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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1)

1

“战争爆发了!”一个年轻参谋一把推开作战指挥大厅的门,脸色激动。正对着海湾地图分析的军官们都抬起了头。老爷子命令:“打开电视!”

作战值班室的大屏幕电视打开了,海外新闻频道正在现场直播。海湾地区上空一片火光冲天,高射炮火和巡航导弹、炸弹的巨大爆炸让城市的夜空如同白昼。何志军看看手表——1991年1月17日早晨7时30分,换算成战区当地时间就是2点30分。

熬了一夜的老爷子和他的将校军官们都没有任何语言,站在大屏幕前注视着现场的炮火硝烟。年轻的参谋们开始忙碌,各种现场资料和情报通报迅速从电传电话传来。强大的空中火力不断压制着夜色中的海湾地区。高射炮火的密集射击没有什么显著效果,相反,引来了更为猛烈地轰炸。一边倒的战争态势一开战就非常明显,掌握了现代化高科技的联军在对一支80年代的军队进行毁灭性地狂轰滥炸。结局在开战以前,只要稍微有军事常识的人就心中有数。

从战争当中学习战争,不仅是要学习自己的战争,也要学习别人的战争。关于特种部队和特种作战的资料情报迅速在何志军面前摞成更厚的一摞,他不是老爷子,不需要操心战争全局。作为一个主管军区侦察业务的参谋,他的首要任务就是搞清楚自己的行内事。1991年的海湾战争对当时的中国军队而言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这场一边倒的战争对正在进行现代化改革的中国军队产生了深远影响。许多军官彻夜难眠,关注着这场战争的进程,包括何志军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上校正团参谋,心里都在思考着同样一个问题:我们如何打赢这种高科技条件下的局部战争?

2

“海湾战争的战略战术运用表明——诺曼底大空降已经成为历史。”空军空降兵下士张雷看着眼前的围棋,对面前的空降兵大校张师长淡淡一笑。

“谈谈你的看法。”张师长没有什么表情,举手走棋。

“空降兵在现代防空条件下在第一个运输环节就存在着很大的危险。即便运输机群不顾危险冲过炮火,伞兵在空中也没有任何防护能力。”张雷也不紧张,注视着棋盘,“当幸存的伞兵从空中屠杀落到地上,只携带轻武器的伞兵们也要面对敌机械化部分队的围剿……你这一步走得不错。”张雷落子,张师长喝口茶看着棋局:“你的意思是空降兵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张雷抬起头:“绝对不是。可以预见,在未来,空降兵作为快速反应部队的重要组成力量还要加强。这种强大的机动能力和部署能力是别的兵种难以比拟的,无论是伞降还是机降,整师团的空降兵部队部署在战区需要的位置易如反掌。这种战略机动能力可不是开玩笑的,犹如我现在要下的这一步棋——下对了,你就输了。”

“那么自信?”张师长笑着落子,“你看看现在的局势。”

张雷嘿嘿一乐:“师长大人,你输了。”他落子,收了一大片白子。张雷看着张师长笑着说:“已经成为定局——小股突袭的特种部队在战争当中的作用将会加强。在敌后侦察、信息引导等方面,会产生绝对性的作用。”张师长也一笑:“但是你不要忘记,达到这一点的前提是你的后方指挥部信息处理能力和战场适时指挥能力要达到某种和谐。吃太多了容易消化不良,乐极生悲啊!”他果断落子,张雷一惊,棋盘风云直下。黑子的大好局势因为这一子彻底告终,虽然还没有结束,但是谁都知道不用再下了。

“输了。”张雷无奈地笑。张师长哈哈大笑:“你还会服输?”张雷起身给张师长的茶杯加水:“看输给谁,输给老子不丢人。”张师长笑着看着身高1.82米的儿子给自己加水:“果然比当兵以前成熟了。”张雷一脸坏笑:“那你还真看错了,我没什么变化。只是我学会了控制事态的发展,不要严重到传到营以上领导的耳朵里。”

“臭小子!什么时候去陆院报到?”张师长点着烟问道。张雷递给他烟灰缸:“当然得等开学了,张师长不是明知故问吗?接下来是问我毕业什么打算,对吧?”

“你知道就自己说。”张师长看着聪明过头的儿子。张雷说:“我想去特种部队。”

“我们空降兵不是特种兵吗?”张师长问,张雷说:“那是传统的概念。我军传统概念当中除了步兵都算特种兵,我想去的是真正的特种部队——目前只有陆军有特种部队,各个军区都在陆续组建自己的特种侦察大队。”张师长非常失落:“怎么?瞧不上空降兵军直侦察大队了?不就少‘特种’俩字吗?虚荣!”张雷脸上还是那种自信的笑容:“爱慕虚荣是年轻人的天性,也是专利。侦察大队和特种侦察大队相差的肯定不仅是这两个字,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变化。我希望可以投身到这种变革当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军队和你想象的可不一样,你别想得太好了。”张师长提醒他,“你才19岁,人生的道路还很长很长。军队不是理想王国,一个职业军人要有最好的努力和最坏的打算。再说空降军早晚也要组建自己的特种部队,你留在空降军不更好吗?”

“我等不及了。”张雷说,“我为自己是一个天生的伞兵而自豪,但我们军属于空军。遇到战争和边境冲突,我们是作为战略力量使用的,上战场的机会太少了。但陆军的特种部队这种机会肯定多,再说我去陆军特种部队不也能多学一手吗?学了陆军特种部队的长处再回空降兵,不也对空降兵部队有好处吗?你老说生命在于学习,我要趁年轻的时候多学习多锻炼……”

“行了行了。”张师长笑着起身,“恐怕你是更想离开我的阴影吧?现在生命在于运动,把我的伞兵靴拿过来,跟我去跑5公里。明天你就回孝感了,很久没和我跑5公里了。”

东营空降兵神鹰师部大院外面,一老一少两个穿着迷彩服的军人正在山上跑步。落日的余晖映在他们的脸上,均匀的呼吸,一致的步伐。伞兵靴踏在土路上都是一个节奏,犹如音乐的鼓点儿。张师长低声哼起了《空降兵战歌》,这首从小就熟悉的旋律让张雷不由自主合着唱起来。张师长笑着看着已经长大的儿子,大校父亲和下士儿子就这么微笑对视着。父子的歌声逐渐响亮起来,在山间回荡:“战歌如雷,马达如吼,英勇的空降兵冲向敌后……”

3

在正团级别的政工干部里面,耿辉算是年轻的。33岁的陆军上校,又立过战功,兢兢业业从基层连队的指导员位置上干起来,甚至名字还被列入军区后备人才储备仓库——由此可见不是善茬儿了。一个电话把他从a集团军直侦察大队召到了军区司令部机关,打这个电话的人,他不仅认识而且熟悉。这个在战场上如同战神一样剽悍的男人在电话里面如同孩子一样兴奋:“赶紧来!来晚了就没你的好事了!”

耿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驱车到了军区司令部。在等待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捂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腹部,这个胃病已经困扰了他很多年,是在前线的时候落下的病根儿,也算侦察兵的职业病。为了有更好的精神面貌,他吃了两片胃药,喝了一杯白开水。他捂着肚子,脑子却还在乱七八糟想着被这厮召来的原因,那边一个参谋已经走过来了:“耿辉政委是吧?”

耿辉站起来:“对。”参谋很客气地说:“跟我来,副司令和直工部长、情报部长要见你。”耿辉愣了一下,基层侦察部队的团级干部被军区副司令和军区直工部长、情报部长同时召见可不是什么司空见惯的事儿。他急忙戴好军帽,跟着参谋通过长长的走廊的同时,双手已经从上到下整理了本来就很笔挺的常服,让自己的军人仪表保持在最佳状态。

走进小会议室,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将星,而是那厮黑得吓人的脸。脸上还有坏笑,洋溢着孩子一样的兴奋。愣了那么一下,他才赶紧立正敬礼:“报告首长!a集团军侦察大队政委耿辉奉命前来报到!请首长指示!”

