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1)

我还没有去过加拿大,只好立刻托人办签证,又接到赵昀让助理发来的邮件,这位大少爷真列了一个特别长的清单,各种各样的日用品和调料都有,让我带去加拿大给他。我忙碌了好几天,终于拿到签证准备出发,临行前的最后一晚,躺在床上我心里想,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答应赵昀去加拿大,其实我还是想去看看苏悦生吧。他在加拿大情绪不太好,虽然他只打过那一个电话,电话里也并没有说什么话,但我听得出来。成年人的难过总是会下意识隐藏得很好,但那不代表不难过,小孩子还可以痛哭一场,我这样的浑人还可以把酒买醉,苏悦生难过起来,是什么样子我猜不到。但他要我唱支摇篮曲的时候,我知道他非常非常难过。我还是希望可以看到他,不,即使不能看到他,那么离他近一点儿,或者从赵昀那里听到他的消息,总是好的。因为该做的事情,我还是得一样样去做。人在脆弱的时候,才最可能信任身边的人,因为会下意识想从他们那里,获得希望和帮助。我希望苏悦生可以信任我。在飞机上我还有点不安,苏悦生不知道我去加拿大,他万一生气了怎么办?不过,他把我一个人扔在马尔代夫,多少有点内疚,总不好因为我去看赵昀,就对我翻脸吧。加拿大正是严冬,一走出机场,空气中凛冽的寒意冻得我打了个哆嗦。赵昀派了自己的私人助理来机场接我,司机载着我们直奔医院。我在飞机上没睡好,晕机晕得连水都喝不进去,上了车我也是晕晕乎乎的,到了医院被暖气一扑,更觉得难受,老外这暖气开得太高了。见到赵昀时,他这个伤患的气色都比我好太多。他打量了我一眼,问我:“头疼啦?”

我有气无力回答他:“晕机。”

“看你这样子够怂的。”

赵昀话虽说得刻薄,事却办得贴心,立刻指挥人去冲了杯枫糖水来给我。可是我这会儿真喝不下甜的,又不能拂逆他一片好意,硬咽进去两口,一吞进去就知道坏了,捂着嘴站起来,慌慌张张看到洗手间,冲进去就吐。这一吐真是搜肠刮肚,简直比宿醉还难受,我抱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太阳穴青筋直跳,简直就快瘫在洗手间里。洗手间的百叶窗微微倾斜,映进来外头的雪光,我突然觉得背心发寒,全是冷汗,我双腿发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陷在噩梦里,四肢却动弹不了。这种滋味非常难受,我用力爬起来,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浇在脸上,让我渐渐镇定,我一定是晕机晕过了头,才会觉得此情此景,好像曾经发生过一般。我浇了好一会儿冷水,才把热水龙头打开,捧着水漱口洗脸,打起精神来。我从洗手间一出来,就看到赵昀正在和苏悦生说话,令人诧异的是他们两个人表情非常不对,似乎起了争执,这两个人十几年的友情,好得简直只差要领证结婚了,竟然还会起口角?我知道自己早晚会见到苏悦生,可是没想到这么早,于是趁他还没看到我,赶紧多看他一眼。医院里暖气太足,苏悦生只穿着一件衬衣,眉目清减,大约没休息好,颇有几分憔悴。一见了我,他和赵昀就中止了交谈。赵昀还跟我开玩笑:“怎么啦,连淡妆都卸了,却嫌脂粉污颜色?”

我虽然不爱读书,也知道这个典故是讲虢国夫人,只是此时我身心俱疲,实在没力气顺着他的话头讲俏皮话。我有些担忧地望了望苏悦生。赵昀说:“七巧是来看我的。”

苏悦生跟他多年的交情,无论如何当着我,他得给赵昀面子,于是朝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我伤口疼,想睡一会儿。七巧晕机,也早点回去倒时差吧。我助理帮她订的酒店,正好你顺路送她去酒店。”

赵昀一边说,一边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没弄明白赵昀为什么这样撮合我和苏悦生,但心里十分感激他给我找台阶下,我说:“没事,你休息,我自己回酒店。”

“你们两个不矫情会死啊!”

赵昀受了伤躺在床上不能动,脾气格外大,一瞬间就横眉冷对,“苏悦生,你的私事我是不该插手,可是你要是再拎不清,我可就……”他狠狠瞪了苏悦生一眼,却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苏悦生也没等他说完,他拽住了我的胳膊,很干脆地将我拉出病房。苏悦生出病房松开我的手,转身径直朝前走,我也只好跟着他,他腿长步子快,我穿着高跟鞋,一溜小跑才跟得上。出了医院的建筑,冷风吹得我直缩脖子,连忙裹紧了大衣,就在冰天雪地里,苏悦生突然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我。我被他的目光刺痛了。他的眼神就像是刀,又像是檐下的冰棱,我形容不上来,但是很奇怪,我总觉得此情此景,仿佛在梦里经历过一般。他说:“邹七巧,你为什么阴魂不散?”

我有些讷讷,他在马尔代夫的时候,对我还好,在电话中,又是那样难以掩饰的疲倦,我才不顾一切地跑到他身边来。我真的以为,纵然虚情假意,十年光阴,多少能够有些不一样。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厌憎。厌憎会在这里见到我。我张了张嘴,终于说了实话:“我以为……我以为你想见到我。”

“你以为?”

他嘴角有轻蔑的笑意,“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你那点伎俩我看不透?我们都一拍两散了,你为什么还起劲地缠着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你自己对付不了程子慧,你就觉得我还可以利用一遍?你以为你就有这么大的能耐,还让我被你当枪使?”

风刮起细小的雪霰,扑在身上寒意彻骨,我知道苏悦生将我看得很透,可我没想到他会在冰天雪地的异国他乡跟我摊牌。其实他说得并不对,我嘴角微微动了动,可是却无法分辩,更无法解释,因为我确实存着不良的心,而当他不愿意再跟我演戏的时候,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我心那里像豁了一个窟窿,又冷又疼,更难受的其实是胃,我已经十几个小时水米未进,刚刚在洗手间里吐得几乎都是胃液,我实在是太难受了,觉得又恶心得想呕吐,我掩着嘴,硬生生将那腥咸咽下去。苏悦生冷冷地看着我,好似我又在演戏一般,我全身发冷,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条蛇,或者什么别的东西,总之让他深恶痛绝。我拼命才挤出一丝笑意:“我是来错了……我这就回去。”

“爸爸!”

身后传来清亮的童声,我本能地转过头,看到小小的人影,上次和赵昀在商场的孩子——小灿站在台阶上,穿着厚厚的外套,只是胳膊吊着臂托,他眨了眨眼睛,孩童特有的清冽眼神简直像雪光一般,看得我不由得一抖,简直整个人就像是被一桶雪从头顶砸下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苏悦生的脸色也未必有多好看,他几乎是有点狼狈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朝小灿的方向走了一步,忽然又停住。我本来还没反应过来,这时候突然明白过来。猛得就像五雷轰顶,耳朵里嗡嗡直响,一口气堵在胸口,连血脉跳动的声音都在脑海中无限放大。我觉得自己哮喘都要发作了,好半晌缓过一口气来,耳朵里却还在嗡嗡作响。小灿狐疑地看了看我,又望向苏悦生:“爸爸,她是谁?”

他竟然有个孩子!即使是亲眼目睹亲耳听到,但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苏悦生会凭空多出个孩子来!我觉得自己脑壳坏掉了,因为我现在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完全无法思考,也无法想象,我就像是被雷劈了一百遍,哦不!一千遍!我呆呆站在那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冷都不觉得了,就觉得天和地都在旋转,眼前的一切晃来晃去,整个人就像坐在海盗船上,重心不稳,似乎我的车祸后遗症又要发作。我浑身发抖,看着眼前的小人儿,他竟然是真的,活的,会动的,会说话的。这竟然不是幻觉,这里真有一个孩子,叫苏悦生“爸爸”。我脸涨得生疼,我想一定是所有的血都涌进我的脑子里了,我一定快要脑血栓了。“她是赵叔叔的朋友邹小姐。”

苏悦生语气已经冷淡而镇定,就像他一惯的样子,“你见过她一次,忘了吗?”

