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尤富一觉醒来, 看见瘸腿大妈歪歪地向工棚走来。 “ 这个老泼妇!”尤富想起上天的遭遇, 恨不得把她撕碎。 他眼光落在对方小桶上, 很快明白瘸子来的目的, 眼一转迎上去, 客客气气叫道: “ 大妈。”
瘸腿大妈愣了一下, 认出眼前是谁, 想不理睬他, 又转脸一想, 一座山头一只虎, 离开山头数不到我, 脚踩人家的地盘, 又是来集剩饭的, 跟叫花子差不多, 这个小民工用得着, 忙脸上推满笑容说: “ 是你这位哥哥。”
尤富热心地问: “ 大妈, 你到这块来……”“ 养个讨债的猪, 一顿不喂能啃人。 我想找些剩饭回去给猪吃。”
瘸子脸上多少有点难为情。 “ 有, 有!” 尤富殷勤地接过她手里的小桶, 小步跑进食堂,把剩饭全倒进去。 见尤富拎出满满一桶剩饭, 瘸妈妈笑眯眼说: “ 那天一看见你就知道你这个伢子心好。 没事常到我们那边走走!” 尤富龇牙笑道: “ 我有空就去。”
此后, 瘸腿大妈常从工棚拎回家白花花的米饭喂猪。 她家养两头猪, 长成了大肉磙子。 有时剩饭尚香, 她和玲子当作午饭吃, 为家里省下不少粮食。有天剩饭过多, 瘸腿大妈费好大劲没提动。 尤富帮她送到家, 黑狗见是上回冤家, 刚要冲过来狂叫, 主人大声叱它退让。 黑狗蜷伏一角, 眼瞄尤富嘴里哼哼。 瘸妈妈端凳子倒茶招呼尤富坐下, 嘴里数长道短: “ 他爷儿俩在县城做事, 里里外外都要我上前……” 尤富人在屋里心在外面, 巴不得兰子露面, 她的话一句也没入耳。 主人怕怠慢客人, 洗锅时有一句没一句问, 伢子多大啦, 哪块人啊, 有媳妇吗。 这些家常话尤富毫没兴趣, 随口应答着, 眼睛直顾盯看门外。门外传来脚步声, 人没出现声音先进屋: “ 小玲子, 喊你妈上街! 今天鱼便宜。”
金凤带兰子跨进门。 贵成回家对她说过, 今早街上鱼多, 他卡上的活鱼没卖出好价。 瘸腿大妈迎上前, 闹笑说: “ 你娘儿俩都去, 抬街啊?”尤富看见兰子, 眼光放亮扫去, 见金凤上下打量他, 怕她追究那天追赶兰子的事, 心下着慌站起身要走。 女主人拦住他说: “ 再玩会, 吃过中饭回去!”金凤瞧出他是那天对兰子和小玲欲行不端者, 刚要发难责骂, 见瘸子对他异常热心, 起疑地问: “ 是你家亲戚?” “ 对, 才认的亲戚。”
瘸腿大妈笑盈盈地说。尤富怕她说破, 更担心金凤追问, 趁女主人没留神, 说声 “ 我走了” , 出门快步向工棚走去。 兰子望着他的后背在河边不见了, 才转过神来。瘸妈妈摇摇头说: “ 这伢子!” 又似遗憾地 “ 唉” 一声叹息。 金凤好奇地问: “ 是你家什么亲戚? 怎么现在才认?” 瘸子摊开双臂道: “ 哪来的亲戚? 他就是那个小民工。 他婶子, 人不可貌相, 以前还把他当坏人, 今儿才晓得这个乡下伢子懂事, 心眼周正。”
老妈妈一口气把尤富夸个够。 金凤先还有气, 听会儿气消散了。 瘸子的话不错, 小民工五官清秀, 看上去叫人舒服。 见兰子发呆, 金凤派她回家去煮饭。见金凤没反感, 头脑在想什么, 瘸腿大妈一高兴呱啦开了: “ 我说金婶, 这个小民工年纪轻, 长得秀气。 刚才我问过, 他还没定亲。 我看, 你家不如留他招个女婿!” 金凤不禁笑笑: “ 他是个乡下人。”