“稍息吧。”老爷子淡淡地说,看着他的眼睛。耿辉目不斜视,保持着标准的军姿。

直工部长是个严谨的老人事干部,他看着眼前的资料微笑问着:“1976年参军在c师侦察营,1979年参加南疆保卫战,1985年再次上前线任军区侦察大队连级分队指导员,1988年下来的时候就是营级中队教导员;前后两次在政治学院进修,写的论文登在全军政工刊物上作为重点推荐。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三次——好你个耿辉,你居然从我的眼皮底下溜到a军去了?”耿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首长,我离不了侦察兵这个行当。军区直属队没有侦察分队,我就得自谋生路了。”情报部长靠在椅子上笑:“果然和何志军对脾气!怪不得他想也不想,就点了你的将!”

“点我?”耿辉很纳闷儿,再看何志军一脸坏笑,他着急了,“我不适合在机关工作啊!”老爷子挥挥手:“你回去交接一下,明天来军区司令部报到。事情就这样定了。”耿辉不敢再多说,但还是小心地说:“首长,我真的不适合在机关工作……”老爷子没什么表情:“知道,没要你来这里坐办公室。你来军区直属队工作,和何志军搭档。”

陆军上校耿辉傻了眼,军区直属队?——防化团?电子对抗团?军犬基地?——想来想去还是作战部队的就这么几个单位,怎么何志军改行不算还要拉上自己?真看不得自己在下面侦察部队过瘾,要拉自己蹚军区的浑水儿?老爷子说:“回去吧。”

“我们军长知道吗?”这是他最后一招,虽然他自己都知道不堪一击。老爷子不动声色地说:“刘勇军那边放不放,不是他考虑的。他不满意的话,让他来找我。”

得,最后的防线也被击溃了。耿辉只好举手敬礼:“是!”

“我去送他。”何志军笑着跟他出去了。一出会议室,耿辉就急了:“我说何大队长!你是不是见不得穷人过年啊?”何志军哈哈笑着揽住他的肩膀:“啊!不能光你自己过瘾,我得让你跟我一起走华容道。走走走!我们找个地方去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啊?我在野战军干得好好的,你给我拉军区来算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过多少次,这军区机关不是你能待的,事儿太多!那你怎么知道就是我能待的?”耿辉真不高兴了,何志军一点儿都不生气:“啊!不是说让你跟我去军区直属队吗?”

“那能一样吗?你让我去玩防化、玩电子对抗、玩养狗,我有那个脑子吗?”耿辉苦着脸。何志军眨巴着眼睛:“不还有20多个仓库吗?我当仓库主任,你当仓库政委,多好!”耿辉真的无奈了:“老何!你这不成心摧残我吗?”

“走走走,庆祝一下!”何志军还是没生气,一脸坏笑。耿辉怒了:“庆祝什么?庆祝我们管仓库?!”何志军笑:“庆祝一下a军区有了一支新的直属队啊!”耿辉没听明白。何志军凑到他耳边说:“a军区特种侦察大队,代号‘狼牙’!”耿辉半天没缓过神色来,随即指着何志军的背影严肃地说:“你别蒙我!”何志军头也不回地说:“蒙你什么啊?我多大年纪了还跟你玩这个把戏?去不去?你不去,我可自己找地方喝酒去了啊!”

耿辉笑得满脸灿烂:“去去去!今天晚上我请客!”何志军笑着在前面走:“拉倒吧,看你那脸黄得跟苦黄瓜似的!李东梅肯定是把你给经济管制了,还是我来吧!”两个老战友、老上下级笑着走出机关大楼,径直走向耿辉的吉普车。一个哨兵纳闷儿地问:“什么事儿这么美?”哨兵班长头也不抬在填出入单:“升官发财死老婆,跑不出这几个。”

如果他们知道,这两个陆军上校只不过是平级调动使用,肯定会觉得无比惊讶。

“理想”或者说“梦想”这个词,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理解的。

4

何志军喝了不少,没醉,不过脚下有点儿晃悠。耿辉要连夜回部队准备,送他到楼下就赶紧走了。何志军左晃右晃地上了楼,到了门口咣咣敲门。他从不带钥匙,而家里也总是有人,林秋叶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在家等他。何小雨来开的门,捏着鼻子就叫:“哎呀,怎么喝这么多酒啊?妈——你来看爸爸啊!”何志军晃悠着进来,还一边唱:“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林秋叶赶紧将他按倒在沙发上,又泡上了浓茶:“抽风吧!你就抽风吧!小雨咱不管他,让他自己跟这儿抽风!”何小雨应了一声就回去看书了,她现在上高三,有看不完的复习资料。林秋叶从洗手间拿出热毛巾给何志军擦脸:“怎么喝这么多?跟谁啊?”

“小耿,不!现在得是老耿了,耿辉!”何志军嘿嘿笑着。林秋叶撇撇嘴:“耿辉啊!就他,还老耿呢?回头我得说说他,居然让你喝酒!你带过的兵现在都不得了了啊!”

何志军嘿嘿笑着:“不得了啊!33岁的上校政委,年轻精干,全军区有名的模范政委!”林秋叶说:“不说耿辉了,明天晚上你别安排了。李政委要见你。”何志军脑子转着:“李政委?哪个李政委?c师的李志明政委?还是b团的那个小李子?他为什么要见我?”林秋叶笑道:“是市公安局的李宽政委啊!老127师侦察营的!你怎么忘了?不是说好了吗?”何志军迷糊着:“哟!原来127师的李宽?都当公安局政委了?”

“是啊!”林秋叶无奈苦笑,“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李政委一听说你要转业,主动要求和你见面!他说局里面现在急需你这样优秀的侦察业务干部,你要是去的话,刑侦总队的副总队长马上就是你的!”何志军一惊:“转业?谁要转业?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转业了?”林秋叶急了:“去年过年的时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这一年你还说得少啊?!你自己说与其在军区机关这样耗下去,不如趁早转业,在地方也好早起步!不是都是你自己说的吗?!”

“啊,是我说的!”何志军也不否认。林秋叶站起来:“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啊?!”何志军真的酒醒了:“我说我要转业,但没说我真的要转业啊!你看你这人,着急什么啊?”林秋叶气不打一处来:“这都给你联系好了,你又变卦了?!”何志军眼睛放光地说:“秋叶,军区马上要组建特种部队……”林秋叶急了:“什么特种部队不特种部队的?!你知道我找李政委费了多大的劲?托了多少熟人?你说要转业,我就想怎么着也得给你找个对口的吧?跟你对口的也就是公安局了,但公安局我又认识谁啊?我东打听西打听,托这个病人家属托那个同事亲戚的,好不容易找到李宽了,你现在什么意思啊?!”

“秋叶,我要带特种部队了!我现在不能转业!”何志军说。林秋叶都要急哭了:“李政委都说了,你一去马上是副处!房子待遇都给你解决了!这几次裁军下来,你以为转业那么容易啊?公安局现在根本不要转业干部,你是破例了!你知道这是多好的机会吗?”

“我一个带侦察兵的,打武装到牙齿的侵略军的,你让我去抓贼不是大材小用吗?”何志军也急了,“你和我商量了吗?你这个同志怎么搞军阀作风啊?”