小灿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他似乎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垂下长长的睫毛,几乎是低不可闻地“哦”了一声。“你的保姆和看护呢?”

小灿紧闭了嘴唇不说话,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和苏悦生十分相像,尤其是生气的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当时我真是瞎了眼才认为小灿是赵昀的孩子,苏悦生有个私生子这事完完全全震到我了,什么都比不上这件事更令我觉得不可思议,我瞠目结舌,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定定地站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苏悦生牵着小灿的手,一直将他送进医院大楼。玻璃门打开,小灿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满是审视,好像在猜测我的身份。我真是不应该到加拿大来,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这世界就是安然无恙。在马尔代夫的时候,苏悦生都还肯给我一点点面子,我为什么要脑子发晕跑到加拿大来?苏悦生一定会跟我翻脸,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这次真的会连怎么死都不知道。我浑浑噩噩回到酒店,倒在床上就睡死过去。大约是太疲倦,我一直睡了十几个钟头,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时差倒不成为问题了。我叫了送餐服务,硬撑着吃了些东西,然后打电话订回国的机票。我没想到小灿会打电话给我,更想不出来他是怎么找到酒店的电话,打到房间来,他在电话里讲很流利的中文,语气彬彬有礼:“邹小姐你好,我想跟你见面谈一谈。”

我张口结舌,苏悦生已经明白地跟我翻脸了,我如何还敢招惹这位小少爷,我连忙说:“不好意思啊小灿,我已经订好机票,马上要去机场了。”

“我爸爸不知道我打电话来。”

小灿说了这句话,很不自然地顿了一顿,声音很轻,“阿姨,我想吃鸡丝粥。”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软,可是马上又想起来这孩子的身份,我要是敢跟这位小少爷打交道,苏悦生没准会剥了我的皮。我说:“你的保姆应该负责这些事,阿姨得挂电话了。”

“我爸爸病了,他在发烧。”

小灿的声音更轻了,他又强调了一遍,“他不会知道我打电话来。”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孩子年纪虽小,但真是十足十的苏家人,脾气执拗。我说:“你爸爸不会高兴我跟你说话的。”

“我知道。”

小灿的声音却微微提高了些,虽是孩子,语气却不容置疑,“阿姨,我爸爸病了,他需要人照顾。”

“会有医生和护士照顾他。”

小灿听我这样说,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正打算挂断电话,他突然又说:“邹阿姨,你能来看看我吗?”

我下意识回答:“你爸爸不会高兴我们见面。”

“邹阿姨,你见过我妈妈吗?”

我整个人一震,像是被针戳了一下,打死我也不敢牵涉到这对父子的恩怨中去,连这个电话我都不该接,我连忙撇清自己:“我不认识你妈妈。”

小灿的语气淡淡的,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我猜就是这样,我妈妈很早就去世了,我爸爸的朋友,都没有见过她。”

我觉得这番对话十分诡异,可是诡异在哪里,又说不上来。“我想吃鸡丝粥。”

小灿的声音却又绵软起来,像个真正的孩子般,带着一腔委屈,“我胳膊疼,保姆不让护士给我止疼药,我想吃鸡丝粥。”

我硬着心肠拒绝他:“我马上就得去机场了。”

我没想到小灿会在电话里哭起来,我完全没有应付这个年龄孩子的经验,他哭得抽抽搭搭,是那种小声的啜泣,听着让人格外难受。再矜贵的孩子,毕竟也只是个孩子。我想到自己小时候,我没有爹,这孩子没有妈,比较起来更可怜。我没爹倒罢了,反正还有亲妈,总没有太吃亏。可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那不是锦衣玉食可以弥补的。我最终还是做了个错误决定:“如果我送鸡丝粥给赵叔叔吃,你能去他那里吃到吗?”

他抽泣着说:“谢谢阿姨。”

调料什么的各种东西都是赵昀列的单子,我带得很全,又打电话给赵昀的助理,他冲风冒雪地开车去华人超市买了大米,借了当地一个朋友的厨房给我用,我守着炉子把粥给做得了,让助理送到医院去给赵昀。我才不会亲自送粥去医院。苏悦生的心机太可怕了,他竟然藏着一个孩子。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连丝风声都不曾听见。这次我撞破他的秘密,他一定非常非常痛恨我,在他的怒火烧毁一切之前,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策。晚上有一班航班回国,我已经订好票。拿着行李就去机场。路上雪很大,车子绑了防滑链还打滑,好容易到了机场,我傻眼了,受到暴风雪影响,机场关闭,所有航班取消。我只好折返酒店。路上雪下得更大了,开出租车的司机是华侨,操着广东话跟我聊天,我能说一点点广东话,他告诉我说这是近十年来最大的暴风雪,这几天让我不要出门,就待在酒店房间里。天黑路滑,雪又大,出租车一直开得小心翼翼,好久才回到酒店。我重新走进温暖明亮的大堂才松了口气,没想到办理入住的前台一脸为难地告诉我说,已经客满没有房间了。我顿时傻掉。暴风雪太大,部分地区断电,交通也受到很严重的影响,旅客纷纷折返,酒店人满为患。我看看时间已经是半夜,没想到会无处可去。异国他乡,我想再换家酒店,估计都很难再叫到出租车。我硬着头皮给赵昀的助理打电话,电话关机。我咬咬牙,大不了就是在酒店大堂沙发上坐一晚上。我刚刚在酒店沙发上坐下来,电话就突然响起来,我看了看手机,竟然是苏悦生的号码。他说:“你在机场吗?”

我老实交待:“暴风雪,机场关闭,航班取消。”

“我马上过来。”

他说了这句话就把电话挂断,我不知道他如何能够知晓此时我身在何处,我在那里坐了没有二十分钟,他就穿过大堂径直朝我走来。小灿说过苏悦生病了正在发烧,我也觉得他有几分病容,尤其是双眼,几乎是血丝密布,他也不似平时那样冷淡,而是抓住我的手,近乎粗鲁地将我拉起来:“走。”

我被他塞进一辆车里,寒气被车门的开阖带进来,冻得我直哆嗦。他掌心灼热,小灿没说错,他在发烧。我有几分忐忑不安,系上安全带就缩在座椅里,仿佛这样就能有一层薄薄的蛋壳,隔绝我所恐惧的一切。他坐在驾驶座,没有启动车子,我正有点困惑,他突然转过身来,猛然就攥住了我的胳膊,我本能地往后退缩,他的手却像铁钳一般,牢牢地钳住我。他的眼底全是血丝,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额角有青筋在缓慢跳跃,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苏悦生,他几乎狰狞得像换了一个人,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他的声音喑哑,带着令人恐惧的愤怒:“邹七巧,你不要做得太过分了!”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十分陌生,又十分熟悉,我觉得这种情形好像是在哪里经历过一般,风卷着雪扑打着车窗,我有点恍惚,就像是在梦里,我使劲甩了一下头,手腕上火辣的疼痛在提醒我,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我努力心平气和地解释:“我不该到加拿大来,我是打算马上走,但航班取消了。”

苏悦生就那样看着我,他的表情我说不上来,总之是十分古怪的一种表情。我只好努力解释:“雪一停我就走,我真不是故意跑来捣乱,我就觉得你……电话里你好像很累,我只是来看看你……”我没有说完,因为苏悦生已经启动了车子,车子咆哮着冲出老远,这是一部大排量四驱越野车,但是苏悦生的速度太快了,快得我觉得心惊,我本能地抓着安全带,视野里白茫茫一片全是雪,无数雪花沿着灯柱直撞过来,就像是无数飞蛾,白晃晃什么也看不清,我不知道我们在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车子开了有多久,总之没等我反应过来,“轰”一声,整个车身已经倾斜。我们不知道撞到什么东西上,惯性让我被安全带勒得痛极,苏悦生却打开车门,拉开安全带,将我拖下来,我们俩跌倒在雪地里,我正想爬起来,却被他按进雪堆,冰冷的雪块涌上来,我的脸被埋在雪里,几乎窒息。他将我按在雪里,一字一顿地说:“离我的孩子远一点儿!”

