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1)

忽然有一股猛力向他袭来,他本能地一偏脸,还是没来得及让过去。定溏一脚重重踹在他脸上,厚重的小牛皮靴尖踢在他眼角,顿时踢出血来。迸发的血珠并没有让定溏住手,他又叫又骂:“你这个小杂碎竟然想杀我?我今天非要你这条狗命不可。”

内官们哄着劝着,却并不出手阻拦。他护着受伤的右手,竭尽全力闪避着定溏的拳打脚踢。他本来年幼力薄,手上的剧痛令他身形也迟缓下来,内官们装作是劝架的样子,却时不时将他推搡一把,踹上两脚,他渐渐落了下风。当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头上脸上,皮肉的痛楚渐渐变成无法抵受的麻木,心中终于泛起一缕绝望,哪怕是死,他也不愿这样窝囊地死去。忽然斜刺里伸出只手来,拽住了他的胳膊,他抬起头来,原来是皇四子定淳。他并没有乘步辇,身后亦只跟随了两名内官,十二岁的少年生得形容单薄,仿佛只是个静弱斯文的半大孩子,但他的手那样有力,一下子就将他拉了起来。然后躬身对定溏行了半礼:“见过二哥。”

定溏嘴角一撇,从鼻中哼了一声,轻蔑地问:“你做什么?”

定淳冷峻的眉目间瞧不出什么端倪,径直望向随在定溏身后的内官靳传安:“懿钦皇太后曾于乾裕门立铁牌,上镌宫规二十六条,其第十三为何?”

靳传安不防他有此一问,那铁牌上的宫规皆是自幼背得熟溜,猝然间脱口答:“挑唆主上不和者,杖六十,逐入积善堂永不再用。”

定淳点一点头:“来人,传杖,替二哥好生教训这挑拨主子的奴婢!”

靳传安吓得一激灵,定溏哪里还忍得住,他是皇后嫡子,而定淳的生母夏妃原是皇后的侍女,定溏素来瞧不起定淳,傲然道:“你少管闲事。”

定淳眉峰微扬:“二哥,七弟是我们手足兄弟,这不是闲事。”

定溏嘻嘻一笑,说道:“我才不认这舍鹘小杂碎是我弟弟,他娘是舍鹘的蛮子,你娘是侍候我母后更衣的奴婢,你们两个倒是天生一对的好手足。”

定淳紧紧抿住双唇,眸中竟有咄人的晶亮光华,定溏嗤笑一声:“怎么?瞧你这模样,难道还敢拦着我不成?”

定溏突然出手,“唿”地重重一拳挥向定滦,定淳本能般将定滦一推,举手已经截住他这一拳。定溏大怒,扑上去又撕又打,定淳将定滦护在身后,三人已经在雪水中滚成一团,哪里还拉扯得开来。待得闻讯赶来的众内官七手八脚将他们分开来,三人早已是鼻青脸肿,这下子事情已然闹大,瞒不住了。皇帝听说此事自然震怒,立时传了三人前去。许多年后,已经是豫亲王的皇七子定滦,依旧能够清晰地记起那日初入清华殿的情形。清华殿历来为皇贵妃所居,形制仅次于皇后的坤元宫。宫人打起厚重的锦帘,定滦顿时觉得热气往脸上一拂,裹挟着上好檀香幽淡的暖意,整个殿中温暖如春。宫人引着他们进入暖阁前,轻拢起帘子,那重帘竟全系珍珠串成,每一颗同样浑圆大小,淡淡的珠辉流转,隐约如有烟霞笼罩。暖阁之中疏疏朗朗,置有数品茶花——这时节原不是花季,这些花皆是在暨南州的火窖中培出,然后以装了暖炉的快船贡入京中。定滦看着那些花,他并不认得这些花的名目,只觉得红红白白开得十分好看。阁中地炕笼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心里渐渐地泛起酸楚,他想起母妃所居的永泰宫,那冰窖一样的永泰宫,便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咯”地一下碎了,他知道此生再也无法重新弥合起来。那名眉目姣好的宫女已经回奏转来,恭声道:“传三位皇子。”

随着引路的宫女,三人转过十八扇乌檀描金屏风,连一向骄纵的皇二子定溏也畏畏缩缩起来,三人行了见驾的大礼,一一磕下头去:“给父皇请安。”

过了半晌并没有听到回音,定滦素来胆大,悄悄抬起头来,忽然正对上双明亮浓黑的眸子,不由得微微一怔。书案那头的一双眸中浅蕴着顽皮的笑意,带着几分好奇正望向他们。定滦心中狠狠一抽。虽然日常素少见面,但他认得这双眼睛,那是比他年长一岁的皇六子定湛。皇帝此时正亲自教他临帖,握着小小的手,一笔一画,淡然道:“习字如习箭,须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在乱瞧什么?”

