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蔺承佑身着一件月白地蛟龙入海纹金宝地锦襕衫,衣袖和前胸暗嵌暗银色团花纹路，衣裳针黹堪称巧夺天工，种流光溢彩的明耀。
他这样说笑着走过人群,连庭前的花树仿佛刹那间暗淡了几分。
路过的宾客们纷纷驻足回望，花荫前几位夫人忍不住边打量边道：“得亏这孩子模样好,很少看男人压得住这样工巧的衣裳,光这浅蓝的底子就够挑人了。”
“也不知是织染署做的,还是王府的绣娘做的。”
杜夫人也跟着远远望了眼：“阿玉,你不是发愁你阿爷衣裳的针黹纹路吗,瞧，只要把花纹挪到衣袖上去，再繁复也不怕打眼了。”
滕玉意暗觉理。
那回她花重金在西市买了一块佛头青的上等料子,打算亲给阿爷裁件衣裳,前几日一从大隐寺出来,她就跟姨母讨来了桂媪，桂媪的针黹堪称一绝,唯独在选纹样的时候迟迟拿不定主意。
今晚再看蔺承佑这身衣裳,倒叫她生出不少巧,只不过阿爷穿衣裳才不像蔺承佑这样花里胡哨,到时候衣袍上的暗纹还要再减些。
杜夫人又道：“话说回来,今晚王府再热闹也是应当的,我听老爷说，清虚子道长回来了，王夫妇虽没来得及赶上儿子的生辰,但也在回长安的路上了。”
杜庭兰疑惑：“阿娘，王世子还好说，阿芝郡主那样,王夫妇出外游历，为不把阿芝郡主带上？”
三人并肩在墁砖上漫步，道边栽着垂柳，不时柳条迎面拂到脸上，杜夫人随将拨开：“听说王夫妇年年带郡主出游。去年许是郡主到了要启蒙读书的年纪，怕耽搁孩子念书才把郡主留了。不过无论怎样，王夫妇出外游玩的时候，总留一个孩子在长安。”
滕玉意早觉得这事奇怪，忍不住问：“王夫妇为不把几个孩子一同带上。”
杜夫人摇摇头：“大约是孩子们还，路上又颠踬，怕孩子带多了路上照看不过来吧。”
滕玉意不想起那晚阿爷说起的关圣人的秘密。
圣人的怪病每三年发作一次，发作时必须王帮忙合阵，王夫妇一家离开京城，即便圣人和皇后不猜疑，那些知道这秘密的股肱大臣也寝食难安。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王夫妇外出归外出，但每回留一个孩子在宫中陪伴圣人皇后。这样做可不动声色打消所的疑虑，还不至太溺爱子。
既然阿芝郡主年年同爷娘出门游玩，那么往年留在长安的，想来不是蔺承佑就是他二弟吧。如今蔺承佑已可独撑门户了，所除了他，今年又多留了一个孩子在长安。
又听阿姐道：“久闻清虚子道长的大名，不知今晚能不能见着他老人家。”
杜夫人：“恐怕见不着，听说道长脾性孤拐，今晚这样喧闹，他老人家嫌吵未必肯露面——哎，我说玉儿，你打从进来起就一直左顾右盼的，忙着找什么呢？”
“哦，找位道长呢。”滕玉意随口应道。
杜庭兰怕妹妹什么急事，忙也用目光帮忙找寻。
找了一晌没找到，沿路倒是碰到了不少熟识的眷。目尚未开席，各府的夫人们或结伴在花前徜徉，或倚着画阑悄声说笑，也不知谁提到了一句“香象书院”，那头玉簪花丛前的几位夫人就顺势聊起来了，扭头看到杜夫人，笑着邀她过去说话。
杜夫人冲那边点点头，离开前满含爱意地对身边个孩子说：“那几位夫人是礼部官员的眷，我去打听打听香象书院时开学，过些日子开学了，你们姐妹俩正好结伴进书院念书。”
杜庭兰一听这话就默默在心里叹气。
虽说圣人和皇后并未像当年的云隐书院那样限定学生父亲的品级，但因为书院重新选址了，学生定额也限，那些想送儿入学的人家，最近铆足了劲想法子。
争夺如此激烈，阿爷现在的官职和阿爷的臭脾气，第一批入学的名额绝对是轮不到她的，结果她上回为了帮阿玉谋夺玉颜丹拟出来的“香象”二字恰投了皇后的所好，皇后第一个就把她的名字写上了。
名单目前尚未公布，但只要不出什么变故，她和妹妹铁定要进书院念书了。