我吓得浑身发抖,整个人几乎已经被雪埋住,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站起来就去拉车门,没走两步他就滑了一跤,可是很快又爬起来,打开了车门。我眼睁睁看着他开车离去。我被抛弃在雪原中,四周没有建筑,也没有灯光,风卷着雪花朝我身上扑来,我又冷又怕。我的手机在随身的包里,而包在他的车上。我急得差点哭起来,天气预报说整晚暴风雪,气温零下二十多度,最多半个小时,我就会被冻僵在这里。我不愿意得罪苏悦生,就是明白他得罪不起。可是也没想到他会恨我恨到要杀死我。我拭去脸上的热泪,裹紧了衣服,努力辨识方向,我要朝哪边走,才可以返回城中求救?我拼命迈动快要冻僵的腿,雪大,风更大,我身上薄薄的大衣压根就抵挡不住这样的寒冷,我在雪地里摔了无数跤,每次爬起来我都觉得自己快要冻死了,可是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连滚带爬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更不知道自己方向是否正确,到最后我绝望了,再一次栽倒之后,我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雪花轻柔地包围着我,其实,雪是很温暖的,我依恋地将脸埋进雪里,真冷啊,如果雪再深一点儿,会不会更暖和?我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了,却觉得有人在拼命拍打我的脸,有灯光刺目,我实在懒得睁开眼睛,可是那人不依不饶,一直使劲掐着我的虎口,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被风一吹,立刻就冻在了脸上。我被抱进车里,大团的雪擦着我的脸,暖气烘得我脸上潮乎乎的,我终于能睁开眼睛,看到苏悦生,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红,全是血丝,他把雪团扔出车窗外,然后,几乎用颤抖的手指,又摸了摸我颈中的脉搏。我嘴角动了动,终于能够说话:“我……我……”我觉得脸上有热热的东西,我想不出来那是什么落在我脸上,苏悦生迅速地转开脸。我四肢麻木,脑子因为缺氧而特别晕,舌头也打结,我努力把话说清楚:“有飞机,我就走。”

我被他抱起来了,但我还是没力气,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他似乎是在很仔细看我的眼睛,苏悦生的眉心有浅浅的纹路,这几乎是我无法想象的事情,我想他太生气了才会做出那样激愤的事情,把我扔在雪地里。我知道他的逆鳞,这次是我犯了大错。我说:“我以后,再不烦你了。”

他的眼睛里有薄薄的水雾,我被冻得太久,思维很迟钝,所以目不转睛看着他,事实上我几乎连转动眼珠都很吃力,我诧异地看着眼泪从他脸上流下来,苏悦生会哭,这是我不能想象的事情。那两滴眼泪从他脸颊上滑落,一直滑到下巴,无声无息就不见了。他的神情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悲伤,我从来无法想象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苏悦生脸上。他几乎是梦呓一般在喃喃自语:“你以前就说过,你再不来烦我了。可是你没有做到。”

我胆怯地看着他。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冻僵的手指终于可以动弹,我这才发现他仍旧抱着我,像抱着一个婴儿。我十分不安,胆怯地轻轻用食指拂过他的手背。这一下子如同电击一般,他立刻松手,我差点跌到座位底下去。他没有看我,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语气平静地说:“我送你回酒店。”

我没有告诉他酒店没房间,机场还不知道要关闭多少天。我自生自灭惯了,哪怕天天坐在大堂里一直等到有航班回国,也不愿意再向他求助。我的脸都在雪地里冻肿了,我虽然不要脸,心里多少还有点底线。到了酒店门口,刚把车子停下,他突然明白过来:“你半夜坐在大堂,是不是酒店客满了?”

我强颜欢笑:“没有,是我想在底下坐坐。”

他看了我一眼,重新启动车子。我被带到郊区的一幢别墅,每幢建筑之间隔得很远,几乎完全看不到其他房子,到处都是巨大的乔木。松树上积满了雪,半夜更显得静谧。屋子里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苏悦生开了灯,灯光明亮温暖,我几乎有一种劫后余生重返人间的恍惚感。屋子里暖气很足,我身上的雪早就化了,衣服湿了一层,这时候才觉得冷。苏悦生没再理我,他自顾自去倒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很烈的洋酒,我抱着酒杯喝了一口,火辣辣的洋酒一直从食道烧进胃里,我恶心得直泛酸水,连忙问洗手间,冲进去就吐。我吐得连胆汁都快呕出来了,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像噩梦,到现在我都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清醒。我努力将自己弄干净,一抬头,却从镜中看到苏悦生。他站在不远的地方,表情莫测地看着我。我抓起纸巾,擦干嘴角的水珠。他忽然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我差点没跳起来,脸上的肿痛更让我难堪,我说:“没有,昨天是晕机,今天是冻着胃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目光挺冷的,好像如果我真的怀孕,就十恶不赦似的。我说:“你放心我没那么蠢,再说我为什么要跟你生孩子,怀孕又威胁不到你。我知道你的脾气,你要是不想要孩子,全天下哪个女人都不敢偷偷生。”

他十分讥诮地冷笑了一声,说:“是啊。”

我闭上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没准小灿就是被某个女人偷偷生下来的。万一真是那样,我这不是打他的脸么?我一定是在雪里被冻得太久,都冻傻了。苏悦生扔了床毯子给我,自己就上楼睡觉去了。幸好客厅沙发旁就是壁炉,非常暖和。我总睡不踏实。辗转反侧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着,我好像一直在做梦,梦里发生了很多事情,让我非常非常地伤心,那种难过是没法形容的,就是连哭都哭不出来。我终于从噩梦中挣扎醒来,没想到一醒,近距离看到一双黑澄澄的大眼睛。我一吓,几乎以为自己又在做梦,没想到小灿比我反应还激烈,他一下子跳出老远,大约是动作太大牵扯到他的伤口,整张小脸都痛得皱起来。我连忙爬起来扶住他:“怎么了?”

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胳膊疼。”

我将他安顿在沙发上,这才想起来:“你不是在医院吗?”

“你为什么在我家?”

小少爷更理直气壮,“我爸呢?”

我不能告诉他你爸昨天差点把我冻死,就因为他不高兴我跟你打交道。所以我闭上嘴,赶紧打电话给机场,询问航班。小灿十分忧郁地看着我打电话,机场仍旧在关闭中,暴风雪一点儿也没小,我还是走不了。我拢了拢头发,有些犯愁,最后我还是决定问小灿:“你怎么不在医院里?”

“雪太大了,那一区停电了,医院要疏散,我就回家了。赵叔叔也回家了。”

“你的保姆呢?”

“她在厨房。”

小灿整张脸都垮下去,“我不喜欢她做的饭。”

为了鸡丝粥我差点没命,当然现在我应该离小少爷越远越好,我站起来找自己的外套:“我得走了。”

“你去哪儿?”

“你爸要看见我跟你说话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我看了看外头的雪,下得真大,这一片不知道能不能叫到出租车,“我得走了。”

小灿抓住我的衣角,几乎是哀求:“阿姨你不要走,我爸爸回来我会跟他说,你不要走。”

我愣了一愣,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的水光,不由得觉得……可怜?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苏家人从来不要别人可怜的,他们都硬气得很,尤其这孩子年纪不大,起初给我的印象也是腔调十足。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泪眼汪汪看着我,简直叫我没法拒绝。我说:“那你也不要跟我说话了,你上楼去,好吗?”