八岁少年的面孔,在严父面前有着一种他们皆没有的从容,嘴角绽开一抹笑容:“父皇,儿臣是在瞧两位哥哥和七弟,并没有乱瞧。”

皇帝松开了手,笑道:“倒会贫嘴。”

语气是他们从来未尝听过的宠溺,定滦不由得低下头去,皇帝这才转过脸来对他们说:“都起来吧。”

稍停一停,又道,“去见过母妃。”

皇贵妃冒氏自生了皇六子定湛,月子里受寒落下头痛的毛病。一年里头倒病着大半年,三位皇子平素都难得见到她,于是三人又行了请安礼。冒贵妃生得并不出奇美艳,但一笑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柔婉温存,话语亦是温和:“快起来。”

见定滦眉下有伤,不由得伸出手去,“疼么?”

定滦将脸一偏躲闪了去,冒贵妃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皇帝本来就在生气,见他如此,脸色不由得一沉:“定滦,谁教你对母妃这样无礼?”

定滦将脸一扬:“她不是定滦的母妃,定滦只有一位母亲。”

皇帝大怒,气极反倒笑了:“好,好,如今你们都出息了,除了学会打架,更学会顶撞朕了。”

冒贵妃见他发怒,连忙扶着榻案站了起来,道:“皇上息怒,小孩子说话没分寸,皇上不必和他一般见识。”

一边说,一边向定滦使眼色。谁知定滦并不领情,大声道:“我不是小孩子。”

回头狠狠瞪了冒贵妃一眼,“用不着你假惺惺!”

皇帝气得连声调都变了:“逆子!”

转头四顾,见书案上皆是文墨用具,并无称手的东西,盛怒之下未及多想,随手抄起白玉纸镇,便要向他头上砸去。阁中人皆未见过皇帝如此盛怒,一时都惊得呆了。冒贵妃吓得花容失色,她本来距书案甚远,眼见着拦阻不及,皇帝已经一手狠狠地掼下,定淳忽然抢出来,并不敢阻挡,而是一下子扑在定滦身上,皇帝这一下便重重地落在他背上,那纸镇极沉,疼得他浑身一搐。书案前的定湛失声叫道:“父皇。”

定淳半晌才缓过气来,背上火辣辣的疼得钻心,却牢牢将定滦护在身后,定滦脸色煞白,皇帝本来怒极了,见几个儿子都吓得木头似的了,连定湛都惶然瞧着自己,而冒贵妃早已经含泪跪下去,她这么一跪,暖阁内外的宫女内官顿时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到底是亲生骨肉,皇帝心下一软,但仍旧沉着脸色,只将足一顿:“都给朕滚!”

定滦定定地瞧着父亲,如同从来不识得他,七岁孩子的目光,皇帝竟觉得有些刺目。定淳拉着定滦,躬身行礼:“儿臣们告退。”

硬是将定滦拉扯了出去,定溏也脸色如土跟着退了出去。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号啕大哭吧,在四哥定淳单薄的肩头。他想起父皇那一刻狰狞的面容,他根本是痛恨着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世间来。他恨自己不如死去,不如死去,也胜过这样活着。活在这多余的世间,活在父亲的漠视与母亲的悲悯间。定淳瘦削的肩头似乎化为亘古的石墙,他就那样无助那样绝望地抵触在上头,将全部的滚滚热泪化为撕心裂肺的伤悲。定淳放任他哭了许久许久,最后御医替他们检视伤势,他右手食指骨折,虽扶正了指骨用了药,可是再也使不得力。皇子们皆是五岁学箭,他今年本已经可以引开一石的小弓,从此后却废了,他的右手连笔都握不稳,拿起筷子时,笨拙无力得叫他生出一身的冷汗。他再也不会哭了,当看到四哥定淳背上那乌紫的深凹瘀痕——这一记如果砸在他的头上,只怕他已经不再活在这世间。从此他没有了父亲,或者他一直不曾有过父亲,过往的最后一分希冀成了幻象,如今梦境醒来,只余了一个四哥,默然无声地不离不弃。他慢慢学会用左手握笔、举箸,从每一个清霜满地的早晨,到每一个柝声初起的黄昏,弓弦绞在指上,勒进了皮肉,勒进了骨髓。那种痛楚清晰明了地烙在记忆的深处,慢慢地结了痂,只有他自己知道底下的鲜血淋漓。他发狂一样练箭,每日胳膊都似灌了千钧重的铁铅,痛沉得连筷子都举不起来。左手的拇指上,永远有扳指留下的深深勒痕。他停不下来,如果有稍微的停顿,脑海中总是闪现那一幕,那令他无比惊痛的一幕。只有引开弓弦,搭上箭翎,屏息静气瞄准的那一刹那,他的脑海中才会是一片空白,才会有暂时的安宁。他渴求着这种安宁,便如大漠中迷路的人渴望饮水一样,他一箭复一箭,一日复一日,不停地追逐着,永远也不能停歇。“咄”的一声,羽箭射在鹄上,深深地透过鹄心,尖利的箭镞犹沾有鹄心上的几屑红漆,在日光下闪烁着白锐的寒光。满场彩声如雷,内官高唱:“皇七子大胜魁元!”