“我军阀作风?!”林秋叶气得恨不得踢死何志军,“我还军阀作风?!你何志军的良心让狗吃了?啊?你说你要上前线,我不仅不拖你后腿还支持你!你在前面杀得昏天黑地,我在后面提心吊胆,你知道不知道啊?我为什么啊?不就是为了你喜欢你痛快吗?好,回来了,在机关工作挺好的,你又不喜欢了!你吵吵着要转业,我又得给你去找!我林秋叶是找关系的人吗?我拉下脸皮一个一个找,一个一个求,我为什么啊?因为我知道你拉不下脸啊!你是战斗英雄,又是陆军上校,我还得想什么工作合适你,什么工作让你不觉得委屈!好,我现在找到了,你又不转业了!你搞什么啊你?!”何志军知道自己理亏,却嘴硬:“问题是我根本不想转业,我喜欢在部队啊!我现在要下去带兵了,你知道不知道?”

“你多大年纪了啊你?!”林秋叶哭了,“你还跟年轻时候一样吗?你还有老婆孩子,你能当一辈子兵吗?你不早晚也得转业!等没人要你了,你转业去干啥啊?你这些都不想想?”林秋叶哭着说。何志军站起来:“秋叶,我现在要带的是陆军特种部队!这是我多少年的梦想,我们终于有了正规建制的特种部队,这是多少侦察兵梦寐以求的!你自己说,我现在走得了吗?”林秋叶哭着推他:“那我怎么跟李政委说啊?你知道人家多器重你?力排众议毫不犹豫,党委会都开了,你现在不去了?!”何志军冷静下来:“李宽也是老侦察兵,我跟他说吧。他会理解的。”林秋叶喊道:“我不理解!你把我和小雨放在什么位置了?你下去带兵,这个家怎么办?我们刚刚过了几天舒心日子?你又要钻山沟?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你心里把这个家放在哪儿了?”

“妈——爸——都别吵了!”何小雨站在门口喊,“我还得复习呢!——爸,你没错,我支持你!”何志军嘿嘿笑着竖起大拇指:“好丫头!”林秋叶急了:“你支持他什么啊?”

“他不是当兵的吗?带兵有什么错?”何小雨不耐烦地说,“你不是从小就跟我说,爸爸是战斗英雄,是真正的当兵的吗?他不过就是去带兵,至于吗?”

“你啊!你啊!”林秋叶气得脸都白了,“你是要气死我啊?你这么聪明怎么就那么不明白道理呢?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不是老跟我说,现在是商品经济社会了吗?”

“商品经济也得有人带兵啊!”何小雨嘟囔一句。

“你也不看看,我这是为了谁啊?”林秋叶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眼看今年就要上大学了,现在的大学多贵啊!你说说我这不是为了你,还为了谁啊?”

“我不要你们管我!我自己勤工俭学!”何小雨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个,好像自己是家里的累赘一样。

“你,你……”林秋叶的眼泪真的就流下来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跟泄气了的皮球一样呜呜地哭,“你们爷儿俩合起来欺负我一个……”何志军哭笑不得了,谁欺负谁啊?林秋叶哭够了问:“什么时候走?我给你收拾东西去。”何志军立即觉得老婆真好,马上开始内疚,他低声说:“明天。”林秋叶惊了:“明天?!”

“明天——中国陆军狼牙特种侦察大队第一批队员开赴营地!”何志军眼睛发亮。林秋叶无奈地起身:“我去给你收拾东西,药你带上,记得按时吃。”何志军一把拉住林秋叶抱在怀里,林秋叶挣扎着低声说:“干吗啊?孩子在呢!”何志军说:“我所有的军功章都是你的!”林秋叶还没哭完的脸红了。“我锁门复习了!”何小雨在自己房间里喊着,打开英文录音放得很大。林秋叶推他:“你看看,孩子都在笑话你!”何志军强调说:“所有的军功章,都是你的!”林秋叶不好意思了,脸红着低下了头。

第二天天刚亮,何志军就悄然起身。他穿上陆军上校常服,轻手轻脚走出卧室。小雨还没起来,屋里黑着灯。他看见一个背囊和一个公文包放在餐桌上,都收拾得很好。他抚摩着背囊和公文包,打开公文包,里面有各种药品。躺在床上的林秋叶闭着眼睛流泪。

何志军毫不犹豫地打开家门,右手拿背囊,左手拿公文包,噔噔噔下了楼。他的脚步永远山响,每一下都敲击在林秋叶的心上。林秋叶一下爬起来扑到窗口,楼下停着一辆三菱吉普车。耿辉上校站在车旁抽烟,看见何志军出来就迎接上去。司机跑步过来接过何志军的东西,何志军回头看了一眼。林秋叶一把拉下窗帘,心扑通扑通跳着,再打开,车已经开走了。林秋叶埋怨着哭了:“这个死鬼,就那么舍不得再看一眼啊……”何小雨揉着眼睛,穿着睡裙抱着毛狗熊走到门口:“妈,爸走了啊?”林秋叶擦擦眼泪,点头:“走了。”何小雨看着妈妈:“妈,别担心了,会有人照顾他的。好歹也是个大队长,肯定有公务员。”

“那帮小当兵的,会照顾人吗?”林秋叶深深地叹口气,“不说这个了,我忘了给你做早饭了,你去看书,我这就去给你做。”

林秋叶起身去厨房了,何小雨抱着毛狗熊坐在床上,想着什么——她在想什么呢?——脸蛋红扑扑的何小雨,一个18岁的女孩儿,她在想什么呢?

5

何小雨穿好鞋背着书包下楼,打开自行车,眼角余光没看见平时慢悠悠骑着山地车过来的刘晓飞。她很纳闷儿,起身左右看看,还是没有。怪了,这个家伙今天怎么了?平时早就在楼下等着了。等了足足有10分钟,才看见刘晓飞跟飞一样骑着车过来:“小雨!我迟到了!对不起,我妈非让我……”何小雨脸一沉没说话,打开自行车的锁就上车骑走,刘晓飞加快速度在旁边跟着,并排出了军区大院。刘晓飞路上不停地道歉着:“对不起啊,我妈非得让我和我爸一起吃早饭!我这一放下筷子就赶紧过来了,我下次不会迟到了……”

“迟到什么啊?”何小雨不看他,自己骑着,“我又没让你每天来等我。”

“是我自己要来,自己要来的!你看我三年了也没迟到过一次,你就原谅我吧!”刘晓飞笑着说。何小雨骑着自行车,头也不歪:“有什么原谅的,你等我也没什么事儿。你家那么远,不用等我一起上学,以后下晚自习也别送了!”刘晓飞满头是汗:“我错了还不成?”何小雨径直拐弯:“你没错。快到学校了,你跟我分开吧!”

刘晓飞慢下自行车,让何小雨骑着自行车拐弯儿到学校门口的小路上。等了好一会儿,他才骑着车飞似的进了校门。刚刚进车棚铃声就响了,他跟兔子一样急忙往教室跑。

何小雨已经在座位坐好,拿出课本上早自习,刘晓飞兔子一样跑进来,对学习委员不好意思地笑:“对不起!对不起!迟到了!”他跑到何小雨后面的座位坐下喘着气,何小雨脸一红,打开书本自己看着。刘晓飞把娟秀封面的笔记本拿出来递给何小雨:“昨天借你的化学笔记。”何小雨头也不回接过来,随手放在一边。刘晓飞看见了伸着脖子:“里面有错误,我给你改了。”何小雨纳闷儿,自己怎么会出错呢?她打开笔记本,果然里面夹着书签。她拿出书签看了一眼就赶紧合上,脸彻底红了。她低着头,又慢慢打开,书签上写着一首小诗:

我希望飞翔在你的小雨中,

我的翅膀上面,

最沉重的就是你的一滴眼泪。

没错,是刘晓飞那个家伙的笔迹。何小雨脸红着,合上笔记本。刘晓飞在后面看着何小雨的背影非常紧张,低头打开书装着看。何小雨想了半天,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回头递给刘晓飞笔记本:“最后一页是你要的答案。”刘晓飞紧张地接过,急忙打开。何小雨转回头不说话,继续低头看书。刘晓飞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何小雨的秀气小字:“我们是好朋友,无须说明什么,只要我们心里明白就可以了。不是吗?”

