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奴,你怎么了?”
武媚娘听到消息立刻赶来,一进大殿就见李治手捧战报,踉跄着欲摔倒,忙上前一把搀住。 “朕没事……”李治匆忙揉了揉眼睛,“立刻回长安!”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能留在岐州了,李治、媚娘立刻传令起驾,将一大堆侍臣、宦官乃至重病的杨夫人都抛下,连卤簿仪仗都没用,只带着少数侍卫火速赶奔西京。 回到长安已经是深夜。 虽然辛勤赶路甚是劳累,头晕眼花的李治却丝毫没有睡意,连夜晓谕百官,明日破例举行大朝,然后便与媚娘苦苦依偎着,直至天明。 金钟三响,玉罄齐鸣,在京九品以上职事官齐至含元殿。 今日的三呼万岁之声丝毫不响亮,低沉沉的,透着悲怆之感。 朝会礼仪严格,官员着装整齐尤为重要,可今日竟有许多人衣冠不整、须发凌乱,连纠察百官的侍御史也无心去管,大家都神情委顿、两眼通红,瞧得出来昨夜谁也没休息好。 李治也沉痛至极,只略微扬了一下手。而文武百官无一人起身,右相阎立本、左相姜恪、同东西台三品戴至德、郝处俊、张文瓘、李敬玄、左肃机赵仁本、右肃机皇甫公义,以及西台侍郎裴行俭、东台侍郎李义琰、东台舍人来恒、胡元范、王德真,西台舍人徐齐聃、高智周、郭正一等同时向前跪爬几步。 叩首道:“臣等无能,以致王师败绩、朝廷蒙羞,恳请陛下降罪。”
这次李治不想再找替罪羊,如此大败谁也顶不了罪:“无干卿等之事……” 武媚娘一直在旁注视着他,只见他二目低垂浑身颤抖,正想低声劝慰一句。 却见李治忽然踉跄着站起来,“你们谁能告诉朕,去年还尽收高丽之地,今何以惨败?”
群臣面面相觑,还是保持了一贯的沉默。 疾呼道,“时至今日别再说那些粉饰之言了,朕要听实话、听真话。今日就算你们指着鼻子骂朕,也无丝毫之过。你们倒是说啊!”
此语落定百官骇然,皇帝如此坦然,看来大家不至于再因言获罪了,那就说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竟有十多名官员争相出班,痛陈这些年来的军政过失。 首先,失败源于士兵战斗力下降。 北唐以来所依靠的一直是府兵制,时至今日这一制度已趋于没落。 府兵制的施行是要以均田制为依托的。所谓均田就是国家将土地平均分配给百姓,让他们耕种,并为国家提供赋役。 这个制度有一先决条件,必须掌握大量的无主荒地用于分配。 自西晋永嘉之乱至隋朝统一,战乱持续三百余年,天下黎庶死于战火者、亡于瘟疫者、流亡他乡者、被俘为奴者难计其数,焦土遍地、荒草漫野,施行均田并不难。 然而随着贞观以来的恢复发展,人口越来越多,人口已翻了数倍,而掌握的无主之地则越来越少,又丢失了江南大片领土。 府兵上战场自然也不是白干,虽说不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如薛仁贵一样从农夫变成大将军的机会。 但只要奋勇杀敌立下功劳便可授予勋官。 勋官自正二品上柱国至从七品武骑尉,共计十二阶,是有品级而无职掌的荣誉号称,其好处在于勋官按品阶可以获得三十顷至六十亩的田地,并且在犯罪获刑时可酌情减免。 但如今用于赏赐的地已快没有了,尤其在关陇地区,关陇独占六成。 哪有这么多地给勋官分? 故而地方州县开始克扣。 凡战后朝廷授予的勋官,地方都要进行复核,趁此机会想尽办法予以否认,拒不授田。 在籍士兵不畏艰险浴血奋战,辛辛苦苦换来的功劳,地方州县几句话就否了,半点儿好处捞不着,还落了满身伤痛。长此以往谁还愿意上战场? 这样组织起来的部队又岂会勇于拼杀? 鉴于府兵无法胜任,国家又不得不募集一部分士兵,如前番渡海征百济,部分士卒便是从山东、河北诸州招募的。 庞大的军费开支加重了朝廷负担,而且自李治登基之后。 