少年傲然勒马,眉目间已依稀有几分四哥定淳惯有的那种淡泊,他的武艺已是皇室贵胄子弟中公认的第一,连大将军慕大钧亲自调教的皇六子定湛亦不是他的对手。新科的武状元与他比试骑射,最后也败下阵来。皇帝夸赞他是:“吾家千里驹也。”

这一切都来得太迟了,十五岁的少年对滚滚而来的赞誉和名利,懒怠得不愿略有回顾。“天天跟着定淳,也和定淳一样阴阳怪气。”

皇二子定溏没好气地挖苦,“瞧他那副样子,不仅从来没笑过,估计连哭都不会哭。”

他确实不会哭了,许多年后,当母妃终于寂寞地死去,他也并没有哭泣。母亲身体早就垮了,能拖那么多年全然是一种奇迹。彼时他率着大军出征祁驼关北,大漠滚滚的风沙如刀剑般割过他年轻的脸庞,手中的六百里加急是一道敕令,谥赠他刚刚崩逝的母妃为敬贤贵妃。那也不过因为战势紧急,舍鹘回坦部的腾尔格可汗是他的嫡亲舅舅,朝廷两处用兵,不得不对舍鹘虚与委蛇这最后一次。当一年后他亲率二十万铁骑踏过茫茫的回坦草原——这个母亲惦记了一生的回坦草原时……金戈铁马,潮水般的大军汹涌席卷,势如破竹,舍鹘的回坦、朝朝、斡尔翰三部俱灭,从此北疆平定,再无边境之忧。班师之日,皇帝命太子代自己迎出德胜门,太子欢欣万分地执着他的手道:“七弟辛苦。”

甲胄铿锵作响,他跪下行礼,语气恭谨地答:“此乃父皇洪福,非臣弟之力也。”

太子赐宴,犒赏三军。欢呼雷动中太子含笑对他道:“七弟英武,王师终定舍鹘,父皇与我皆可安心了。”

他只谨声答了个“是”。他们似乎都忘了,他的血脉里头流着一半舍鹘的血,在祁驼关北茫茫千里的草原上,他被称为“初初咯则”,舍鹘话是“狼崽子”的意思。据说腾尔格可汗兵败之后横刀自刎,曾经仰天长叹:“既生此初初咯则,诚天灭回坦也。”

皇二子定溏也私下里说:“这舍鹘杂碎,迟早有日是头能咬死人的白眼狼。”

那已经是天佑四十三年,皇帝缠绵病榻已经半载有余,皇太子奉旨监国,睿亲王却领着内阁的差事,朝中群臣隐约也分为两派,一派拥嫡,一派拥睿。他虽身在关外,亦隐约听闻一二。是日毅亲王定淳在府中设宴替他洗尘,两人大醉同榻而眠。半夜他渴极醒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一盏凉茶,却见四哥定淳在灯下拟着奏折。见他醒来,定淳淡淡地对他说道:“这个折子你缮一缮,明天一早递进去。”

是辞兵权的奏折,定淳的眼神一如十余年前那般淡定:“如今局势将乱,咱们只能先图自保。”

他的神色在朦胧的灯下警醒如初,只说:“四哥,我都听你的。”

狡兔死,走狗烹。他虽然是皇子,亦不过只是朝局间一枚棋子。舍鹘已灭,而他武勋功高,从此便是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果然最后还是中了皇太子的圈套,他永远也不能忘记那段日子。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天牢里,饥饿、羞辱,还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懑。心底仿佛有一把火,灼烤着他,将一切都熊熊地燃起来,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年,仿佛又重新回到童年,那般无助,那般羞辱,而他竟再次失去了一切。他们用这种方式来折辱他,用这种方式来陷害他,而他竟然丝毫没有办法,就这样被困在了狱中,从每一个清晨,到每一个黄昏,日日夜夜,任由那愤懑啃噬着残存的最后一分尊严。定淳想尽办法才终于见着他一面,隔着天牢粗糙发黑的木栅,定淳伸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而他只是紧闭双唇,不愿多说一字。“七弟,我必会为你洗清冤屈。”

冤?天下皆知他冤又如何?难道父皇不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他是他的父亲,可就是他一道旨意将他关进这种地方来,就是他一句话就抹杀他十余年来的努力,他用了十余年时间才重新站起来,而他轻轻一推,便将一切重新打翻在地。他是再也没有父亲了,九五至尊宝座上的那个人,并没有给他带来过任何生命中的欢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抛弃,无穷无尽的折辱。最后是幽禁,闭于王府中漫漫长日,一日复一日,直将万丈的壮志雄心一一消磨殆尽;直将风发的少年意气,熬成两鬓灰白。他并没有老,只是冷了心,从此后一颗心已如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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