“ 嗨! 乡下人又怎样? 那个伢子有的是力气, 脾性又好。 乡下人听话, 给你家撑门立户, 叫他打狗他不会撵鸡。 街上伢子哪能吃得苦? 又个个心高, 喜欢往高处飞。 兰子她爹不也是乡下人吗? 什么事不是他去做?” 瘸腿大妈晃动两只泛黄的手, 嘴里唾沫星乱飞, 差点落到金凤脸上。 乡下人好调教, 自家老伴就是这样的人, 叫他上东他不会奔西。 兰子头脑有些不好, 街上伢子谁会娶她? 再说自家只有租的两间小黑屋, 哪个稀罕? 要是招到这样的女婿, 也算祖上积了德。 想到这些金凤问: “ 不晓得他肯不肯?” 她心里惦念招婿的事, 懒去买菜。 “ 这个你让我去问,” 瘸腿大妈自告奋勇说, “ 我看他能肯, 乡里苦, 哪个乡下人不想上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闲聊好一会。饭煳味随风进门, 金凤大叫声 “ 兰子把饭烧煳了” , 拔腿跑出门。 进屋见兰子站在锅边无法下手, 金凤气得牙痒, 咬牙骂道: “ 鼻子生蛆啦, 饭来煳闻不到?” 兰子做错事怕骂, 慌里慌张乱灭灶膛里的火, 脸上呛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见此情景金凤心里一阵难受, 唉, 哪辈子作下的孽, 这闺女确是块心病, 那个小民工要是愿意, 算白捡个媳妇, 一步跳出农门, 这事谁不乐意? 就怕他看不中兰子。 金凤正在心烦意乱, 干哥哥林成海挺起肚子跨进门, 兰子趁机溜出去。 成海手里捏包卤菜, 油腻腻的, 见金凤脸上不高兴, 丢下卤菜问: “ 又和贵成闹翻了?” 金凤不吱声, 成海追问得更紧。 金凤不耐烦地说: “ 去去去, 我今晚有事你不要来!” 成海知道金凤脾气, 不好再追问, 偷偷在她腮上亲一口走出门去。晚上, 贵成照例去浴室睡觉。 瘸腿大妈过来笑呵呵地说: “ 他来了, 我对他说他只顾笑, 没说长短, 你去细看看!” 金凤拢下头发和瘸子走出屋。 小玲见她妈和金凤进屋, 笑眯眯地跑出门。 尤富连忙站起身, 向金凤甜甜地叫道: “ 大妈!” 喊过心下嘀咕, “ 还大妈呢, 不过比我大十来岁。”
金凤咧嘴笑道: “ 坐,坐, 伢子!” 说后暗中眼光在尤富脸庞身上扫来扫去, 瘸妈妈道了开场白: “ 小申呀, 金婶听我常夸你, 想细细看看你。 她心里怪喜欢你的。”
尤富满脸憨相, 有些不好意思说: “ 我们农村人好多地方不如人。”
金凤颇觉这话中听, 摇摇头说: “ 不要说见外话, 你这个伢子是个实在人。”
“ 是嘛,” 瘸腿大妈接过话头, “ 来了就不是外人。 小申呀, 我长话短说, 这杯喜酒你想不想让我喝?” 尤富声音发抖, 嘴里喃喃说: “ 我们农村人, 就, 就怕高攀不上。”
“ 哈哈哈,” 瘸腿大妈笑道, “ 看你这个伢子真会说话。”
金凤跟着笑道: “ 高攀什么? 我们也是穷家庭。”
这个小民工不光模样清秀, 嘴挺乖巧的, 金凤非常合意。 她又问尤富一些家庭情况, 尤富大概说了一些。瘸腿大妈见火候已到, 双手一拍说: “ 我看事就这样定吧。 小申, 金婶家人手单, 以后你常来做些事, 和兰子处处。 金婶, 不知兰子乐不乐意?” “ 兰子有我当家。”
金凤不容置疑地说。 瘸子忽然想起什么说道: “ 小申, 你还要回家去问问, 你爹让不让你招女婿。”
