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这个词牌,一共就这几句。 稍懂一点的,就知这是最后一句了。 所以这句一出,顿时叫好声此起彼伏。 “天啊!这词真是妙绝!”
“朗朗上口,别有一番滋味!”
“我就说,还好是让姐夫压轴!”
“不愧是探花之才,高我们太多!”
众人纷纷夸赞,迎春却是一句都没听到。 她只在一旁羞红着脸,原地发痴。 湘云见此,也顾不得欣赏这词。 只看着迎春,继续捂着肚子笑。 黛玉一样没细琢磨,而是神色不满的盯着湘云。 一副想上去撕她嘴的架势。 宝钗面上不动声色,实则也没再往下听。 而是想着该如何圆场。 唯有宝玉忽地想到什么,高喊着: “不对!”
众人闻言,都诧异看他。 宝玉被众人一看,有些讪讪的道: “他……冯……姐夫没按七言,也没限韵……” 原来他说的是这事。 起社作诗都限了韵,定的也是七言律诗。 宝玉其实也知道,这话说出来并不讨好。 却还是硬着头皮点了出来。 果然,这话一出,黛玉都顾不上湘云,直接将怒火发泄到他的身上。 她学着湘云一样运用规则,一脸不满的道: “你有什么资格评价?”
黛玉的意思是说,刚刚说好只有李纨这个社长才能品评。 你宝玉多嘴多舌,该当受罚。 李纨见他们几个如小孩子吵架一般,不由莞尔。 轻轻摇了摇头,不慌不忙的接口道: “这个怪我,只让兰儿说了题目是‘咏梅’,却忘了告诉他律韵。”
本来让冯一博做一首,也只是临时起意的事。 确实没说那么细致。 探春在旁似笑非笑,还开口补刀。 可她像是对着宝玉,实则却看向迎春,道: “总之,这首词绝妙,不是吗?”
黛玉这时得了空,才过来看了全词。 看完之后,顿时眼中一亮,转而对身边妙玉、宝钗道: “这一阕,句句不提梅,却句句是咏梅!”
在她心中,只这二人的才学能与她并提。 因此才只对二人说了。 妙玉此时正沉思着什么,闻言回过神来。 她先点了点头,又笑着应道: “还不止于此呢,你们没发现,这阙词和放翁的那阙《咏梅》词是对应的嘛?”
放翁是陆游的别号,众人自都知道。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探春也已经过来,正听到妙玉的话。 此时不由喃喃的吟诵起那首《卜算子·咏梅》。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一边说着,她就走到台前。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这一句是整阕词最惊艳的一句,众人的目光也都聚在探春身上。 只见她提起笔来。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待从头吟诵完了,探春才落笔誊在纸上。 见众人都围过来,探春将两阙词才在一起。 两相对比之下,宝钗顿时惊呼道: “果是反其义而用之!”
众人本以为,冯一博这词好在用的拟人手法。 读起来浅白易懂,还朗朗上口。 没想到,不仅初见词好。 原来内里还有这样的典故。 黛玉这时也反应过来,惊喜道: “果然,对照着再看,越发有味道了!”
史湘云闻言,也顾不得再笑迎春,连忙过来对比。 这一看之下,顿觉惊惊艳。 “天啊!姐夫这阙竟不逊放翁!”
她轻呼一声,又连忙掩口。 似乎觉得自己的评价有些高了。 可再看几遍,越发觉得如此。 甚至,觉得放翁那阙词。 有些囿于一时一地,都是不能自拔的苦。 其中凸显脆弱、可怜、颓丧,都是悲观色调! 而新作这阙,则是梅花催春、迎春的俏。 其中蕴含坚强、无畏、风流,全是乐观向上! 不止湘云,这些姑娘都自幼饱读诗书。 全都是眼高于顶的懂行之人。 此时也各个眼中都闪过惊艳之色。 黛玉更是反复咂摸着、品味着,想把其中精髓之处吃透。 一时,在场众人各个都沉浸其中。 尤其迎春,脸色酡红,犹似醉酒一样,喃喃读了几遍,道: “果真如此,真不负冯稼轩之名!”