刘晓飞笑了,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接着从后面踢了何小雨的凳子一下。这是他们三年的特殊信号,何小雨头也不回伸出右手,刘晓飞把笔记本放在她手上:“答案我补充了一下。”何小雨接过来打开,上面写着:“我准备去当兵了,做一个像何叔叔那样的战斗英雄是我从小的梦想——陆军学院,侦察指挥专业。”何小雨写上什么,递回笔记本。刘晓飞打开,上面写着:“就你?你做狗熊还差不多!新一代的英雄是我——军医大学。”

刘晓飞看着何小雨的马尾辫,笑了。

6

车队在盘山公路上走着,一圈一圈地转悠。雾色逐渐升腾在车队的旁边,渐渐地,车队进入了那团解不开的雾色中。两辆三菱吉普车,几辆解放卡车,再加上几辆辅助后勤车辆,就是何志军的全部家当。耿辉苦笑着说:“这些官兵大部分都是a集团军侦察大队的骨干,我亲自挑选的。老部队都不愿意放,没办法,我只能靠个人关系求了——他们还是给老政委面子的。另外,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陈勇我给你要来了!”

“是吗?!”何志军哈哈大笑,“这小子现在该是连长了吧?”

“志愿兵。”耿辉苦笑。何志军没明白:“怎么回事?他怎么能是志愿兵呢?夜老虎团怎么能让他当志愿兵呢?”耿辉叹口气:“还能怎么回事?他当时被部队推荐上陆院,因为你选他上前线就没去。跟你打完了仗,年龄也大了,就没机会上学了。”何志军说:“那可以提干啊!”耿辉看着外面缓缓地说:“提干?老何,你真的是活在真空里啊!我让他跟我走,他不愿意,舍不得夜老虎团。后来的几次战士提干指标,他都被人顶了!我又不是夜老虎团的政委,我也没办法。”何志军急了:“这都怎么搞得啊?!”何志军急了,“这是战斗英雄,是个天生的战士!他不提干还有谁能提干?”耿辉苦笑:“事情要都那么简单就好了……”何志军心情很沉重:“是我害了他的前途啊!”耿辉说:“先别说这个了,个人感情以后再说。我早上走的时候和军区机关挂了电话,咱们的第一笔经费不能全下来,只能到一半儿。”

“为什么?”何志军纳闷儿。耿辉闷闷地说:“用银子的地方多,这笔经费被挪了一半儿到别的地方了。先干起来吧!要是等剩下的一半儿,闹不好也敢挪没了。”何志军靠在椅背上不说话,显然心情不是很好,半天低沉地说:“经费的事情,还得靠你多跑。”耿辉点点头:“你就抓你的军事,其余的我来吧。你也不擅长这个,我去跟那些衙门磨牙吧。”

车队到达深山里面的一个废弃的营盘。有一个排长带着几个小兵在把守这个原先的炮兵教导团驻地,大门都已经长满铁锈。因为很久没有来过车,他们炊事员买菜也只是骑个三轮车从侧门走,从来不走大门,所以大门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德行。那个小排长看见俩上校非常激动,赶紧出来敬礼。看门的小兵去开锁,但怎么都打不开,何志军心情不是很好,一挥手,陈勇背着步枪,拿着一把老虎钳子就下了车,直接把门上的铁链子卡断。然后上来几个兵,这才使劲把大门打开。接着就看见一院子的荒草,几只大老鼠噌噌噌地跑过去,一点儿都不怕这些陌生的来客。废弃许久的兵楼破败不堪,一块完整的玻璃都没有。院子里面担任看守任务的小兵们正在打牌,穿着短裤背心,也有赤膊的。车队进去了,那些阵地管理部队的小兵们才注意到来了一支野战部队。何志军和耿辉在荒草密布的路上走,居然踢出几个用过的避孕套。

“办一下交接,你们就可以走了。”何志军对那个一直跟着的小少尉说,他也不想说什么,一直孤零零地在大山里面守着一个废弃的营盘,还想指望这些小兵们怎么样呢?小少尉激动地敬礼,转身去跟后面的干部办交接去了。

车队在原来的观礼台前整齐地一辆接一辆一字停好,素质优秀的司机将车停得绝对整齐,在何志军和耿辉的面前荒草丛生的操场上摆成一道绿色的风景线。这个时候,何志军的心情才算好了一些。然后车上的干部和志愿兵们纷纷下车,在车前迅速地列队。戴着80钢盔,穿着87制式迷彩服和胶鞋,背着81-1自动步枪、85微声冲锋枪、85狙击步枪和81轻机枪等武器的精悍士兵们,在齐膝盖的荒草中整齐地站成一个小小的方阵。131个,加上自己和耿辉,一共133个——这就中国人民解放军a军区狼牙特种侦察大队的全部家当。

何志军站在这100多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官兵面前,半天没有说话。他心里是悲凉的,这就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中国陆军特种部队,有多少人以后会知道,当年的中国陆军特种部队是怎么出来的呢?经费,全军都在闹经费紧张。海湾战争以后,上级把经费把得更紧了——转轨时期的军队,还没有确定下一步的重点投资是什么地方,当然要把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a军区组建正式的特种部队,也是海湾战争促成的直接后果之一。但是该怎么搞,上级心里是没有底的。特种部队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对于习惯了大兵团作战,一直是准备大战的中国军队来说,局部战争的研究才刚刚开始。还能要求什么呢?

1991年,一个平凡的年份。前一年,中国刚刚举办亚运会;这一年,在遥远的阿拉伯半岛,打了一场高技术的局部战争。还有什么呢?——当这133个战士向破旧的旗杆上无声升起的一面崭新的五星红旗敬礼的时候,伴随着旗杆上多年积累的铁锈渣子哗啦啦被撕下来的沙沙声,何志军知道,这一年还有什么。对于世界,微不足道;但对于他和他的这132个兵,却是新的开始——他们在创造自己的历史——甚至,对于整个中国军队都可以说,他们正在创造中国军队的新的历史。而这个新的历史,就是在这片荒草丛生的废弃的营盘里创造的。

何志军和他的部下向着缓缓升起的五星红旗敬礼——1991年的夏天,在这个大山的深处,新的历史开始了。

7

1991年的夏天来得早,好像和当时流行的太阳黑子爆炸有点儿关系。空调在当时还是很多家庭的奢侈品,更何况林秋叶家里了。何小雨复习的时候,林秋叶就在边上给她扇扇子,不敢使劲扇,轻柔地、缓慢地、不知道疲倦地,给她扇扇子。那种轻柔的风是轻易感觉不到的,但是却会给女儿送去丝丝凉意。林秋叶看着女儿额头的刘海儿被风轻轻地扇起,心里涌起的,是歉疚。还能有什么呢?当妈的当到这个份儿上,除了歉疚还有什么呢?自己吃苦就算了,干吗还要孩子吃苦呢?林秋叶每次想到这句话就想掉泪,但总是不敢。老何不在,家里大人就剩下自己了,再那么喜欢掉眼泪,女儿可怎么办?——买了个电扇,还是苏联造的,真不知道这个老何是怎么想的,放着那么多日本进口的不买,非要买个苏联造的。

“苏联的东西,跟坦克似的,皮实!坏不了!”老何就是这么说的——是皮实,是坏不了——可是那声音呢?那是电扇的声音吗?那整个就是个直升机啊!放在家里用就跟打仗似的,老何这个死人倒是睡得踏实!是,他能不踏实吗?他就喜欢听这口啊!也难为他了,一个带兵的给窝到机关这么多年,每天泡办公室看文件写报告,他想听听直升机的声音也不过分——当然,林秋叶知道老何也不知道苏联造的电扇用得时间长了会变成这种音像效果,这是个苦涩的笑话。她总是这么数落老何,老何也就只能哈哈一乐过去了。但是女儿怎么办?高考在夏天,女儿能没有电扇吗?想来想去,还是不敢买。不是不相信女儿,是怕万一——万一女儿高考发挥不好怎么办?要读自费怎么办?总得让女儿上学啊!省下来防备万一吧,自己苦点就苦点吧,还能怎么办呢?