尤富连连点头。 他恍惚在梦中, 一个甜美的梦———跳农门。三人东扯西拉又谈会儿, 门外传来少女的笑声。 金凤伸头看看, 是小玲和兰子站在墙根偷听。 金凤假意摆脸色斥道: “ 两个小鬼头, 还不去睡觉!” 小玲低头捂嘴跑进睡房, 尤富伸长脖子看兰子一眼, 兰子 “ 扑哧” 笑出声扭头往家跑去。瘸腿大妈要张罗尤富吃点什么。 金凤说现成的, 回家去拿来油腻腻的纸包卤肉, 硬塞进尤富手里。 尤富说要回去, 金凤和瘸妈妈送他出门。 金凤再三提醒他明天中午定来吃饭, 尤富满口答应。 两人一直把他送到巷口外, 才各自回家。翌日早晨, 金凤挎只篮子从街上回来, 篮里满是鸡鸭肉蛋。 贵成今天破例, 金凤没叫他外出做事。 贵成天生忙劳命手闲不得, 替金凤刺鱼切肉。 金凤在锅上烹炒烧煮, 又请瘸腿大妈来帮忙, 两个人手里忙着嘴上说笑个不停。 金凤估摸尤富快来了, 叫兰子去请干爹来陪客。 工夫不大, 尤富手拎礼品抬脚进门, 迎面撞见贵成, 见他满脸和气, 估猜是兰子爹, 推笑称呼道: “ 大爷!” 顺手把礼品放在桌上。金凤瞧眼礼品抱怨道: “ 看你这个伢子, 买东西来做什么?” 伸手掇条凳子让尤富坐下。 瘸腿大妈打围地说: “ 人家伢子头一次上门, 还能空手来?” 金凤满脸挂喜说: “ 能吃饭了。 哎, 兰子他干爹还没来。”
声音刚落, 林成海已跨进屋, 身后跟着兰子。 金凤假意嗔怒道: “ 你这个干爹爹, 牌子大真难请!” 成海还没开口, 尤富已起身叫道: “ 干爹爹!” 成海下垂的眼皮慢慢上启, 肥脸由上而下拖出笑来, 声音浑厚地说: “ 坐, 坐!” 兰子和贵成端上菜肴, 金凤摆好酒杯筷子, 大家推让入席。 尤富死活不肯坐上席, 推辞不过还是坐了。 瘸腿大妈和兰子本来不喝酒, 今天桌上破例喝了两盅。 贵成酒量小, 喝几杯已受不了, 盛上饭来先吃, 没吃几口嘴里打起嗝。 金凤推给他一碗汤, 没好气地说: “ 不能吃慢点, 也没人跟你抢。”
瘸妈妈关切地说: “ 贵成吃饭老打嗝, 有空到医院查查!” 贵成笑笑说: “ 不碍事的。”
他喝过汤到一旁整理竹卡, 准备晚间去逮鱼。这边尤富和成海酒趣正浓。 成海不愧是厨师, 酒量特大。 他借酒五侃六吹, 尤富不断点头。 成海见这个小乡巴佬满脸恭敬的神态, 侃得更起劲, 把在饭店里听到的奇闻趣事一股脑抖开。 其实, 好多话尤富没有听, 他的心落在兰子身上。桌上人多, 他眼睛不好直盯兰子, 偷瞟了几眼。 兰子埋头一门心思吃饭, 金凤起劲地劝酒劝菜。 尤富酒量到底不敌干爹, 半瓶酒下肚头昏脑涨, 他迷迷糊糊感到金凤来架他, 就靠住金凤棉花般肉体, 离桌到床边随身躺下, 很快呼呼大睡, 到下晚才酒醒回去。过了几天, 尤富回家把他爹请来。 兴德和亲家母寒暄一番后, 开始打量儿子未来的家。 看来看去, 兴德心里发凉, 要说农村穷, 亲家也不富, 两间小黑屋还是租的, 屋里两张床一大一小, 除此之外, 没有其他值钱的家什。 女亲家说拆迁费到手就动工盖房子, 兴德听后点点头, 又私下问儿子想不想在此招女婿, 尤富说愿意。 唉, 认命吧, 儿孙自有儿孙福, 亲家再穷毕竟是街上, 儿子从此跳出农门。 再说回去又怎么行呢? 黎明书记职务已遭罢免, 他的对立面当上书记, 好多人归顺西岐, 就连自己上工得做些重事。 尤富回去还有好事给他干? 不累死才怪呢! 兴德左思右想, 最终同意儿子留下倒插门。 一年后, 古河船闸竣工, 民工撤走, 尤富留下入赘金家。 这时兰子还没到结婚年龄, 尤富充其量是个准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