几乎无一年不征。 东南西北各处都有烽火。 这些问题叠加在一起,又造成另一个恶果。 军纪败坏。 既然授封勋官已没有实际好处,既然从军待遇已不复往昔,逃役又有罪,那士兵该怎么办? 很简单,国家不给好处,那就自己创收,那只有去抢。 北唐不管是打内战,还是攻打高句丽。 屡屡烧杀劫掠,几乎成了一群强盗。 但统兵的苏定方、契苾何力、郭孝恪,薛仁贵乃至一代军神李靖。 竟无一例外选择了纵容手下抢劫。 因为他们也没好的办法。 既然用这些人打仗,总不能一点儿好处不给吧? 可是这等行径严重损害了军队的声誉。 南唐百姓之所以能接受李佑的统治,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对比。 我们不需要比别人优秀。 只需要别人比自己烂。 大非川之役吐蕃之所以能临时组织起大量军队围困郭待封。 便是因为那些部众不仅限于吐蕃,绝大部分其实是吐谷浑旧部。 此事貌似令人费解。 大唐明明是打着为人家复国的旗号来的,而人家为何宁可帮有灭国之仇的吐蕃,也不帮大唐呢? 这便是双方军纪差异造成的。 大唐的士兵大肆劫掠、欲壑难填。 而吐蕃虽然吞并了吐谷浑,但禄东赞很重视对吐谷浑贵族的怀柔,甚至与不少部落首领联姻。 加之同为少数民族的情谊,久而久之竟亲如一家。 左右权衡之下,吐谷浑人宁可不复国,也不愿再遭受唐人的劫掠。 跟着吐蕃混,可能也过的不太好。 但是跟着北唐混,那是可能丢掉性命的。 这样的结果令李治汗颜。 除了上述种种,军中缺将也是问题。 复立吐谷浑的战略虽好。 但唯有非常之人,才能建非常之功。 而自苏定方死后,北唐已罕见智勇双全的将领了。 薛仁贵纵然是万人敌,在兵法韬略上却差苏定方远了。 他只适合当冲锋陷阵的先锋官。 这场仗他看似无辜,但作为主将自率先锋而走,逞一匹夫之勇,却忽视用整体战略。 明明吐谷浑原来的可汗就掌握在自己手里。 却不知充分利用其号召力,仅在妙算上便远不如苏定方。 再加上郭待封那等眼高手低、急功近利之人,失败也是可想而知。 试问即便薛仁贵、郭待封等人能成功立足乌海,面对接踵而来的钦陵大军和漫山遍野的吐谷浑部众,他们就能应付得来吗? 以往鸦雀无声的朝堂今日竟变得吵吵嚷嚷、人声鼎沸,宰相群臣争相进言。 纷纷说出战败的缘由,似乎所有人都欲把压抑已久的话一股脑都倒出来。 只可惜这些逆耳忠言来得太晚,惨败已经铸就。 李治越听越觉触目惊心。 其实事到如今战败的原因已不重要,无论军制守旧还是军纪败坏都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 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应对危机局面,这场惨败之后只怕吐蕃将乘胜而来大举进犯,该如何应对? 国乱思良臣,这时李治想起已经致仕的刘仁轨,亲手下诏请他再度出山,担任陇刺史,调集兵马捍卫关中。 任命李道宗为京兆尹,统筹协调兵马。 至于薛仁贵、郭待封、阿史那道真三将,无论战败归咎于谁,毕竟近十万人死于疆场,这个责任他们谁也推卸不掉,若不加严惩何以告慰亡灵、安抚军属? 命人押解三人回京。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这时安东又生动荡。 因为官居安东都护的薛仁贵出征在外,防务一时松懈,高丽旧将剑牟岑乘机召集旧部叛乱,并拥立高藏的外孙安舜为国王,意欲复国。 李治急忙又命老将阿史那社尔接任安东都护,以李谨行为燕山道行军总管,火速去平叛。 一爆全爆。 此时又逢南疆阳瓜州刺史蒙俭作乱,当地酋长杨虔柳、诺览斯举兵响应,昆明、永昌等部蛮人也随之而起,兵锋直指姚州。 西南蛮人大致有六大部落,其首领称“诏”,故而朝廷将他们统称为南诏,将六大首领都封为州刺史,蒙俭便是其中之一。 