刚才在犊车上说起这事，阿玉比她更不乐意。
她自然知道妹妹为不愿进书院，圣人和皇后倒不至强行指婚，但只要名字一出现在学生名单里，亲事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性。
可是因为前阵子出了段将军那样的事，阿玉一直希望将来的亲事全自作主。
谁知道姨父是威震东南的强藩，妹妹又是姨父的独，光冲着姨父里的兵权，想与滕家联姻的人家不知凡几。
真要是把亲事交给朝廷来指，哪怕姨父用心甄别，恐怕也难断定对方究竟是为了利益提亲，抑或是真心喜欢妹妹。
这世上的娘子，又谁愿意自的亲事掺杂这些东西。
好在妹妹腊月刚满了十五，未必马上指亲，只是她这边……唉……杜庭兰心里乱糟糟的，拉着滕玉意的要说话，那边人唤道：“滕娘子，杜娘子，快来这边玩。”
原来是武绮、郑霜银等一帮仕。
众坐在花亭里，含笑朝滕玉意和杜庭兰招。
人一边拾阶上亭子，一边笑着回礼，孩们今晚的衣裙穷极瑰丽，脸上也丰颐红妆。
众也忍不住打量滕玉意的装扮，是一样的纱罗缭绫，但滕玉意每回的配色与众不同。
上头穿着墨绿色襦衣和半臂，底是浅玉色团窠撒花曳地裙，一个绿色浓丽到极致，另一抹绿却清透到心里，浅玉色裙子外头还笼着如云似雾的水色单丝裙，丝罗上大朵大朵的白牡丹。
衣裙已如此繁丽，头上也就未多做点缀，只在双髻上各插一扇玉骨密齿梳，特地选的清透如水的玉料，又与衣裙相映趣。
婢们提起桌上的波斯白琉璃瓶，给滕玉意和杜庭兰各斟一杯蔗浆。
柳四娘笑道：“我们才说今晚李三娘身上这条五色夹缬花罗裙耐看，滕娘子这一来，我竟挪不开眼睛了。”
郑霜银自从历了桃林脱困一事，早对滕杜二人与众不同，闻言微笑道：“江南花木鲜秀，绣娘们日日待在如画风景中，针黹和配色上当然总巧，这可不是单靠银钱堆积就能换来的。”
彭花月道：“说到这个，滕娘子，上回大伙说好了跟你讨花样子，既然今晚大伙在，不如定一个到你们府里吵闹的日子吧。”
滕玉意笑应：“欸，择日不如撞日，诸位明日空否？”
诸笑起来：“空空，快，你们谁去讨副纸笔来，别等她反悔。滕娘子，你现在就在案上给我们写帖子。”
杜庭兰笑着替妹妹向人讨笔墨，人们便凑趣送来一叠绿金笺，滕玉意挽袖捉笔，才发现对面的武绮一直在发怔。
武绮最是爽朗爱说笑，这样沉默是少的事，这让滕玉意想起昨日程伯说起的那件事，郑仆射的大公子郑延让和武中丞的长武缃原本定这月订亲，为此程伯早早就备好了给府的贺礼，怎知昨日刚送出去，府的礼盒被退回来了。
程伯吓得令人去打听缘，才知道家正闹着要退亲，至为要退亲，只说大约是郑大公子突然要悔婚，听说郑仆射已气病了，今日武中丞更是连朝没上，各府听说这件事，无不暗中责备郑大公子的。
武缃是武绮的长姐，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想必武绮心里也不痛快。
李淮固轻轻推了推武绮的胳膊：“二娘。”
武绮回过神来，歉然对滕玉意说：“阿玉，你不必给我发帖子，明日我怕是没空。”
众人同情地点点头，武家现在鸡飞狗跳的，武绮怎心添置衣裳。
柳四娘说：“听说书院二十日就要开学了，你们可知道哪些夫子？哪几门功课？”
名单虽未公布，但也差不多定来了，这在长安的势要人家中不算秘密，因此席上提到这事的时候很坦然。
郑霜银道：“听说与国子监的功课是一样的，也分大、中、。（注1）”
彭锦绣露出头疼的表情：“我最怕这些啊诗啊的，过去这几年好不容易在家里躲过了，哪知来了长安还躲不过——”
彭花月咳嗽一声打断妹妹，顺便摇了摇中的流萤扇，笑道：“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不巧阿芝郡主正好离席，恍惚听见郡主说要找人，也不知要找谁？”