湘云这时似乎又有什么新的发现,她指着冯一博的咏梅道: “你们发现没有,虽是咏梅,却带了四个春字,这岂非是暗合……” 她刚刚一直打趣迎春,此时不由顺着这个思路深想。 可话到一半,却又不敢再往下说。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细想之下却觉得有理。 除了第二个春点明是迎春,其余也各自暗合三春。 凡事就怕脑补和深度解读。 现在她们带着这个想法重新一读,顿觉: 第一个春“风雨送春归”,说的正是元春在风雨飘摇中,被冯一博护送回来。 第三个春“俏也不争春”,说的不也正是俏丽庶女,无法与嫡女相争的探春? 那第四个春“只把春来报”,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从东府抱过来养的惜春? 这样一想,岂非四个全都合上了?! 难道…… “住口!”
李纨虽然喝了些酒,却是没醉。 此时听到湘云的话,顿时就是一个激灵。 那点酒意全都消散无踪。 她打断史湘云的话,又低声训斥道: “史大姑娘你闹够了没?你家亦是勋贵,你又饱读诗书,如何不知断章取义之害?”
言外之意,史家也是勋亲贵戚。 自该知道些轻重。 自古虽都说不以言获罪,但也不能涉及皇家! 若是这样解读,岂不是涉及宫闱? 众人顿时也都是恍然。 元春已是皇妃,又有了子嗣。 即使这词里没有不敬,可毕竟涉及宫闱…… 若万一被有心人拿来攻讦的话,岂不是要给冯贾两家惹麻烦的? 众人不由都露出后怕之色,却唯有迎春有些失落。 她本以为这是自己专属,现在却是四春皆有。 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她觉得,不论有没有三个姐妹都不重要。 因为,只有自己是明确了的! 可又一想,是不是也说明其他姐妹各有各的好处。 只有自己没什么特色,才只能明写。 迎春在那里患得患失,不提。 湘云听到李纨训斥,顿时一脸后怕,有些怯懦道: “珠大嫂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好了!”
李纨见众人噤若寒蝉,知道自己刚刚语气有些重了。 于是她摆了摆手,又安抚道: “以后莫要断章取义,一博这阙词虽好,却也浅白易懂,没那么多深意。”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只是经过此事,诸人兴致以尽。 各自用了些酒果之后,李纨便宣布道: “今日一社到此结束,各回各家之后,也莫要胡诌!”
众人再连忙应是。 湘云也跟着用力点头,同时暗暗松了口气。 至此,冬藏社的第一次活动结束。 整体还算圆满。 众人约好初二再聚,李纨便打发了人去前面通报。 听闻后面结束,贾琏、薛蟠这边也已经差不多。 当下让人备车,贾府一众女眷回府。 冯一博也备车送黛玉回去。 到了林府,往后院的路上,黛玉小心翼翼道: “冯大哥,你那《咏梅》可是有些深意?”