因吐蕃的势力日渐壮大,南诏渐渐与之交往,此次叛乱明显有响应吐蕃军的意味。 李治头疼不已,但南北不能兼顾,此时兵力已捉襟见肘,于是只得派梁积寿、李敬业等地方刺史募兵戡乱,一时间四下火起处处告急,乱得一团糟。 这场朝会自天蒙蒙亮一直进行到正午,好在群臣纷纷献计献策,李治心里略感安慰,正欲宣布散朝,赐百官廊餐。 安排完毕。 李治回到宣政殿。 刚刚看了两页奏折。 谁知道风疾又发作了。 当武媚娘满头大汗赶来时,众侍臣已将李治移至蓬莱殿,让皇帝平躺休息。 听到动静李治微微睁开双眼,见是武媚娘。 终于长出一口气。 指了指案桌。 媚娘这才注意到,除了药碗,桌上还放着厚厚一大摞奏疏,不知李治是何用意,赶紧拿起观看。 第一份是同州刺史的告灾文书,反映州中干旱严重,今岁粮谷难收等状。同州属于京畿之地,一旦缺粮问题严重,媚娘不禁蹙眉,再看第二份,乃是坊州今天奏的,内容大致相同。 第三份又是鄜州上报的,同样是灾情汇报。 媚娘也没耐心细看下去了,索性摊开来数。 短短半月之内,二十余州上报旱灾,土地干涸颗粒无收,且大半皆在关中。 也难怪李治着急病倒,关中核心,不仅百姓众多,还有许多宫殿、官府、军府,单单一个长安城,皇宫内外多少士兵、宦官、宫女? 朝廷百官及其家眷、仆从又有多少? 首善之地一旦出现粮荒,必然天下骚动,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单是今年闹灾也罢,去年就是个大荒年,关中诸仓粮秣已然见底,这个大亏空怎么办? 眼瞅着快到冬天了,难道叫百姓冻饿而死? 先是一场败仗,紧接着又是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灾害,李治焉能不急? 其实李治的身体就像这个貌似不错的帝国一样,早就有些不支了。 他的风疾没有根除,振作精神平灭高丽之后已感疲倦。 加之烦心事一件接一件。 如今十万大军丧于疆场,吐蕃已开始侵犯凉州之地,高丽旧境也掀起大规模叛乱。 赶上这么场大灾荒,他疲病交加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了。 媚娘看罢奏疏没有急于表态,只是询问:“陛下感觉如何?”
“朕已无性命之忧,但恐怕无力处置朝政了……” 说到这里,李治迷离的目光迅速从媚娘身上移开,才接着道,“如今天下纷纷,朝廷少不得主事之人,该如何是好呢?愁煞朕也。”
如何是好?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吗? 而今的媚娘已不是当初那么急迫的性子。 她听了李治的话毫无反应,只是低下头,仔仔细细将那摞奏疏码好,又放回到几案上,反问道那陛下有何打算呢?”
李治再也无法回避,他只能将目光又投回武媚娘身上。 那是一种恳切、爱恋、动人衷肠的目光,也是久违的目光,便如十几年前年前他在终南山翠微宫向媚娘求欢时一样。 媚娘几乎动容了,但就在她双唇翕动,话就要出口的那一刻还是生生闭上嘴。 两人就这样以温柔的目光互相对视着,但在温柔之下却是无声的较量,是情感的搏斗,是权力的博弈。谁也不肯再张口,谁也不肯让一分,到底看谁先屈服? 可是现在身体早就垮了,这样的对视没有多久,李治却又感到自己头晕起来。 一种无力感袭来。 他终于向媚娘服软了,终于亲口说出委托朝政之言。 媚娘获胜了,其实对于这个结果她并不意外,因为这也是李治能做出的唯一选择。她表现得格外淡然,只含含糊糊说了句:“你放心吧。”
任凭李治以犹疑的目光望着自己,就是不肯明确表态。 因为她很清楚,红口白牙的委托还不够,为确保这个胜利,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