小灿又看了我一眼,大眼睛里满是眼泪,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似的,他问:“你不会偷偷地走掉?”

我硬起心肠骗他:“不会。”

他怏怏地上楼去了,我把手机充上电,开始查黄页,找出租车公司。最好在苏悦生回来之前我就走掉,省得他看到我和小少爷共处一室,大发雷霆。我悄悄给出租车公司打了电话,磕磕巴巴用英文说明我的位置,他们说大约四十分钟后可以派车来。我返回客厅,才发现小灿蹲在二楼走廊上,隔着栏杆看着我。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跑到浴室去洗澡。等我从浴室回来,小灿仍旧蹲在二楼走廊上,我不由得焦虑起来,也不知道苏悦生去了哪里,他回来看到这一切,会不会又生气。幸好这时候保姆端了饭菜出来,上楼又哄又劝,把小灿哄走吃饭去了。我看了看时间,出租车差不多快到了,我拿了包穿上大衣就悄无声息走出门。我在门前等了片刻,出租车终于来了,我的手刚刚碰到车门把手,突然听到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灿终于发现我的行动,他连外套都没有穿,就急急忙忙跑出来,穿过院子朝我直冲过来。我连忙拉开车门上车。小灿在院子里摔了一跤,一定摔得很痛,因为他号啕大哭,隔着车窗我听不到他的哭声,保姆从屋子里追出来,抱起他哄着他,拂掸着他身上的雪,我催促司机赶紧开车。小灿还在保姆怀中挣扎,他一条胳膊无法动弹,显得很孱弱,我从后视镜里也能看见他小小的额头,因为愤怒和用力暴起的青筋。突然心里很难过,这种难过没法形容,我觉得自己是撞邪了。或者是创伤应激反应发作,总之浑身都不得劲。车子进了市区,我还失魂落魄的。我返回酒店取了行李,然后一家家寻找没有客满的酒店,市区有好多地方停电,有的酒店已经停业,有的酒店因为自备有发电机,很多家里断电的市民也住进去,现在真是一房难求。我找到第十几家客满的酒店时,苏悦生给我打电话了。他问我:“你在哪儿?”

我说:“没有航班我走不了,所以还在找酒店。”

我十分心虚,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暴风雪仍在持续,我是真的走不了。他说:“我来接你,我们谈谈吧。”

在他昨天晚上那样对待我之后,我不知道我们还要谈什么。我是惊弓之鸟,非常恐慌。一直看到他的越野车,我还在发抖,也不知道是站在街头等他的车冻的,还是怕。我上了车,一直没出息地哆嗦着。他也不说话,就专注开车,一直把车开到了郊外,然后停下来。我重新恐惧起来,他不会再一次把我抛在这茫茫雪地里吧?虽然是白天,但我只怕也走不回城里去就得被冻死。他问我:“你为什么要来加拿大?”

我牙齿打战,只能努力控制:“赵昀说,我不来,他跟我绝交。”

“你昨天说的话,是真的吗?”

我努力回想昨天自己说过什么,好像一直在解释,解释自己不是故意逗留在这里。“早上我去医院了,回来你已经走了。”

苏悦生似乎很平静,“你见到小灿了?”

我的声音立刻低下去:“我没有跟他说话……”“这孩子非常非常敏感。”

苏悦生仍旧没有看我,“他几乎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其他女朋友,所以他觉得你是他妈妈。”

我张口结舌,差点没一口气呛住。“他妈妈走得早,我又没有时间陪在他身边,所以才会这样。”

苏悦生终于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今天他闹得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连保姆也被赶走了,所以我希望你去哄哄他。”

我再次差点被呛住。“你要不乐意,当我没说过。”

我吞了口口水,十分小心地说:“这时候哄哄他,不难,可是他要是当真了怎么办?”

“他不会当真的。”

苏悦生嘴角微微上扬,那种讥诮似的招牌笑容又出现了,“我儿子又不傻。”

我没法指出他前后矛盾,这么不合理的逻辑。我只能闭嘴沉默。他启动车子,心不在焉似的跟我说话:“你也不用太当回事,他说什么,你就顺嘴哄一下,要吃东西,就给他做。小孩子,心里是明白的,他见过他妈妈的照片,知道跟你长得不一样。这时候就是病了,撒娇。”

我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但现在我又走不脱,这么多年来的习惯,苏悦生哪怕让我跳火坑,我也得跳啊!何况只是哄个孩子。我们返回那幢房子,小灿原本就在客厅里,一看到我,他脸色涨红,也不理会苏悦生,掉头就噔噔噔跑上了楼。我回头看苏悦生,他还很平静:“这是生气了,你上楼去哄哄他吧。”

我还真没哄过孩子,硬着头皮上楼,楼上有好几间卧室,我看了看,其他房门都是虚掩,就只一扇房门紧闭。我猜小灿就在那个房间里,我走过去敲门,没有任何回应。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到什么,只好放柔了声音,隔着门劝他:“小灿,阿姨这不是回来了吗?你要吃什么,我去做。鸡丝粥好不好?”

房间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实在是黔驴技穷,只好不停地说话:“你要是不想吃鸡丝粥,就煮白粥好不好,冰箱里有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可以去买,我不怎么会做饭,拿手的菜也不多,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搜肠刮肚地想词,平时应酬说的话,这时候可不合用,还好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小时候我妈怎么哄我的,我还记得。想到我妈我就觉得心酸,鼻子也发酸,我赶紧打消自己的念头,开始絮絮叨叨,先把我能想到的菜名说了一遍,然后又把我能想到的游戏说了一遍,然后又赔礼道歉,翻来覆去说了不知道多少话,突然一声轻响,我一回头,另一扇虚掩的房门打开了,原来小灿其实在我身后的房间。我十分窘迫地看着那小小的孩童,他脸仍旧是涨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倒颇有几分苏悦生平时生气的劲头,让我心里直发虚,我低声下气赔礼道歉,小少爷的脸憋得通红,他终于说:“我不会原谅你。”

我坦然点了点头,说:“是。”

“你是个坏人,说过的话一点儿也不算话,你说过不会偷跑的!”

我有点赧然:“对不起。”

小灿还是瞪着我,我都预备他会说出更难听的话,可是他的脸渐渐皱起来,像颗糯米丸子缩了水,而他乌黑明亮的眼睛像黑葡萄似的,我压根没提防,他已经扑上来,拿唯一能动的那只手使劲捶打着我,带着哭腔:“那你还走吗?还走吗?”

其实他力气小,打得并不痛,我却浑身不得劲,赶紧说:“不走了!不走了!”

他把脸埋在我的衣服里,号啕大哭起来。我就像怀里有个刺猬,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他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我觉得这孩子挺可怜的,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像受伤的小动物一般,往我怀里拱了拱,哭得更厉害了。我说不出话来安慰他,只好不停地抚摸他的背,忽然间我看到苏悦生,他就站在楼梯底下,冷冷地看着我。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如果这时候有刀的话,苏悦生一定会一刀捅死我的。我赶紧把乌七八糟的念头从自己脑海中驱逐出去,我胡乱安慰着小灿,又哄又劝,简直把平生所有的本事都使出来了,好容易才哄得他不哭,又带他去洗脸,他因为哭得太久,一直在抽气,他柔软的小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连我去厨房他也要跟着。我只好搬了把椅子,让他坐在厨房里。小灿说他要吃鸡蛋羹,谢天谢地这么简单的东西我还是会做的。异国他乡,各种厨具都不顺手,我在厨房里忙得鸡飞狗跳,才蒸了一碗蛋羹,其实蛋羹蒸老了,水放得太少,不过小灿一定是饿坏了,一边抽噎着,一边用左手拿着勺子,吃得飞快。“烫不烫?”

其实我用凉水镇过蛋羹,确认不烫了才给他,可是没尝过也不知道咸淡,只好又问小灿,“咸不咸?”