1991年的林秋叶,就在操心这些问题。心乱如麻是肯定的,在医院忙活了一天,回来还得忙女儿。好在女儿是争气的,不是吗?不用家长叮嘱,就好好学习,懂事的不得了。问女儿准备报什么大学,女儿总是笑,说:“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林秋叶也就不问了。在女儿面前,有时候她觉得自己都不像个妈了。还是因为太心疼女儿了,从小就心疼的不得了。女儿心高,她看得出来,她总是劝女儿不要心太高,万一第一志愿没有录取怎么办?打到第二批还得了?女儿就笑,不说话了,接着看书,嘴里还念念有词。她就不敢多问了,更不敢瞎出主意。她看着女儿聚精会神地学习。女儿把长发扎成马尾巴,天热,出汗多。于是,长长的脖子就露出来了——真好看。秋叶就笑,偷偷地笑。为什么还用问吗?小雨长得像谁呢?还能像那个老何?那还得了啊?以后怎么嫁人呢?——当然是像自己了,当然是年轻时候的自己。从侧面看像,从正面看像,从后面看,也像。

难怪当时那么多男生老围着自己转,非要自己参加他们各自的红卫兵组织。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什么组织都不愿意参加,就愿意跟老何到处跑到处玩。当然,那时候老何也不像现在这么黑、这么糙,那时候还真的蛮白净的,也没有那么多脏话。没事还喜欢胡诌几句诗什么的,都是从禁书上背下来的。其实哪儿是什么禁书啊,就是几本老诗集而已!郭小川的《一个和八个》,就是老何最爱看的,也最爱背给她听的——老三届,最后的老三届,就是这么单纯。没有高考的机会,就是下去修理地球,当时的年轻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参军。老何参军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是烈士的后代,他的父亲是功勋卓著的军人,解放后因为心脏病牺牲在青藏高原的雪线上——然后妈妈因为伤心过度,早逝了。老何就是国家和军队养大的,他要当兵,没有人会不愿意。于是老何就当兵了。自己呢?想起来就想笑,居然也是因为老何。那时候不讲什么关系,但是还真的起作用了。

老何到了部队,大名鼎鼎的a军,老军长是老何父亲的生死战友——就是现在的军区副司令——当然会看望烈士的遗孤,再问你有什么要求没有?老何这个看上去憨厚的不得了的傻小子居然冒出来一句:“我想让我对象参军。”天!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他的对象了?那个老军长哈哈大笑:“你小子人小鬼大!照片给我看看!”只看了照片,老军长就让他把姓名什么的写在照片背面,交给参谋了。老何那个傻小子居然还想要回来,老军长拍拍他的脑门儿:“小子,你给我记住了!今天我要你一张照片,明天我给你变回一个活人!但这是看在你老子的面子上!我跟你老子打了半辈子仗,这个忙我是要帮的!但是你要不好好干,给我丢脸,我就把这个人再给你变飞了!”老何懵懂地听着。

那时候自己在干吗?准备下乡?去哪儿记不清了,反正东西都准备好了,俩军官就来了,直截了当说找林秋叶,把秋叶的父母吓了一跳,不知道招惹了什么事儿。结果,俩军官彬彬有礼地说明来意,原来是想让小秋叶参军——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啊!父母都蒙了,秋叶也蒙了。于是林秋叶也参军了。稀里糊涂地一下火车来到那个山沟,就看见一群新兵蛋子在训练。那么多的人,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看见了老何——他的鼻子都冻红了,拿着杆木头步枪高喊:“杀——”新来的女兵们就哈哈笑,新兵蛋子们全都紧张了。干部高喊何志军过来!何志军就跑步过来。这个刚刚17岁的嘎小子没戴帽子,拿着杆木头枪,头上都冒着白气,鼻子还是红的。林秋叶脸就红了。干部说:“林秋叶出列!”

林秋叶还蒙着呢,就被姐妹们推出去了。何志军看到她,就傻了眼。林秋叶当时恨不得直接在冰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了。干部一脸严肃,把照片塞给老何:“照片还你,人也当兵了。”男兵女兵都在哄笑。老何也脸红了,那时候他脸白,还能看出红来。

“回去吧!”

“是!”老何用力喊,嘿嘿冲秋叶一乐,掉头就跑了。然后他又是“杀——杀——”更起劲了!自己呢?记不清了,反正蒙了——怎么就这么成了这个嘎小子的对象了……林秋叶想着想着,笑了。

何小雨问:“妈,你笑什么啊?”林秋叶回过神儿来,不好意思地掩饰:“没什么啊?我笑了吗?”何小雨鬼笑:“你想爸爸了吧?”林秋叶说:“那个死鬼,我才不想他呢!”何小雨这个丫头鬼机灵,光笑不说话。林秋叶有点儿紧张:“怎么了?”何小雨笑着说:“其实啊,爱情中的女人是最美丽的!”林秋叶脸就红了,随即拿扇子佯装抽打小雨——其实她哪儿舍得打啊?母女俩从小闹习惯了,跟姐妹似的:“胡说什么呢!一把年纪了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何小雨咯咯直笑:“还不承认?还不承认?那你脸红什么?”

“我精神焕发!”林秋叶嘴硬,说完自己也扑哧乐了。何小雨问:“说真的,爸都走一个礼拜了,你什么时候去看看爸啊?”林秋叶说:“我哪儿走得了啊?你这儿都要高考了。”何小雨说:“我没事,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也不远,你要不放心,一天不就回来了吗?”林秋叶想想,又叹气:“再说吧,人家在干事业,我去了还不给他添乱?”何小雨说:“他敢!我收拾他!”林秋叶就笑:“你这个丫头啊,连你爸都能收拾,看以后你怎么嫁人!”

何小雨脸红了,喊:“我才不嫁人呢!我自己过!我是新女性!”林秋叶笑得直不起腰来:“好!好!你是新女性!妈是老观念!”何小雨嘴硬,也扑哧乐了。她想跟妈妈说什么,想了想又算了——不能说,绝对不能说!不然,天还不得塌下来啊?

8

另一个高三学生刘晓飞在此时此刻就没何小雨那么幸运了,他正戳在太阳底下站军姿。已经转业三年的华明集团副总刘凯环抱着手臂在屋檐下站着,冷冷看着他。今天小刘被老刘罚站。小刘在中午毒太阳的照射下光着膀子,一站就是两个小时。他一声不吭,肩膀和脖子都晒脱了皮。当妈的急得左跑右窜,劝了这个劝那个,又赶紧拉儿子回来,儿子就是不回来,在院子里站着。当妈的没辙了,只能抹着眼泪给儿子抹防晒霜什么的:“冤家啊,你们怎么就是一对冤家呢?”老刘不吭气儿,就那么站在屋檐下,看着在小花园里罚站的儿子。半天,老刘问一句:“主意改了没有?”小刘闷闷地说:“没改。”

“接着站吧。”半天,老刘又问一句:“准备报哪儿?”小刘还是闷闷地说:“陆院。”老刘不说话了,于是小刘又接着在毒太阳底下罚站。站了俩小时左右的时候,儿子中暑了。当妈的赶紧招呼老刘,老刘鼻子里面哼了一句:“就这个熊样儿,还报陆院?”老刘是当兵出来的,站军姿中暑算什么大事?太正常了!他还没有要求他军姿的基本要点呢!但是儿子还是儿子,老刘赶紧给背回去了。小刘缓过来后,老刘又问:“准备报哪儿?”