人接话：“哦，不是找在座的各位，郡主说要替她阿兄找一个什么恩人。说她阿兄满十八了，这些年一直没查到那恩人的落，郡主说若是能瞒着她阿兄找到这个人，就当是送给阿兄的生辰礼了。”
另一人说：“这件事我也听说过，说是当年王世子因为贪玩差点溺死，多亏位娘子相救才捡回一条命，这些年王府明里暗里就没断过找寻那人，如今王世子又在大理寺任职，论理寻人更方便了，原来还没找到么？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个恩人该不……”
“实每年娘子前去王府冒认，不过当年那人应该什么印记，反正王世子一看就知道不对。”
武绮在旁听了半晌，意兴阑珊地说：“也不知这些娘子怎么想的，就算冒认功了，一个娘子又不能挟恩求个官爵什么，顶多得些银钱罢了，用得着费这样大的心么。”
“咦，原来你们不知道？”
席上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什么？”
那人嗓腔压低了几分：“王世子因为自蛊毒缠身，至今没跟哪家娘子过攀扯，亲事拖到现在，堪称遥遥无期。你们想想，或许只自称恩人，才能机嫁给王世子，就算王世子不娶，毕竟是救命恩人，总归另眼相看，王世子又不能一辈子不娶妻，一来二去的，假如那人愿意嫁给王世子，再过几年王夫妇说不定就让儿子求亲了。即便王世子难动情，好歹救命的恩情在里头，亲后口也不至变怨偶。”
众人恍然大悟：“也对，只要蛊毒不解，王世子也喜欢不上别人，如果只是冲着王世子去的，这法子的确管用。”
“还一种说法，绝情蛊该怎么解连清虚子道长没头绪，说不定要靠恩情来解呢？没准那人一出现这毒就解了，这可是说不准的事。你们想想，连王夫妇和清虚子道长也帮着找寻，估计早就考虑过这种可能了。”
滕玉意暗暗摇头，蔺承佑中的这蛊毒哪那么好解，前世她就从没听说过他喜欢哪家娘子，不，如果她那个梦是真的，那么他直到在鄜坊被人暗算是孤家寡人一个，除非什么奇遇，这可恶的蛊毒想必伴随蔺承佑一生吧。
说到这她居然点同情蔺承佑。一个人一辈子不识情爱的滋味，想想怪可怜的。
彭花月忍不住问：“阿芝郡主可找到那人了。”
另一人摇头：“据说头些日子就着找寻了，结果一直没文。”
李淮固淡笑着放杯箸，冲众人欠了欠身，带着婢离席而去，看样子要去更衣。
滕玉意垂眸喝了口茶，一抬眼，对面的彭锦绣仿佛意外看到了某个人，眼睛一子亮了起来，脸上也飞快浮起一抹红霞。
咦，能叫彭锦绣臊这样……果不然，就见淳安郡王从花园那头路过，他头戴玉冠身着鸦青色锦袍，身边还一大帮缝掖之士相随，郡王性情沉静，每回在人前出现总给人一种疏离，然而举止潇潇，气度委实出众。
滕玉意觑回彭锦绣，可惜没等她多端详几眼，彭锦绣就被彭花月拉着起身了。
滕玉意顿觉无趣，一托腮，一无聊把玩里的白琉璃盏，也不知过了多久，终看到春绒和碧螺立在亭外冲她使眼色。
这是绝圣和弃智落了。
滕玉意悄声对杜庭兰说自要更衣，径自出了亭子，到了人少之处，这才低声开口：“怎么样？东西送到了吗？”
春绒擦了擦汗说：“端福说，位道长今晚一直在后院陪伴清虚子道长，端福怕惊扰了道长，也就不敢近前，后来他在外头听见清虚子道长吩咐道长去致虚阁取东西，忙让婢子回来问娘子，待如果道长真去了致虚阁，要不要过去把他们拦住。”
“拦住拦住。”滕玉意说。
她本想昨日就把紫玉鞍送到青云观去，没想到昨日绝圣和弃智就来了王府，后来虽说提前给他们带了口信，却一直没机与他们见面，今晚这一来，她并未把这东西交给王府的管事去过册，而是一直让端福捧着。
她可不想让这样的好东西在王府的库房里落灰，不把这宝鞍亲自交到绝圣和弃智里，她是绝不放心的。