小灿咽下最后一口蛋羹,才说:“咸。”

“咸你就别吃那么快!”

我简直哭笑不得,“米饭好了,吃点儿米饭。”

“我要喝酸奶,再切一块面包就成了。”

小灿湿漉漉的睫毛,配上乌黑的大眼睛,简直像小鹿一般,他说,“饭不吃了,不要浪费,给我爸吃。”

我呛了一下,才问:“家里没别人做饭吗?”

“保姆不在,没别人做饭了。再说,你又不是别人。”

小灿面色严肃,小小年纪已经不怒自威,“你能做饭给乱七八糟的人吃吗?”

我又气又好笑:“你爸嘴刁,才不肯吃我做的饭,这饭留给我自己吃。”

小灿想了想,同意了这个方案:“是我没想周到,你一定也饿坏了。”

确实如此,这都下午三点了,我连早饭都没吃。我随便炒了个洋葱鸡蛋,就着白米饭吃掉,小灿一直坐在厨房餐桌边看我吃饭,他看得目不转睛,我都不好意思了:“你看什么?”

“你跟照片不一样。”

我心里一惊,笑着说:“是啊。其实……”苏悦生走进厨房,他目光在我脸上一扫,我说话就磕巴了:“你吃了没有?”

小灿说:“爸爸吃三明治就行了。冰箱里有。”

苏悦生果然打开冰箱门,拿了块三明治。我赶紧把碗盘什么的收拾起来,放到洗碗机里。小灿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撑着自己的下巴,乌溜溜的眼睛看一看苏悦生,又看一看我。我浑身不自在,于是走过去问小灿:“要不咱们上楼去吧。”

小灿摇了摇头,说:“等爸爸吃完,我有话跟他说。你先回避一下,这样,你上楼去,我房间里有个PAD,你替我玩两局游戏。”

我看看苏悦生,他连眼皮都没抬,这父子俩,真是一个德行。反正我是甘拜下风,灰溜溜就上楼去了。天已经快黑了,我拿着平板电脑,心不在焉玩了几局游戏,小灿就上来了。他看我盘膝坐在地毯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松了口气似的,也轻轻地甩掉拖鞋,坐在我旁边。我埋头玩游戏,故意不看他。他说:“我跟我爸谈过了,我知道你们俩之间有问题,不过当着我的面,你们也不用装恩爱。今天晚上你要是还想睡沙发,就睡沙发。”

我再次差点被口水呛死,我实在忍不住,放下平板说:“小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爸这个人挺矫情的,他不愿意的事,我也没办法。可是你不能再矫情了,反正你得给我点面子,在我面前,不跟我爸一般见识。”

我实在是没忍住,破功了。小灿看我笑得乱颤,老大不高兴:“你们大人都是这样,明明自己很幼稚,还觉得我幼稚!”

我是没想过自己会当临时妈妈,更没想过这儿子还是苏悦生的。反正晚上哄小灿睡觉的时候,我把自己会唱的儿歌全唱了一遍,才哄得他睡着。等走出小灿房间的时候,我都差点没累瘫在地上。苏悦生果然在楼下等我,我轻轻地问他:“有话跟我说?”

他身后是起居室,明亮的一线光透出来,他反手推开门走进去,我也跟着进去。把门关上,他才问:“你什么时候回国?”

“有航班我就走。”

我才没有那么糊涂,真以为苏悦生很高兴我跟他儿子在一块儿,他早就叫我离他的孩子远一点儿,他说那句话时可怕的表情,我做梦都记得。有很多事,他不愿意讲,我更不愿意胡乱打听。知道苏悦生太多事有什么好处,我还真怕他将我灭口呢。看看苏悦生并没有别的吩咐,我就乖觉地说:“我先去睡了。”

就在我手触到门把手的时候,我突然听到苏悦生的声音,他说:“我很爱她。”

我不由得抖了一下。“很爱很爱。”

我转过脸来,只看到苏悦生微红的眼睛。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这样的雪夜,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外头壁炉烧柴的噼剥声。我觉得这世上需要假象来麻痹需要被哄骗的,也许并不只是一个小灿。我静静地立在阴影里,看着苏悦生。他的模样很古怪,像喝醉了酒,但我肯定他滴酒未沾。也许他太压抑了,小灿还可以大哭大闹,可是苏悦生,却不能像个孩子般无助哭泣。“七巧,”他喃喃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却停了一停,才说,“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我心中刺痛难耐,像是有人一拳击在我的伤口上,又像是,被利器搅动,五脏六腑都碎了似的。“爱到不顾一切,明明知道他是骗你,还心甘情愿。”

我勉强笑了笑,可是眼泪却掉落下来,我吸了吸鼻子,放柔了声音,说:“我的事,你都知道。”

他有些怔忡地看了我一眼,缓慢而古怪地点了点头:“我都知道。”

我倒是豁出去了,也许是跟孩子打了这么半天的交道,也许是这几日来身心俱疲,有些话我想都没想,就从舌尖滚落:“苏先生,我是没怀着好意来找你。但也没想占你便宜,你的便宜也不是那么好占的,我就是想弄明白,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这么多年你照顾我,我心里感激,有时候扪心自问,我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地道。就好比我知道你心里有人,所以没拿我和别的女人当回事,就跟那些钻石一样,你不在乎,我每回问你要,你随手也就给。可是你心里有人没人,那是不一样的。你要真有真心喜欢的人,我也就劝你一句,别伤她的心了。再大度的女人,也不喜欢男人在外头有花花草草。这世间遇上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不容易,我是运气差,遇见真喜欢的人,却不能在一起。你真喜欢一个人,无论如何拿真心对她,总不算迟。你这样的男人,心动一次不容易,既然动了心,就好好待人家,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若对方有意,看着你这样子,也心寒了。”

苏悦生看了我一眼,自己倒先笑了一笑,笑里透着他惯常有的凉薄,他说:“你倒说了几句真话。”

我心中酸楚,脸上却还挤着笑:“我命苦,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他语气非常平静,却透着窗外雪光似的寒意,“你跟心上人,好歹两情相悦过,我从头到尾,不过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可被震住了,他的神态不似作伪,这世间竟然有女人能让苏悦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管她是何方神圣,我都觉得……五体投地。“睡觉去了。”

苏悦生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倦,“你也早些睡。”

我看着他走出起居室,客厅壁炉里的火光跳跃不定,他的背影也飘忽不定,映在墙上,被雪光衬着,却显得格外萧索凄凉。这天晚上我睡得出奇的好,大约是终于可以躺在床上,小灿卧室对面的房间其实就是客房,床很软,床单和枕套都有清洁干燥的芳香,我睡得特别沉,早上醒来的时候,才觉得屋子里有点凉。我穿好了衣服下楼,小灿待在壁炉旁,模样很乖,他的腿上还搭了一条毯子,大约是因为太暖和,他的脸红扑扑的。他见到我十分高兴,举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像一只招财猫似的跟我打招呼:“早!”

“早!”

我没有问起苏悦生,小灿却主动地告诉我:“爸爸买油去了,我们断电了,现在是发电机在供电。”

怪不得室内的温度在下降,不过在烧着木柴的壁炉边还是挺暖和的。我做了早餐,和小灿一起吃了,还玩了一会儿游戏,四周十分安静,听得见积雪从松树上跌落的声音。雪还在下着,小灿趴在窗台上,指给我看松鼠的一家,松鼠爸爸冒雪出来取走我们放在窗台上的小块面包碎片,松鼠妈妈和孩子们在树上等它。还有几只模样古怪的鸟儿在雪地里跳来跳去,虎视眈眈,等松鼠一走,鸟儿就将余下的面包屑瓜分殆尽。我们两个抵在玻璃上的鼻尖都冻红了,小灿突然欢呼了一声:“爸爸回来了!”

