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君是我中学的同班同学,但关系淡淡,甚至不如一般同学。这是因为他腿有残疾,与他玩耍、嬉闹、甚至聊天的机会都很少的缘故。关系一般,凡人琐事,且在多年前已经故去,为什么要攥文写他呐?我说不清。只是近来他的身影,总在我的脑海里转悠,且挥之不去。本想应约把埃及见闻写出来,与大家分享,但几次三番的被他的身影搅扰的不能专注,大概是我欠他一笔文债吧。与詹君共度的是1971年至1973年初中这段时光。詹君身材魁伟,不是腿的拖累,是个很壮实的男孩。他家境不好,常穿一件对襟式的蓝布褂子,手工缝制的,这在京城的学校里很罕见。他衣服整洁,只是洗的有点发白。有时他身上也粘有浆糊的痕迹,那是他晚上糊火柴盒,以补家用时留下的斑记。詹君平时不善言语,沉闷中带有忧郁,是对腿残疾的自卑,还是家庭生活的重压?现已无从得知,但他的身板儿忒直,像蕴含着铮铮的傲骨或坚忍的志向,总之是一种很阳刚的东西。上课时,詹君就坐在我右前侧靠墙的一行。他听课专注,笔记认真。记忆中,一支铅笔头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愈显得短小。笔杆短小得连他手的虎口都架不住,以致在掌心上方被戳出了一块红印,与别人握笔是中指内侧有红茧不同,以致我今天还记忆深刻。下课时,我们或在楼道里聊天、嬉闹,或奔操场踢球、疯跑,只有詹君在课桌前不停的演算,或趴在桌上休息,此刻他已经被大家遗忘了。到了该交作业或临近考试时,他才被重视起来,并备受瞩目。同学们围着他问作业,抄笔记。这个时候,詹君的脸上才露出笑意,但仍带着一丝抹不去的忧虑。詹君也有略显傲气的时候,那就是几位同学争抢他的笔记本时。他坐在课桌前,高仰着头,看着同学们你争我夺,时不时还笑着喊道:“哎哎,别把我的本抢撕喽,哎哎”。此时他绽开的笑容要晴朗多了。詹君很宽厚。当时班里有50余名学生,桌椅的空间不宽余。大家都曾为多挤占点空间而前挤后压的相互“侵占”,甚至为此吵得面红耳赤。詹君的座位空间往往被挤得很小,以至于他站起来回答问题时,不得不在狭窄的桌椅缝隙间努力挣扎,在一阵吱吱扭扭的响动中站起身来,情景让我难忘,但不记得他有过争辩之声。他不仅成绩优秀,还是第一批团员,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班干部,因此,他还有帮助落后同学的责任。帮助的对象里有刚欺负过他,或是在帮助时仍在贫嘴刮舌,或善意、或恶意、或不知什么用意仍在戏逗他的调皮旦儿。詹君总是心平气和地等他们把戏逗的话说到一个段落,再给他们补习功课。如遇到喋喋不休的贫鬼裹乱,他会站起来就走。此时,任凭谁劝都不回头,用他那特有的行姿一去不返。有时候给班干部提意见,詹君这个做派就算骄傲自满。对于这条意见,他回答得很平静,原话记不得了,大致意思是:不是骄傲自满,而是有许多家务等着他回去做。再有非议时,他就静静地听着,不再说话了,只是本已苍白的脸上会泛出点青色来。詹君右腿残疾,且很厉害。班里一位男生模仿他的走姿惟妙惟肖:他右手掌摁在右大腿上,腿先向前伸出,但并不落地,而是向旁边划半个弧后再伸出,并用脚尖点在地上;而后,左腿借助身子前倾的劲儿再摆向前方,如此周而往复。每次模仿,都能引起同学们的哄笑,我也曾笑在其中,想来,那笑姿一定很丑陋,至今令我愧疚与不忍。中学时,我的种种劣迹,甚至打架、骂人,现在想来,只是报之一笑或略显不好意思而已。唯独那笑,我很在意,并常常刺痛我的心。学校或班里举办运动会或文艺演出时,是詹君最孤独的时刻。同学们早早地就期盼着、酝酿着、商讨着。搞文的,描眉打粉,搞武的摩拳擦掌,校园里热闹非凡。学习不好,但有文体特长的同学最高兴,简直就像过节一般,早早就去报名。学习好,不爱文体活动的同学,如乐意的话也可以凑个群众演员当当或给他人做作陪练,自己也趁机活动活动筋骨。詹君确连这个资格都没有成局外人。常人觉得最正常不过的资格,在他却成了非分之想。现在想起来,他要承受多大的委屈,需要多大的韧劲!他竟身板儿忒直的挺过来了。文体活动还好,他虽不能参加,但可以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差使,如看看衣物,布置布置会场。遇有年级组织的迎宾活动时(当时北京正在举办一个国际赛事,像是乒乓球国际赛。学校到机场迎送外宾的活动很多)他就只好回家了。当整个年级的师生在后操场上载歌载舞的演练时,詹君就在歌声、舞姿、锣鼓的喧闹中,以他独特的行姿,默默地向学校的后门走去,留给师生们一个孤独的背影,并渐渐地变小、变小,消失。件件琐事,屈指一算,已过去30余年。写到这儿,我的思绪不肯在随着詹君的身影往下走了,而是没了章法地涌动出许多感慨和叹息:想当年,詹君的心灵多么需要慰藉呀,哪怕只是送他几只铅笔,或帮他做点家务;在不济多给他点尊重也好哇,没有,都没有。现在想来,心里不禁阵阵地隐痛。詹君死时才二十岁出头,且以自裁的方式了结的。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个有着铮铮骨气的人,怎么能走自裁的路呢?这使我深惑不解。詹君呀,你已经背着残疾和生活的重负,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为什么不再挺一挺呢?今天的残疾人受到了更多的关注和尊重,其中许多人成就辉煌,我想:凭你的坚忍、勤奋和宽厚,活到今天一定会有所作为的。詹君的死讯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得知的,距他辞世已过了20余年。大家谈论时,情感、语气都很平淡,且常被杯盏的碰撞声打断,我想:假使詹君还活着,他会不会在其中呐?詹君确姓詹,但名字我隐去了,代以君字,表示对他的敬重;也顺应老话里说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去了,因此他不用“行”了,况且我也不愿想他的“行”,写他的“行”。他去了,如同他来时一样,不带去常人与残疾的区别,不带去贫与富的差别,终于可以身板忒直地去了。愿他在天堂中幸福快乐,不在沉闷忧郁,我的这笔人情债也算还了。撂笔前,我心里仍感不畅,许是愧疚的残余在作梗吧。聊以自安的是:我们今后还要面对类似詹君般的弱势群体,总可以做点事情的,至少不会再露出丑陋的笑了。2007年3月6日于银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