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种着郁金香与英国玫瑰,在绿丝绒似的草坪上,形成大团大团绚丽的颜色,从一扇扇乳白色的落地长窗望出去,像是一幅水彩画,明亮而愉悦。容博微微有些失神。有亲切温柔的声音叫他的字:“博予。”
除了最亲密的几位长辈,很少有人会叫他的字。他回过头来,微笑:“妈。”
容夫人在家穿得十分闲适,颈中只系了一条珠链,珠光圆润,叫容博想起小时候,母亲有一条项链断掉,珠子滚在地毯上,到处都是,他帮忙一颗颗捡起来,装进盒子里。圆而凉,在掌心里。容夫人微笑:“你这阵子像是有心事。”
“公司的事情有一点忙。”
容夫人长久地凝视他:“是么?”
他没有做声。“你父亲明天从香港回来,你如果有时间,安排岑小姐与我们见个面,方便吗?”
容博觉得有些意外,但仍旧没有做声。“有人偶然两次遇见你带同一个孩子吃饭,还有人上周见到你买了不少玩具。”
容夫人闲适地往牛奶中加红茶,“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我们说?我与你父亲,似乎并不是不开明的家长。”
容博终于说:“事情比较复杂。”
容夫人有疑惑的表情。“她坚持不让我打扰到她与孩子的生活。”
“你难道没有向她求婚?”
“我很有诚意,但她拒绝。”
容夫人微微意外:“为什么?”
“她只是看中了我——她也不是看中了我,她就是看中我这个人。”
容博第一次觉得自己难以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或许是我犯了错误,令她误会我想得到孩子的监护权,其实我只是觉得应该承担责任。当我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对孩子承担道义与法律上的责任,可是她十分反感与抗拒,我们没有办法协商。”
容夫人缓缓地放下茶杯:“那是容家的孩子,而且是长房长孙。”
容博终于叹了口气:“妈,您当年毕业于剑桥圣三一学院。”
“但我是中国人,我们家是中国家庭。”
容夫人十分不以为然,“你父亲十分震怒,我不认为你可以逃避他的责罚。”
容博想到不怒自威的容之余就头皮发麻,容家家教严格,虽然百年来数世子弟接受的都是西式教育,但仍有所谓的家法。阮正东就总是笑话他:“就数你们家规矩最大,哪像我们家老头,想打就打,打完就算。令尊每次动手之前,还让你背家训,打完还得背。”
家法是藤制的软鞭,容博仿佛已经听到鞭子击在空中发出的忽忽虚响,他这次是大错,父亲没可能手下留情。没想到他以三十高龄,还得吃这样一顿家法。“再去和岑小姐沟通一下,我们想见见孩子,她应该能理解吧。”
容博觉得非常头痛,因为很难联络上岑晨珏,她的秘书永远都说她在开会,手机也关机。他认为她非常有可能再次逃掉,就从他的眼皮底下。他下定决心,在她公寓楼前一直等到午夜,终于等到她回家。她从车上下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公文包,只得用手肘去关车门。他连忙下车去,她见到他自然有点不高兴,可他十分自然地接过熟睡的小海,抱在怀里沉沉的。孩子睡出了一点点汗,额发濡湿,看着格外乖巧。电梯里只有他们抱着孩子,她脸上有着重重的倦意,忍住呵欠。她住的地方很精致,孩子的房间布置得更是妥帖。他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入小床,再盖好被子,孩子舒展四肢沉沉睡着。其实这孩子长得有六七分神似他,轮廓分明,有着容家特有的挺直鼻梁,睫毛秀长浓密如女孩子。她在客厅打开笔记本电脑办公,真是好明显的逐客令。“我们谈谈好不好?”
他也觉得困倦,也许是夜深人静,也许是这事情困扰他实在太久,“我父母得知了这件事,他们想见见孩子。这礼拜六你有空吗?”
她停下正在触摸板上移动的手指。“我并不是要跟你争孩子的监护权,”他的声音低下去,“只是我的家庭十分传统,所以我父母很渴望能妥善解决这件事情。”
她仍旧不做声。那天他说了很多话,把谈判桌上的技巧基本上全用遍了,但仍然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一直强打着精神,可是最后还是睡着了。他已经连续四十多个小时没有睡。去她家之前,他刚刚处理完公司在日本的贸易纠纷。那一觉他睡得很沉,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毯子,就那样歪在沙发里。天还没有亮,但他素来都是这个时间醒,于是就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怔,轻轻走去房间看孩子。小海睡得正酣。他不知道自己在房间门口站了多久,直到听到身后有人说:“周六我有时间。”
她也刚刚起床,还穿着睡衣。他不是没见过她穿睡衣的样子,可就是无端端觉得紧张,于是连说话都觉得不利索:“哦……那真是谢谢,洗手间借用一下,我还得回公司上班去。”
小海醒来见到他十分高兴,跟他一块儿吃早餐,然后非缠着要他送自己去幼儿园。趁着晨珏不注意,小海偷偷告诉他:“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只有我没有,现在我也有了。爸爸,你跟妈妈离婚了是不是?那你们什么时候再结婚?”
他心中抽痛,越发觉得舍不得这孩子了。那天他上班迟到四十分钟,下午到了4点多,又扔下大堆公事全交给助理,自己开车去幼儿园接孩子放学。晨珏没想到他会去,却也没说什么。两人带着孩子吃完饭去看木偶戏,结束时已经很晚了,回去的车上小海已经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口齿不清却还说:“爸爸,明天你还送我上幼儿园……”一直等到他答应,孩子才渐渐睡着了。还是他抱孩子上楼去,犹豫了好久他开口:“能不能让我再在这儿住一晚?我可以睡客厅沙发。”
她想了想,给了他一床毯子和一只枕头。他在她公寓只住了两三日,三个人相处已经非常融洽了。早晨他开车送孩子,然后晚上她负责去接,她不怎么会做饭,于是总是两人一块儿带孩子出去吃。邻居在电梯里遇上,跟他们打招呼:“呀,小海爸爸回来了啊。”
他挺自然地微笑:“是啊,回来了。”
第四个晚上,半夜里空调突然停了,将他热醒了,开灯折腾了半天遥控器,也没能让空调再次启动。他热得实在受不了,抱着枕头跑到主卧去,她迷迷糊糊地问:“你干吗?”
“外面空调坏了,好热。”
她“哦”了一声继续睡……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却又爬起来,窸窸窣窣半天仍找不着拖鞋。她转过头问:“你又干吗?”
他睡眼惺忪的样子仿佛带有一点孩子的稚气,倒有几分像小海,他闷闷不乐地说:“我还是出去睡。”
“你不是说外面空调坏了?”
他忍无可忍:“你故意的。”
其实她倒真不是故意的,但他的技巧真是好得没话说,令人神魂颠倒,但残存的理智她还是有的。最后她又累又困,疲惫到了极点,在她陷入最深沉的睡眠前,他轻轻在她耳边嘘气,问:“我们结婚好不好?”
“不。”
她还记得自己能够斩钉截铁地拒绝。在那样的情形下,她也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立场坚定了。第二天早晨他们睡过了头,还是小海自己醒了,赤着小脚丫跑到主卧:“妈妈,妈妈,要迟到了。”
结果孩子上幼儿园迟到半个钟头,他们上班也全迟到了。不过令容博觉得欣慰的是,总算不必再睡又窄又软的沙发了。而且几天的适应下来,晨珏明显对三人共同生活不再反感。剩下的只是说服她接受婚姻,反正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婚姻只是多了一纸证明。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他自信满满地想,剩下的都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