我用手擦了擦玻璃,外面温度太低,呼出的热气如果不尽快擦,就会结成薄霜了。我听见汽车的声音,没一会儿门就开了,外头的雪风“呼”一声灌进来,门立刻就阖上了,扑进来的寒气虽然短暂,但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苏悦生肩膀上落了不少雪花,他脱掉大衣,小灿已经朝着他跑过去,像一只无尾熊似的抱着苏悦生的腿,仰着脸问:“买到龙虾了吗?”

“没有。”

苏悦生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们先想想午饭吃什么吧。”

我知趣地去厨房里忙活,冰箱里还有些食物,只是大部分食材我都不熟悉,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吃,正犯愁的时候,苏悦生进来了,他对我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跳,都不敢转身看他,只好随随便便“嗯”了一声,表示在听。“我刚刚开车出去,有一段路完全走不了,只能折回来。广播说进城的公路已经封闭。早上的时候我看过,地下室还有两桶柴油,发电机还能用一天半,如果断电的话,就很危险了,气温会下降,而且我们还没有足够的食物。”

我完全愣住了,转过身来看着苏悦生,他说:“先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吧。”

冰箱里有一些食物,但不多,我清点了一下,干脆列了个小小的清单。我突然灵机一动,对苏悦生说:“不如把冰箱停掉吧,这样可以节约用电,反正外头气温低,我们把这些东西埋到雪里去。”

“会被狐狸翻出来。”

“这里有狐狸吗?”

“当然有。”

我想了想,说:“拿个箱子锁上就不会了。”

苏悦生眉毛挑了挑,他说:“你还真有点机灵劲儿。”

我们两个到地下室去找合适的箱子,最后把一个收纳箱腾出来,然后将食物和各种饮品牛奶之类分门别类包好,放进去。小灿对这件事有兴趣极了,他一直跟在我们俩后头团团转,最后如愿以偿,在我的帮助下穿上厚厚的外套,跟我们去院子里挖坑。雪花晶莹蓬松,我们在树下挖开积雪,将箱子放进去,重新又用雪盖上。小灿兴奋地说:“好像藏宝!”

我心里却有另一层担忧,我问苏悦生:“如果断电的话,那时候能回到城里去吗?”

“不知道,也许政府已经开始救灾了。”

我们在屋子里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看到扫雪车来。苏悦生带着一瓶红酒去拜访了距离最近的一家邻居。大家都出不去,整个社区变成了一座雪中的孤岛。不过情绪还算乐观,邻居说这是数十年来从未见过的大风雪,但政府应该已经积极开展救助了,想必扫雪车应该很快就可以到来。晚上为了节约能源,我们都在客厅壁炉边睡,好在小灿想到夏天露营的睡袋和帐篷,兴高采烈让我们去找出来。苏悦生和我各据一张沙发,小灿睡在搭在地毯上的帐篷里。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小灿趴在沙发跟前问我:“可以跟你睡吗?”

我好像是努力伸了伸手,他就窝进了我的怀里,像一只小羊羔,将湿漉漉而温暖的呼吸轻轻喷在我的脸上,我们两个挤在沙发里,很快就又睡着了。早晨是被冻醒的,壁炉差点熄掉,苏悦生正在加柴,在他脚边,堆着一些劈好的硬木。我之前一直觉得壁炉不过是装饰,此时此刻才觉得屋子里有一个炉子实在是太好了。小灿裹着毯子睡得很沉,我蹑手蹑脚爬起来给苏悦生帮忙,我悄悄问他:“柴还有多少?”

“不多了,不过不行的话,可以去砍棵树。”

我看了看他的脸,猜测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不过干粗活的男人真耐看,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苏悦生,袖子卷起,额角还有汗,衣领微敞,热气烘得荷尔蒙四射,简直太迷人了。我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停水了吗?”

“外面有的是雪。”

对哦,我有点讪讪,谁知道小灿把毯子一掀,坐起来,十分不满地说:“爸爸你不要这样对女士说话好不好?”

原来他早就醒了,这孩子。网络早就断掉,有线电视也没有了,只好收听收音机。大段的英语说得又快,我压根就听不懂,没一会儿又换了法语,更听不懂了。好在小灿有耐心,翻译给我听,说政府已经启动紧急预案,不过全国灾情都很严重。看来不少人和我们一样被困在家里。长日无聊,只好跟小灿一起,穿上厚厚的衣服,爬到阁楼上去探险。阁楼没有人住,放着各种杂物,还有大箱的书。小灿把箱子打开给我看:“这是我小时候的玩具。”

都是小孩子喜欢的一些东西,比如公仔玩偶,乐高积木,还有小火车轨道什么的,另外有一只布老虎,做得很粗糙,看上去很旧了。小灿说:“这是我妈妈做的。”

我愣了一愣,连日暴雪,让我身处在这个屋子里,几乎都忘记了一些事情,比如我和苏悦生之间,其实压根不是现在这样平和,这一切的相处不过都是假象。而这孩子的身世,压根也不是我应该知道的。“我小时候一直抱着它睡,本来我也不知道的,是有一次偷听到赵叔叔和爸爸说话,他说,你看,小灿就知道那是妈妈的东西。”

外面的雪光清冷,照着阁楼里十分明亮,小灿半垂着头,我几乎能看见他后颈中绒绒的汗毛。他抬起眼睛来看我,乌黑的瞳仁,又大又亮,他说:“你其实不是我妈妈,对吗?”

我点了点头。他说:“我爸爸还是很喜欢你啊。”

我摇摇头,苏悦生并不是喜欢我,只是我们相处的时间太久,久到习惯了对方的存在,或者说,是我习惯了可以忍受他的一切,他也能够勉强迁就我。“我爸爸要是不喜欢你,早在我大哭大闹要你留下来的时候,他就会让你马上走,然后换一个方式来哄我了。”

我对着小灿纯真无邪的眼睛,只能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我跟赵叔叔坐的雪橇车翻了,我把胳膊摔断了,可疼了。爸爸来的时候我一直在哭,我那时候就问他要妈妈,我知道妈妈已经死了,可是我是小孩子啊,小孩子可以不讲理,我要妈妈的时候,爸爸最伤心。我不愿意他伤心,但我还是忍不住。”

他的眼睛里又有了亮闪闪的水光,他说,“我要妈妈唱摇篮曲,其实我就是想让他唱歌哄哄我。人家的爸爸都会唱歌的,我以为他会唱的,可是他打电话给了你。”

我被震住了,想起那个越洋长途,想起苏悦生在电话中,让我唱一首歌。那时候我压根没想到,原来这个电话,是他无可奈何的状况下,想出来的权宜之计。但是……也不过是哄哄孩子,不是么?我说不出来的疲倦和无奈,我就势坐在一只箱子上,很认真地对小灿说:“其实大人的世界远远比你想的要复杂,他打电话给我,也并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因为,他觉得我合适办这件事情。”

“可是合适……”“合适并不代表喜欢呀,而且合适唱一首摇篮曲给你听,是因为我不会乱打听,也不会乱问为什么。你爸爸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太多女孩子喜欢他了,导致他对其他女孩子都有警惕心。我和他是朋友你懂么?当然他一直以来非常照顾我,可是我们不太可能在感情上有进一步的发展……”我突然觉得搞笑起来,也许是因为连日风雪被困在这里,也许是因为异国他乡的环境让我生了错觉,我为什么要跟一个孩子一本正经地说这些呢?我努力地让自己表情严肃:“我和你爸爸的事情,不是你应该关注的,你应该关注自己,把伤好好养好,让自己快乐。”

小灿似乎非常失望,他的鼻子都快皱起来了,整张小脸都拧巴了,他说:“你又不会懂,是我没有妈妈,你们是不会理解的。”

“我也没有妈妈啊。”

我坦然地说,“我妈妈去世已经好几年了,而且我一直没有爸爸,从小都是我妈妈把我带大。”

小灿眼睛一霎也不霎地看着我,我耸了耸肩,说道:“也不止你一个人有伤心事,我们大人的伤心事更多。”

小灿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走上前,用他的手臂搂住我,他一条胳膊无法动弹,另一只手却将我抱得紧紧的,他小小的身躯非常温暖,手上还有消毒药水的气味,他将我搂得很紧,他说:“不要伤心,你的爸爸妈妈一定在天上看着你。”

我本来并没有觉得伤心,被他这一抱,倒有点心酸起来。我回手抱住他,在他背心里轻轻拍了两下,说:“你也别伤心。”

小灿沉默着将脸埋在我怀里,过了大约半分钟,他很不好意思地蹭了蹭,退回箱子上坐下来,很认真地看着我:“我爸爸为什么不喜欢你?”