“陆院,侦察指挥。”小刘依旧闷闷地回答,就算身体虚弱也不肯服软儿。老刘叹口气:“为什么你就死盯着军校呢?你爸当了半辈子兵,难道会害你吗?”当妈的赶紧插嘴:“就是,有什么话咱们都好好说不行吗?何必一个顶一个呢?多大的仇啊,不是父子吗?”

“我喜欢。”小刘还是闷闷地说。

“你喜欢?”老刘的眼睛里面闪过年轻时的自己,新兵连里的意气风发,但是随即又黯淡下去,“军队是个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小刘不吭气儿。老刘叹口气,又叹口气,随即挥挥手:“随便你吧!记住,后悔的时候不要怪我。”

哗啦啦——1984年大阅兵陆军方阵的大海报就名正言顺地贴在了小刘房间的墙上。陆军将士整齐的军装,锐利的眼神,仿佛在注视着小刘的眼睛。哗啦啦——一箱子私藏的“军火”被倒在床上,子弹壳做的飞机、坦克、大炮模型,一一被摆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

老刘苦笑着站在儿子房间门口无奈地看着。小刘拿出一个很大的相框,摆在写字台最显眼的位置。老刘一愣——几十个穿着迷彩服的侦察兵战士抱着自己的步枪围着主峰的一块碑,他们的右臂都佩戴着刺绣出来的狼头臂章。中间不是别人,正是何志军。

“从哪儿来的?”老刘很意外。小刘擦去相框上的灰尘:“何叔叔送我的。”老刘问:“你想成为他?”小刘笑笑,露出一口白牙。照片上的何志军的眼神中透出一股鸟气。

9

眼神当中透出一股鸟气的何志军不得不面对一个可怕的现实。他站在充当临时大队部的原阵地管理连排长的房间里面,看着外面正在野战炊事车前准备开饭的战士们面色凝重。干了好几天清理营房工作的战士们在高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嗓子都喊哑了,还吼着,这是一种独特的军队艺术。在他身后的耿辉放下电话没说话。何志军头也不回问耿辉:“经费问题能不能解决?粮食什么时候能运上来?”

“拆东墙补西墙,这回好了,没砖头补了。”耿辉苦笑一声,淡淡地说。他们都没再说话,看着战士们开饭。何志军叹口气:“粮食还能吃几天?”耿辉说:“三天。”

“每天缩小一半定额,坚持一下。”何志军下命令。耿辉听了后,着急地说:“现在部队正在进行的是清理营区的基建工作,劳动量很大。伙食再跟不上,战士的身体会受影响!”何志军烦躁地问:“那你说怎么办?”耿辉说:“附近还有几个别的部队,我去跟他们借点儿粮食。”何志军苦笑:“借?堂堂的a军区特种部队,特种侦察大队——去借粮食?”

耿辉没再说话。何志军的声音很平淡:“给我要军区一号台。”耿辉着急地说:“你这样是要得罪人的,越级报告是军队大忌!”何志军冷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何志军升到上校恐怕已经升到头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战士饿肚子!”耿辉拿起电话:“军区总机,要一号台。军区特种侦察大队,何志军要——对,特种侦察大队,新单位。”

何志军走过去接过电话,耿辉出去了带上门。何志军拿着电话:“老军长,我是小军子!”老爷子的声音在何志军耳边响起来:“你这么叫我,这么称呼自己,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说吧,给我埋了什么地雷?”何志军被噎住了,他从未走过任何关系。老爷子声音平淡:“我时间宝贵,说吧!”

“副司令……老军长,我小军子今天豁出去要越级汇报一次了!”何志军摘下作训帽直接摔在桌子上,眼含热泪,“我们大队要断粮了!战士们马上要饿肚子了!”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老爷子很沉稳,“总部和军区不都给你们经费了吗?按照你们大队现在的编制还算充足,怎么搞的?”何志军说:“一直没有到位。”老爷子半天没说话,许久,他还是沉稳地说:“我知道了。你是一支独立部队的部队长了,要沉得住气!越是艰苦的时候,越是考验干部的时候!”何志军着急地问:“那我们的问题怎么解决?”

老爷子怒了:“我是后勤部长吗?!我能直接给后勤系统下命令吗?!——我已经说我知道了,就这样吧!”电话挂了,何志军拿着忙音的话筒发傻。他戴着帽子走出去,耿辉着急地问:“怎么样?”何志军叹口气,看着已经被逐渐清理出来的营房操场:“集合!全队开会!你主讲,讲一下南泥湾。”耿辉问:“被熊了?”

何志军不说话,看着远处的战士突然喊:“陈勇!”陈勇跑步过来敬礼:“到——大队长,政委!”何志军说:“这样,你现在开始带一个班的战士上山。携带匕首和开山刀,还有绳索上山。挖野菜,套山鸡、兔子什么的——枪别带了。”

“干吗啊?”陈勇眼睛一亮,“野外生存现在就开始练?”

“对,这倒是个好主意——全大队现在开始,除了清理营区、平整草地外,要轮流进行野外生存科目的训练。”何志军苦笑了一下,“不就是扛饿吗?野外生存的标准是一周,顶一顶就过去了。”

10

第8天上午,部队还在清理营区、平整草地。战士们还是生龙活虎,不过更加消瘦了;何志军和耿辉都拿着工具,和战士们在一起劳动,高唱着《南泥湾》。门口当然布着武装哨兵。两个面孔黝黑的战士,戴着钢盔穿着迷彩服,手持步枪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一个哨兵眨巴眨巴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不可能吧?”带哨班长问:“咋了?”

“车……车队!”哨兵都结巴了。“附近村里面老百姓结婚吧。”班长看过去。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呼啦啦,10多辆各种高级轿车,仔细一看,“我操,第一辆居然是奔驰!这个鬼地方什么时候来过这么多辆高级轿车啊?县长家结婚也没这个排场啊!”哨兵眼尖:“是军牌!”班长眯缝着眼睛一看,脸色不禁大变,再笨的兵也知道这些车牌属于什么级别的首长啊!他挥着手:“快快快!都是军区首长!去报告大队长和政委,我在门口站岗。”一个哨兵从岗台上下来飞跑进去,班长站在刚才哨兵站的位置,戳得军姿极好。车队刚刚开到门口,何志军和耿辉就带着全体干部跑步过来了。大门赶紧打开,干部们戳在边上敬礼。车队哗啦啦进去了,没任何反应。

老爷子坐在奔驰车里无言地看着两边的营房,营区已经粗具规模,甚至连黑板报都有了。但是,这个因为部队撤编多年而荒废的营房满目的萧条,还是不可能在三天就发生变化的。接着,他看见战士们拿着铁锹、镐头等工具,满身尘土地在操场列队。车队在战士们面前逐次停下,从山沟里面各个野战军侦察部分队抽调上来的兵们,哪里同时见过这么多将军?大校都不多见啊,那都得是师长啊!但是事实就是事实,车里下来的大校都是跟班的,前面戳着的是好几个将军。金灿灿的将星宣告着他们的威严,最大的是个中将,其余的都是少将。何志军和耿辉已经跑步过来敬礼:“首长好!”