再说昨日涯那番话让她很不安，当年圣人的生母蕙妃与怡妃交换命格的阵法正是清虚子道长主持的，绝圣和弃智既然是青云观的弟子，没准知道“借命”一术到底怎么回事。
今晚借着跟人碰面的机，她无论如要打听打听这事。
春绒依照滕玉意的吩咐去通知端福，不一端福就过来了，滕玉意便让春绒回去跟表姐说明自的去处，自则带着端福和碧螺去往致虚阁。
王府地界极大，府邸几乎占据了半座坊，花园分东花园和西花园，致虚阁就坐落西花园的东北禺。
东花园处处是宾客，西花园这边却要僻静不少，越往里走人越少，绕过牡丹花丛，又拐过一道丈余的假山，总算到了致虚阁，却没看到绝圣和弃智的影子。
端福说：“老奴走的时候，道长正忙着给老道长打水洗脚，估计还要一才能出来。”
滕玉意惊讶地看看月色，才戌时初，道长他老人家歇得够早的。
“那就等着吧，待道长一露面就过去拦住他们。”滕玉意望望致虚阁阑干底的莲池，又望望对面的守静轩。致虚、守静……这地方的名字大约是清虚子道长拟的。实在太幽静了，周遭一个人影无。
等了一不见绝圣和弃智，她干脆垂首观赏那月色的一池红莲，未几，又转过头观赏四周，意外发现池边的月洞门边栽了几株牡丹，花苞多双色，比旁处的牡丹更美艳勾魂。
滕玉意心生爱意，走到月洞门前细细观赏，弯腰刚摸上中一朵，就听月洞门后就传来脚步声，滕玉意防备心顿起，赶忙退到一边，端福身形快如鬼魅，一瞬就护在了滕玉意面前。
等那人从月洞门后出来，滕玉意主仆是一愣，这男子目秀眉长，气度端静，正是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像在等什么人，听到脚步声才出来，意外看到滕玉意，也些讶然的样子。
打量眼滕玉意，又看看她身后的仆人，慢慢压了目中的疑惑之色，冲滕玉意点了点头，迈步要越过滕玉意身畔，脚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突然止住了，垂眸瞧了瞧，起先并未作声，走了步之后，发现滕玉意主仆没留意脚，只好回去捡起那件东西，将递给滕玉意，温声说：“你掉了东西。”
滕玉意一望，居然是自丝绦上系着的香囊，怪了，她在外头从不遗失这些贴身之物，也许刚才只顾着防备，所没及时察觉。
“多谢殿。”她欠了欠身，让碧螺从淳安郡王中接过来。
淳安郡王看了眼滕玉意，仿佛些疑惑之色，最后只点了点头，负离开了。
碧螺红着脸拍拍胸脯：“郡王殿真够细心的，先前许是为了避嫌，并没要帮咱们捡的意，直到看我们没留意丢了东西，才回头捡了递过来。”
滕玉意只疑惑淳安郡王独自出现在此处，不过她更奇怪绝圣和弃智为还不露面，就算清虚子他老人家一年没洗脚了，也不用洗这么久吧，正寻着，就听到背后又传来脚步声，是靴声，看来也是个男人。
回头望，却是蔺承佑在后头。
“世子？”滕玉意大意外，没等到绝圣和弃智，居然等到了蔺承佑，旋即又兴地想，这也不错，她可直接把紫玉鞍送给蔺承佑了。
蔺承佑看看滕玉意，又看看幽静的四周，面上还是那副玩世不羁的模样，但心情已糟透了，今晚他既是寿星又是王府的主人，原本是困在席上抽不出身的，如果不听宽奴说端福在此处，他也不想法设法出来一趟。
倒是如愿见到了滕玉意，可是也顺便看到了跟她在一起的皇叔，这地方如此幽僻，又并非今晚的待客之所，要不是私底想见面，谁专程跑这地方来。
回想昨日，他离开郡王府的时候顺偷走了锦盒，把处锦盒放在一起对比，不幸发现所细节一一吻合。
他没法再骗自不是同一个锦盒，更没法说服自世上这么巧的事。
既然已确认了那盒梨花糕是滕玉意送的，今晚又撞见此处撞见滕玉意和皇叔，或许他现在该若无事打个招呼就走？
可他偏不信邪，脚步一动，又鬼使神差朝滕玉意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