。 他的吻温柔缱绻,又带着几分霸道,似能摄人魂魄,带着韩攸宁进入一种混沌状态,轻飘飘的,不知今夕是何年。 在她身子虚弱无力时,撞到了矮几上的茶盏,清脆的哗啦声起,将她的神志拉回来几分。 她推开他,面红如潮,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衫,颤着手去扣衣襟上的扣子。 赵承渊好整以暇地笑看着她,“扣了作甚,一会还不是要解开。”
这种孟浪的话从谪仙口中说出来,谁信? 饶是韩攸宁与他成亲一年多,也没见过他如此孟浪。 她瞪了他一眼,“现在天还没黑透……” 她这颇嗔怪的一眼,因着染了未曾褪去的情,欲,看在赵承渊眼里,便是媚眼如丝,分外诱人,也分外可爱。 赵承渊哈哈大笑,猛地推开两人之间的矮几,桌上的杯碟发出叮咣的乱响。 他欺身上前,长臂一探将她抱在怀里,“傻丫头,管旁人怎么想作甚!”
韩攸宁一阵天旋地转,便被他打横抱起,下了矮塌往拔步床大步走去。 赵承渊将韩攸宁放到拔步床内,手臂一挥,凤穿牡丹的幔帐便落了下来。 遮住了一室旖旎,无限春光。 待得叫水,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沐浴之后,韩攸宁躺在床上瘫软如泥,连瞪赵承渊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现在已经有五个月身孕,整个孕期赵承渊都很顾及她,很少与她亲热。 哪怕是有时情,动,也是浅尝辄止,从不肯放纵。 玉娘还曾取笑,“晋王看着是个厉害的,也不知他是如何忍得住的。”
她想起赵承渊偷偷吃的那回春丸,却觉得他应该不是那种“厉害”的。 可方才,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这一晚上自是情深缱绻,其中温情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天地间就似只有他们二人,相依相偎。甚至,他们二人也似乎不存在。 玉娘还说什么“小丫头你要小心点,等你生了孩子,他怕是要变本加厉的讨要回去”。现在孩子还没生呢,他已经是一副连本带利讨账的架势。 赵承渊神清气爽,餍足地侧躺在她身边,一只手撑着头,笑吟吟看着她。 大红色的薄被下面,胖笋娃娃露出一小截白玉色,嫩生生的脸儿红艳艳的,可爱极了。 他知道,此在的攸宁,心里真的只有他了。 “你这补偿,很不错。”
什么叫“不错”?是要人命的好吗! 韩攸宁无力地闭上眼,“睡觉。”
赵承渊嗬嗬笑着,将她揽在怀里,“好,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