老爷子看着这些消瘦黝黑的战士,血丝密布的眼睛,迷彩服上的汗碱,半天什么话都没有说。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他的目光转向位于角落的野战炊事车,大步走过去。何志军和耿辉急忙在前面带路。炊事班长激动得不得了,立正敬礼。老爷子还礼,命令:“掀开锅盖。”炊事班长一愣,看何志军和耿辉。老爷子脾气很好,居然重复了一次:“掀开。”炊事班长不敢再犹豫掀开锅盖,一锅野菜汤。老爷子的手开始发抖,他转向后面的后勤部门的主官们。后勤部长低下了头:“首长,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

“看见了?”老爷子颤抖着声音问。一片低沉的声音:“看见了。”

“都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老爷子发火了,终于吼出来。首长们赶紧都立正。老爷子的声音低了下来:“今天,就给我留在这儿吃饭!我也在这儿吃。”秘书赶紧说话:“首长,您……”老爷子又吼了:“战士能吃的,我也能吃!”谁都不敢说话了。何志军和耿辉的眼角都湿了。战士们有不少掉泪的,干部也有。后勤部长小心地说:“首长,我们吃没关系,您就算了。”老爷子的拧劲儿上来了:“不行!我就跟这儿吃!”后勤部长转向自己的部下:“粮食、副食什么时候可以调拨过来?”主管的二级部长急忙说:“一天。”后勤部长怒了:“一天?一个月你们都去干什么了?!”那个二级部长不知道怎么说。后勤部长下令:“一小时,从附近的部队先给调拨过来今天的,回头补过去!”“是!”那个二级部长急忙转身跑步去自己的车。大校跑起步来跟新兵一样,见过的人不多。后勤部长小心地说:“首长,稍等一下,一会儿开饭。”老爷子又说:“走!去营房看看。”迈进阴暗潮湿的兵楼,老爷子一言不发地走进宿舍。里面还没有床,战士们的铺盖都放在地上。内务绝对标准,全都是豆腐块。他蹲下掀开铺盖,下面都是干草。他没说任何话又起来,走到门口拉灯绳,没电当然不亮,他不说话转身出去,走到水房挨个儿打开水龙头,没有一个水龙头有水。何志军小心地说:“后面有井。我们吃水还是可以保证的。”八壹中文網

老爷子根本就不看自己带来的各部门首长,掉头出去。营房部长这次不等老爷子说话就赶紧说:“两天之内,施工队上山。我今天下午就把野战帐篷调拨过来,发电车、沐浴车也都开过来。”老爷子看他一眼,没说话,也没有什么满意的表示。有什么可以满意的?这是应该做的啊?早干吗去了?!但他还是没有说,很多事情,他可以过问一下,但是不能过问深了——能爬到这个位置的干部,都不会是愣头儿青,背后都是有人物的。这种网往往是由你看不见的很多东西维系起来的,往往还不是那么简单的老部下的关系。什么事情都是只能慢慢来,火开得旺了,这菜可就煳了。所以,不要问总部和军区拨给特种侦察大队的经费都干什么去了,落实了就行了。

在等待炊事班重新开饭的时候,老爷子检阅了自己手下的这支还没有真正诞生的陆军特种部队。一样也不能少,虽然没有准备——何志军和耿辉都是这个意思。阅兵、军体拳、擒拿格斗、飞车捕俘、攀登……能汇报的都汇报了,都是老兵,随便划拉几个出来都不是弱的;何况很多人都是从一个部队里出来的,格斗搭班已经很多年了。虽然是侦察兵的老一套,但虎狼之师的精气神儿绝对是出来了。老爷子只是看着,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完了,该他训话了。他站在观礼台上,没有麦克风——敬礼——他向自己的部下久久地敬礼,很久都没有放下。方阵里年龄比较小的战士抽泣的声音渐渐地响起来,老兵和干部们都在忍着眼泪。许久,他把手放下:“同志们!”

唰——全体立正。他的喉结蠕动着,半天,才问出来一句:“苦不苦?”

“不苦!”声音地动山摇。钢盔下面黝黑消瘦的脸上,那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出来的,就是一支虎狼之师的精气神儿。老爷子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再次举起右手,向自己的士兵敬礼。何志军高喊:“敬礼——”唰!全体官兵敬礼,向自己的将军。萧条的营房里鸦雀无声。只有方阵里几十个小战士压抑不住的哭声——老兵,不代表年龄就大啊!——还有什么声音?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他们的头顶猎猎飘展的风声。

11

知了在军区大院里无奈地叫着,好像也热得受不了了。林秋叶被何小雨从楼道里推出来,一脸无奈:“这马上就高考了,我能走吗?”何小雨把她推到三菱吉普车旁:“妈,爸爸不是病了吗?比我更需要你!妈,你去吧!我自己能行。”

“记住啊,不能吃冰糕吃多了!马上就考试了!拉肚子了可不得了!”林秋叶不忘回头说一句。何小雨一把将她推上车:“哎呀!你烦不烦啊!”车开了,林秋叶回头还看见小雨在巴巴望着自己,挥着手。她也挥手,眼泪吧嗒掉下来——做军人的孩子,容易吗?

何小雨看着吉普车走远了才舒口气,爸爸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一直到车没有影子了,她才转身上楼。身后响起一声熟悉的口哨。何小雨笑了,转过头。刘晓飞骑在自行车上,笑着从花池子后面慢悠悠地骑出来。满脸满身的汗,看来在太阳底下晒了一阵儿了。何小雨就笑:“你怎么从那儿出来了?”刘晓飞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我看你妈走了,我才敢出来。”

“哟!你怕我妈干吗?”何小雨脸一红,但随即又正常了,“你又不是不认识她,我妈对你不好吗?”刘晓飞不知道说什么了,脸也红了。然后,他们看见路过的几个军区机关干部都往这儿瞅。

“走,上去吧。”小雨说。机关里面事儿多碎嘴多,这是老毛病了。小雨就算再小,也毕竟是女孩儿,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刘晓飞笑着说:“不了,我……”

“都到门口了,不上去干吗?”小雨有点纳闷儿。

“我就来看看你,我回家了。”刘晓飞掉转车头要走。

“哎!”小雨喊,刘晓飞回头笑:“怎么了?”

“你有毛病啊?”何小雨嗔怪——这个语气是有点儿怪,有点儿像她妈妈说爸爸,但是又不太像,蛮陌生的。她脸红了。

“我就是来看看你。”刘晓飞就笑,“看见了,我也该回家复习了。我跟我老妈说是出来找你借复习资料的,马上回去。这一上午都过去了,再不回去她该怒了。”

“你在这儿等了一上午?”何小雨的眼睛睁大了。刘晓飞不好意思地笑笑,汗水哗啦啦的,脸绝对是红了:“没专门等,我在花池子那儿背单词来着。”再看他一身的汗湿,小雨明白了——这个嘎小子真的等了一上午,就为了见自己一面。何小雨的声音严厉起来:“上去!”刘晓飞一愣。

“我叫你跟我上去!”何小雨又说,语气还是严厉的,“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到了我家就大大方方上去,怎么跟做贼似的?还得等我妈走了才敢出来?是不是男子汉啊?”刘晓飞是真的愣了,不知道小雨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小雨依旧语气严厉地问:“你上去不上去?”

刘晓飞不由自主地下了车。何小雨转身进了楼道:“把自行车放那边,锁好了。走!”刘晓飞就跟着她走。进了家门,他被何小雨按在沙发上,然后她打开苏联造电扇,电扇对着他吹,跟直升机要起飞似的,风力是绝对够大。接着何小雨把冰箱里的绿豆汤端了出来,舀了一大碗递给他:“都喝了!”刘晓飞接过来赶紧喝,一下子就凉快到了骨子里。何小雨站在他面前,横眉冷对:“你什么意思啊?”