“因为他喜欢你妈妈呀。”

“我不觉得他喜欢我妈妈。”

小灿的头低下去,声音也低下去,“他也不喜欢我。”

我安慰他:“他当然喜欢你。”

“他很少来看我。”

小灿闷闷不乐,“他以为我小,有些事就不懂。我其实都知道。”

我想了想苏悦生平时的样子,真的并不像一个做父亲的人,可是对孩子当然不可以这么说,我努力安慰小灿:“你看你一受伤,他立刻就赶过来,当时下着暴雨,水上飞机都不能起飞,他是冒险飞走的,如果不喜欢你,他怎么会这样。”

小灿犹豫地看着我。过了片刻,他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搂住我,他的脸贴在我的脖子里,轻轻地对我说:“我跟你讲一讲我的妈妈,好吗?”

“好啊。”

小灿却顿了一下,他说:“我爸爸很不愿意我对别人提起来……其实我妈妈,是个好人。”

“我想那是肯定的。”

“我知道的,都是我爸爸讲给我听的,我妈妈生我的时候身体不好,自从我出生,她从来都没有抱过我。我是早产儿,生下来还不到5磅重,在温箱里睡了三个礼拜……“我爸爸说那时候他每天都守在温箱旁边,他都觉得我可能活不了了,但是我一直很勇敢啊,每次护士把奶瓶送到我嘴里,我总是很努力地吸奶嘴,虽然我没有力气,怎么努力可能也吃不到两毫升,但我爸爸说,他看我吸奶嘴的样子就觉得,无论如何,不可以放弃我。他那时候肯定没想好要当我爸爸,我觉得他到现在也没怎么想好,但是我已经这么大了,他也就习惯了。其实我爸爸挺可怜的,他每次来看我,我都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你打算让谁来当我的妈妈?他总是说,女朋友很多啊,但是可以当你妈妈的,还是没有。“他很少在我面前讲到我妈妈,也许是怕我伤心吧。就有一次他对我说,妈妈其实是很爱很爱你的,只是迫不得已才离开你……我小的时候不太懂,等我长大了,我就明白了,其实我的妈妈,一定是早就死掉了吧……”我用胳膊揽着小灿,他的身体温暖又柔软,窝在我的怀里,他喃喃地说着一些孩子气的话,声音越来越轻微,他说:“妈妈一定很爱我……”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心:“那是肯定的。”

他长久地沉默着,我十分担心他会哭,对一个孩子而言,还有什么比失去母亲更不幸更伤心?我轻轻地拍了一会儿他的背,努力岔开话,随手指了指一只大箱子问他:“那箱子里是什么,为什么这么重?”

“是一些工具,冬天的时候用来铲掉房顶上的雪,如果雪下得太大的话,房顶会塌掉的。”

我的天啊!我担心地看了看窗外,四处白茫茫的一片,不时有大块的积雪从松树枝叶间滑落,昨天夜里还有一棵树,因为承受不了过多的积雪,巨大的枝丫被压得折断在地,当时“轰”的一响,将我们吓了一大跳。我问小灿:“什么时候要铲掉屋顶的雪?”

小灿说:“我不知道,原来都是保姆找工人来铲的。”

我对小灿说:“我们还是去问问你爸爸吧。”

事实是,苏悦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铲雪,但我们一问,就提醒了他。屋顶的雪不铲很危险,但是现在交通都不通,这会儿上哪儿去找工人来铲雪呢?“我来弄。”

我被吓了一跳,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淡淡地说:“总不能叫女人孩子做这种事。”

呃,虽然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但我仍旧被他这句话噎住了。我嗫嚅了片刻才说:“可是你也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他打断我:“我登过雪山。”

可是登雪山和爬到坡面的屋顶上铲雪,毕竟是两回事吧。但屋子里是他说了算,我跟小灿就算再担心,也只能替他翻箱倒柜地找防寒衣,找保险索。趁着下午雪小了一阵子,苏悦生从阁楼的窗子翻出去,我们将保险索扣在窗子上,不放心又将另一根保险索系在桌腿上,外头屋顶上雪积得很厚,什么都看不清,他努力了片刻才站稳,然后将大块大块的积雪推到屋顶边缘去。厚重的雪块一块接一块地从屋顶坠落,发出沉闷的声音。因为屋顶温度高于室外温度,所以积雪推开,紧贴着屋顶结了厚厚一层冰,苏悦生差点滑了一跤,引得我跟小灿都只差没叫出声。“去把冰凿拿来,在地下室。”

我让小灿待在阁楼上,自己气吁吁飞奔到地下室,又气吁吁重新爬上阁楼,将凿子递给苏悦生。他说:“冰最重,还是凿掉比较安全。”

我出主意:“要不用开水浇化?”

他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开水马上就会重新结冰的。”

虽然没骂我笨,但我也讪讪的。这时候雪又重新下起来,绒绒的雪花落在他的帽子上,落在他的脸上,他呼出的白雾凝成了霜,口罩上绒绒的一圈冰。小灿趴在窗台上,朝着他挥手:“嗨!Santa Claus!”

我也觉得挺像的,不过我可不敢笑,绷着脸装作没听懂单词,苏悦生难得心情好:“把袜子拿来,给你们装礼物。”

我还没反应过来,小灿已经飞快地脱下他自己的袜子,递到窗口,兴高采烈地嚷嚷:“Present!”

苏悦生将袜子拿过去,不知道在里面装了什么,小灿兴冲冲地跑掉躲到另一边去看了,苏悦生大约看到我笑嘻嘻地站在窗子边,于是问我:“你要不要?”

“啊?”

他眉毛挑了挑,说:“不要就算了。”

“要的要的!”

难得苏悦生这么慷慨,不管他送什么,我都得表示受宠若惊。我十分配合地扯下袜子,伸长了胳膊往外递,谁知道正好一阵雪风吹过来,将袜子吹出去老远。“别捡了!”

我看着挂在檐角的袜子,连忙阻止苏悦生,屋顶上现在全是冰,太滑了。他看了看那只袜子,伸出铲雪的铁锹去拨拉,但离得太远够不着,苏悦生小心地又往前挪了一步,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别捡了!”

屋顶的坡度那么大,还全是雪,万一他滑下去了怎么办?结果还没等我话音落地,只听“嚓”一响,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音,吓得我尖叫起来,小灿也扑过来,我连忙捂住他的眼睛,自己踮起脚尖朝外看,这才发现原来是铁锹滑落掉地了。苏悦生扶着烟囱,稳稳当当站在那里,看我和小灿都呆若木鸡,于是说:“下去捡啊!”

我怕外头太冷,于是让小灿留在楼上,自己一边下楼一边换防寒服,我赤着一只脚套进雪地靴,外面真冷啊,纵然我穿得像个球,一开门还是被雪风冻得一个哆嗦。太冷了,雪又积得厚,院子里全是半人来深的积雪,我每迈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气,走两步就得歇一歇,艰难跋涉了十来分钟,才走到屋顶底下,找到那把深深砸进积雪里的铁锹。我仰起脸看苏悦生,他就站在高处,积雪银晃晃地反光,刺痛人的眼睛,大约是嫌我浪费了太多时间,他扶着烟囱蹲下来,朝我伸出一只手:“递上来!”