这话问的冯一博一愣。 他只是借着酒意,随手挥就。 当然,是抄了他心中伟大偶像的词。 这首词,虽与其他咏梅词不一样。 不提忍苦耐寒,只说乐观向上。 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皇图霸业的气象啊? 至少不是《沁园春·雪》那样霸气外露。 但他在心中再一琢磨,却也想到了四春。 尤其是还有迎春二字。 冯一博微微有些恍然,心中顿觉自己有些唐突了。 但此时黛玉既然问起,他面上不动声色,笑着回道: “并无别意,只是说起《咏梅》就想到了放翁的那首咏梅,遂用了同调同题,但反其义而作。”
黛玉听了,当下便放下心来,还赞道: “果然如此,我就说这词一反咏梅词的常态,少了寒苦,立意向上。”
见黛玉一脸兴奋之色,冯一博便含笑又道: “我虽自幼寒窗苦读,却主要是为了举业,其实对诗词并不擅长,因此只能借前人的诗词修改润色罢了。”
他说的倒是有一半实话。 这一半就是,他真的不擅诗词。 以他的才学,若是做个应贴诗肯定没问题。 但论风花雪月,就要差了不止一筹。 别说做出这样的词,就算是黛玉偶有惊艳词句,也能轻松压他一头。 至于另一半假话,自然就是作了文抄公。 而并非只是借前人的诗词修改润色那么简单。 黛玉闻言,也只当他在谦虚,眼中都是欣赏的道: “冯大哥莫要太过谦虚,你这《咏梅》我觉得不逊放翁原词呢。”
在她看来,能写出这样的词,不说超过词最鼎盛的宋代。 至少盖压当世没有问题! 冯一博连连摆手,再次解释道: “不过运气罢了,当时喝了点酒,可能也助了些兴,算是偶得。”
他知道,黛玉最喜诗词。 若是现在就把期待拔得太高,将来可就没法应对了。 冯一博前世所知的诗词,能抄可不多了。 毕竟大多诗词都出自唐宋大家的手,而这个世界的历史又不是没有唐宋。 想拿李白、苏仙哄弄都不行。 算来算去,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伟大偶像和纳兰词。 再加上零星一些别人所做。 但伟大偶像的诗词,很多霸气外显。 若是他抄了,很容易被人诟病。 纳兰词他更只记得两三阙,而且记得不全不说,还多是闺怨词。 除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一生一代一双人”之类。 其他只有一鳞半爪。 都不适合他人生经历的词。 黛玉哪知他的深浅,只觉自己的夫君天下无双。 文能科举中探花,武能建功封勋位。 文武双全不说,更是才华横溢。 溢到能写出不逊放翁的词来。 一时不由心中满满都是自豪。 正在冯一博和林姑姑打过招呼,要走的时候。 黛玉忽地又想起一事,连忙追了出去,道: “冯大哥,且慢。”
冯一博有些疑惑,但停住脚步温和一笑。 黛玉松了口气,腼腆一笑,道: “今日起社,我们都起了别号,不如冯大哥也起一个吧。”
宝钗说要晚上问,这话一直横亘在黛玉心里。 此时忍不住先一步提了出来。 冯一博那知她这样的小心机,沉吟了一下,就笑着道: “你们的别号我都听了,各个风流雅致,我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好的。”
他本来欲扬先抑,正要说一个。 可黛玉闻言,自然不能放过。 她跃跃欲试的道: “不如我送冯大哥一个。”
冯一博心中其实有几个候选,但也想听听黛玉的意见,便道: “不妨说来听听。”
“咯咯咯!”
黛玉还没说就笑出了声,又连忙忍住,道: “冯府在城北的北山根,那里原本叫渣子坡,不如冯大哥就叫……咯咯咯!”
冯一博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她再笑什么。 这时就听黛玉止住笑声道: “不如就叫‘渣子坡主’如何?咯咯咯” 她是想到了湘云的“渣子坡居士”,笑得不能自抑。 冯一博摸了摸鼻子,点头道: “好,就叫‘北坡散人’!”
“额?”
黛玉的笑容一下被憋住,只留一脸的错愕。 她不是没有好的,只是先来个玩笑。 冯一博却自顾自的道: “正好我现在挂冠归隐,这个‘散人’最是恰当。”
散人指的,或是平庸无用的人,或是不为世用的人,或是闲散自在的人。 显然冯一博指的,是自己不为世用。 “诗云:深惭白首恋微禄,不向青山为散人。”
黛玉缓过气来,轻吟一句。 这是借用了司马光的诗。 意思是,头发白了还贪恋官场,而不敢去山中隐居,做个自在之人。 “冯大哥挂冠而去,显然向了青山。”
显然,黛玉是在说冯一博有这个勇气,并非贪恋官场之人。 冯一博闻言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应。 因为他还要回到朝中做官,怕是当不得这个评价。 “多谢林妹妹赐号,为兄告辞喽!”
冯一博当下再次拱手,告辞离开。 黛玉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舍。 忽地又露出个调皮的笑容,在后面高喊道: “渣子坡主慢走!”
前面的冯一博本来闲庭散步,却忽地身子一歪。 差点崴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