由于屋顶是个大斜坡,所以其实檐角离地面也不高,我踮着脚尖将铁锹往上送,就差那么一点点,可就是够不着,我说:“我还是拿上来吧。”

苏悦生又朝屋顶边缘挪了一步,我正想提醒他注意安全,突然一大片白茫茫的东西从屋顶坠下来,压根来不及反应,一大块积雪从天而降,“砰”地砸在我头顶,劈头盖脸的雪粉四散溅落,无数雪落在我的脖子里、靴子里,冷得我直激灵,雪砸得我整张脸都火辣辣地剧痛,幸好雪块虽然很大,但落下的距离并不高,我晃了一晃,就觉得蒙了几秒钟,低头看着自己浑身都是雪,简直像是从面粉堆里被捞出来似的。小灿尖着嗓子在楼顶大声喊着什么,我努力抬头冲他笑。这孩子,真是被吓着了吧,我都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苏悦生已经从屋顶跳下来了,幸好底下全是雪,他也只是滚落在厚厚的雪堆里头,他几乎是立刻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抓住我,问:“七巧?”

雪粉呛得我鼻子里很痛,我很吃力地答:“没事没事。”

他用力给我掸着身上的雪,我觉得他手劲太大了,简直打得我都疼了,其实他身上也全是雪,我也就伸手给他掸,拍着拍着,我突然就鼻酸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苏悦生比我高,他呼吸全喷在我头顶心上,他还在用力拍着我背上的雪,我刘海上的雪花都融了,渐渐结成了冰,他问:“你哭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你哭什么?”

他把手套摘了,冰冷的手指托起我的脸,“别哭了,冻住了。”

我拿手背拭了拭,脸上其实都僵了,我都没想到苏悦生会做出那么不可思议的举动,他捧起我的脸,深深地吻住我眼底下的泪痕。其实眼泪是咸的,我都不觉得自己会哭,这么多年来,哭也是种武器,像是笑一般,逢场作戏的时候太多了,多到我都忘记自己还有一颗心,哪怕千疮百孔,但它就待在我的胸腔里,哪里也不曾去过。我其实都没有哭了,但他这一吻,尤其当他无限温柔地吻在我的唇上时,我哭得差点闭过气去。这个吻如此温柔,如此眷恋,就像爱情最初的模样,纯净晶莹得如同雪花一般,那是上天赐予最美丽的事物,只不过太多人遇见雪花的一瞬,它已经融化,也有太多人并不知道,雪花在放大镜下,是无比美丽的结晶体,每一片都不和另一片相同。这世间的爱情,每一个人,每一段感情,都会和别人不一样,那些独一无二的爱情,是属于我们每个人自己的。雪还纷纷扬扬落着,他用力紧抱着我,我都不觉得冷了,天地这样萧肃,白茫茫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我和他,从前的天涯如今的咫尺,直到此时此刻,我才觉得温暖和眷恋,这一刻多好啊,如果时间可以停伫,我愿此一瞬可以白头。最后我都不知道我们俩怎么进的屋子,就觉得温暖起来,什么东西都是暖洋洋的,我已经好端端地坐在壁炉边,湿透了的靴子也被脱下来了,我披着毯子,像个被裹得很好的泰迪熊,手里还捧着热茶。小灿十分担心地跪在地毯上,仰着脸看着我:“你不会感冒吧?爸爸烧水去了,说烧水咱们洗热水澡。”

我的嗓子还有点发哑,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摸了摸小灿的头发,他的头发细密浓厚,软软的,像一只小动物。苏悦生真的烧了好多好多水,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反正浴缸里注满热水了,小灿很独立,关起门来自己洗澡,等他出来时,已经泡得像只小红螃蟹,就是换下的衣服他自己没办法处理,他问我:“洗衣机能用吗?”

“别用洗衣机了。”

我干脆利落地将衣服全放进浴缸,“就用这个水洗。”

我好久没有手洗过衣服,弯腰在浴缸边一件件搓,搓得我腰都疼了,最后又用清水漂,自来水已经冻住了,只能煮雪水来漂,衣服还没洗完呢,苏悦生就把我打发走了:“去主卧洗澡,不然水凉了。”

“那这衣服呢?”

“回头再洗。”

主卧浴缸里放了满满一缸水,我伸手试了试,水温很高。浴室的设计非常大胆,整面的落地玻璃对着后院,其实现在院子里也就白茫茫的一片,很远的地方才看得见篱笆,篱笆之外更远的地方是疏疏落落的几棵冬青树,一直接到大片松树林的边缘。这样的地方泡澡,真是一种享受。我和苏悦生并没有矫情地分开洗澡,反正这么大的浴缸,泡两个人绰绰有余。水的压力让心脏微微不适,外头白茫茫的雪光一直映进窗子里来,我觉得此情此景,仿佛在哪里经历过一般。我觉得困惑,所以长久地凝视窗外。“北海道。”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因为离得近,所以闷闷的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北海道的温莎酒店。”

苏悦生用手臂揽住我,微烫的水一直漾到我的脸侧,“那间酒店在洞爷湖的旁边,泡汤的时候,低头就能俯瞰茫茫雪原包围的洞爷湖,另一侧就是太平洋。”

他拨开我脸上湿漉漉的头发,“我们曾经在那里住了好多天。”

我问:“我忘了很重要的事情吗?”

他点点头:“非常重要。”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一次他有短暂的沉默,然后,他说:“因为我答应过。”

我觉得气馁,即使是气氛如此平和的时候,我觉得和他仍旧有不可逾越的距离,这种感觉还是挺难受的。我问:“和程子良有关系吗?”

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提到程子良,苏悦生却并没有任何回答,我觉得气苦,说不上来是什么样一种感受,他的怀抱明明很温暖,但我心里觉得很冷。我从浴缸里爬出来,很任性地披上浴袍,苏悦生注视着我,我深深吸了口气,几步走到浴缸边,把他从水里也拖出来。我大声说:“苏悦生,不管我忘了什么,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吼过苏悦生,他都诧异了。我像个流氓一样把厚厚的浴巾砸向他,我是真的生气了。“这样子很好玩吗?我忘了可是你并没有忘啊,明明你说我忘了很重要的事,那就告诉我!让我自己一个人猜来猜去,有什么意思?你到底对我是什么态度,你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再这样我都不喜欢你了!”

我眉毛慢慢皱起来,自己也知道自己歇斯底里的样子很难看,但我是真的难过啊,当他从屋顶上想也没想跳下来的时候,当他亲我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他。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喜欢苏悦生,可是那是因为从前我没有这么长久地和他待在一起,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热闹,哪怕只有我们俩,我总觉得四周全是人。这几天虽然还有小灿,我却觉得我是单独和他在一起。有些话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说出来,也许他那一吻给了我胆量,我杀气凛凛地豁出去了。我现在这么喜欢他——甚至,都有点爱上他了,我难道不能问么?苏悦生明显也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他的表情有些古怪,我越发生气,我笔直朝他走过去,揽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吻他,他一开始想推开我,但我吻得很用力,他紧紧闭着的双唇也被我撬开了,唔,要是我再高一点儿就好了,我就可以推倒他。遇上喜欢的人就要推倒他,这话好像是我从前说过的。我跟苏悦生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虽然没上过几回床可是也不算全然陌生,怎么样才能讨好他,我还是知道一点儿的。比如现在他紧绷的全身都渐渐放松了,双手握着我的腰,很专心地在回应我的吻,唔,上次我吻他是什么时候?我都忘记了。不,我并没有忘记,我恍惚里突然想起来,上次我吻他,是因为他送了我一朵玫瑰。那些花儿从遥远的比利时运来,插在水晶瓶里,他抽出来一朵,替我簪在鬓间。就像“訇”一声记忆的大门打开,往事如潮水般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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