“我……”刘晓飞不知道怎么说,支吾起来。何小雨真的生气了:“你什么啊?这么热的天来了,干吗不上来?我妈拿你当外人吗?还是我爸拿你当外人?你说!”

“我怕……”

“怕什么啊你怕?!”何小雨越说越气,“你刘晓飞怕什么啊?!你不是老跟我吹你什么都不怕吗?就你还想做侦察兵?还想做战斗英雄?你怕我妈干吗?我妈说过你一句吗?哪次你来家玩对你不好了?”

“我怕你妈误会……”

“误会什么?”何小雨卡着腰指着他的鼻子,“你说!”

“误会我喜欢你……”刘晓飞支支吾吾地说,何小雨的手停在刘晓飞的鼻子前面。

“快高考了,我不敢跟你说这个。”刘晓飞低低地说。

“说什么?”何小雨的声音开始发颤。刘晓飞没说话。

“说啊,说什么?”——在这一点上,何小雨是继承了她爸爸的,就是受不了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跟前还瞒着自己,一定要探出个究竟来。

“我喜欢你……”刘晓飞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何小雨愣住了。刘晓飞不敢抬头:“我说了,本来不想现在说的,怕影响你。我来,就是想看你一眼。”

“走!你给我走!”何小雨突然发火,拿起沙发上的靠垫就砸刘晓飞。刘晓飞躲闪着被打了起来:“小雨,不至于这样吧?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行不行?高考完了你再收拾我也来得及……”小雨的脸都绿了:“你说什么!”

“当我没说行不行?”刘晓飞这回真的服了,小心地说。小雨又拿起靠垫砸过去:“你当我是什么?!你说喜欢就喜欢?你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啊?我告诉你刘晓飞,从小你就揪我辫子,拿蚯蚓装我铅笔盒吓得我直哭,这笔账还没算呢!你居然敢对我说这种话?”

“你,你还记着啊?”刘晓飞躲闪着狼狈不堪。“我记得清楚着呢!”何小雨被气哭了,边砸边哭,“你说喜欢就喜欢,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啊?!你以为你是谁啊?!”

“你别哭啊,我错了……”刘晓飞真的怕了。

“你没错,你错什么啊!你刘晓飞永远正确!”何小雨一着急不知道为什么就把妈妈骂爸爸的话骂了出来,还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见何小雨哭得很伤心,刘晓飞一把抓住那个靠垫,用力一拉,想抢没抢过来,反而把何小雨拽了过来,撞在他的怀里。

“流氓!臭流氓!”何小雨骂着,挥手就抽刘晓飞,被他一把抓住腕子,手停在了空中。小雨的脸和他的脸离得很近,她不禁骂他:“你松开我!臭流氓!”吐气如兰,一下子进入刘晓飞的心肺。何小雨被他看毛了,声音变得颤抖:“我警告你啊,刘晓飞,你赶紧松开我!不然我就喊人了!”刘晓飞的声音也颤抖了:“你听我说。”

“不听!”

“我喜欢你!”刘晓飞的声音变得坚定。何小雨傻了,就那么看着刘晓飞。

“真的,我喜欢你。”刘晓飞强调一句。何小雨呆呆地看着他,带着满脸的眼泪。

“从小我就喜欢你,我揪你辫子是因为喜欢你,我往你铅笔盒放蚯蚓吓唬你也是因为喜欢你,我……”

“你喜欢我就这样对我啊?”何小雨是真的伤心了,“什么叫就当你没说?你说出来就是说出来了,怎么还带改口的……”话说到这儿,何小雨才知道说多了——现场的攻防关系马上转变了。何小雨这回是真的被动了。傻子都能听出这话是什么意思,何况刘晓飞又不是傻子——得,自己把自己给出卖了——何小雨傻了,但是刘晓飞活了。

“小雨。”刘晓飞说。何小雨声音发飘:“干吗?”

“我喜欢你。”刘晓飞的气息一下子打在何小雨的脸上,带着一股男孩子汗汗的味道。平时女孩儿们凑在一起总喜欢说男孩儿臭味十足,踢完球回到教室那个臭味就别提了。但是,谁的话是真心话呢?女孩儿的心思,只有女孩儿知道——何小雨的脸红到了脖子上。她的眼低下了,长长的睫毛落下来——忽闪一下,跟蝴蝶一样。刘晓飞的心也跟着忽闪一下,他抓着何小雨手腕的手稍微一用力,何小雨就软软地到他的怀里了,闭着眼什么都不说了。只有柔柔的呼吸在他的脖子上翕动,跟毛毛虫一样。

“我喜欢你。”刘晓飞的声音开始发飘,但是不知道怎么又说出来这一句。

“真的?”

刘晓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何小雨是真的这么柔声地问。他点头:“真,真的。”

“不反悔?”何小雨的声音还是那么柔柔的。

“不反悔。”这回刘晓飞坚定了,心里话有什么不坚定的。

“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何小雨的叹息一下子很长:“坏蛋,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刘晓飞的脑子震了一下,感觉脸上被亲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小雨就跳开了。刘晓飞还想过去。何小雨红着脸,呼哧带喘地说:“不许过来!”刘晓飞愣住了:“怎么了?小雨?”何小雨说:“回家去!”刘晓飞以为自己听错了,何小雨又说:“回家,好好复习。”

“我……”

“高考完了再说。”何小雨稳定下来自己说。刘晓飞看何小雨半天,看着红晕慢慢地从她的脸上下去了。她幽幽地说:“记住你说过的话。走吧。”刘晓飞只能转身。出门的时候,他回头:“明天……我还能来看你吗?”何小雨犹豫了一下。

“我看你一眼就走。”刘晓飞恳切——不,甚至是有点儿可怜巴巴地说。何小雨心软了,却摇头:“不行,高考以后再说!回去吧!我要复习了。”刘晓飞的心开始跳,但还是乖乖转身走了。何小雨跑到自己房间的窗户前面,拉开淡蓝色的窗帘,她看见刘晓飞从楼道里面出来,把自行车骑得跟飞起来一样,还唱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何小雨突然想起来,妈妈对自己说过——爸爸参军的时候,就是唱着这首歌跟妈妈告别的。何小雨的心里一个激灵——这,是轮回吗?

12

方阵——迷彩色的方阵——133个战士组成的迷彩色的方阵。

方阵,在骄阳下不动如山;方阵,在沉默中虎踞龙盘。

钢盔下面黝黑消瘦的脸,在鸦雀无声中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汗珠顺着脸颊滑下,顺着喉结滑落。何志军看着自己的方阵,犹如看着自己已经逝去的青春。很多年前,他也曾经站在这样的方阵中,只不过,那个时候叫侦察大队——而今天,叫特种侦察大队。

林秋叶站在阅兵台下面一侧的观礼席位的最后面,那些来自军区各个部门的中级军官和年轻的参谋军官都已经到位了,新闻干事们拿着照相机和摄像机在忙活着自己的工作。面对这样一个场面,林秋叶的心也在扑通扑通跳着。国家、军队、荣誉、使命——这些已经变得陌生的名词再次撞击着林秋叶的心灵,她以为早就忘记了。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并不庞大却很庄严的小小的迷彩色方阵,面对那一张张黝黑消瘦的脸上炯炯有神的年轻的眼睛,她久违的激动和自豪再次像竹笋一样钻出来,占据了她整个心灵。她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看到老何站在阅兵台上的伟岸身躯,她的心里有一种别样的自豪——看,这是我的男人,他是今天的主角!

是的,何志军是今天的主角,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今天,是a军区特种侦察大队授军旗的日子——换句话说,就是诞生日。

8点50分,担任值班员的参谋长扯着嗓子高喊:“敬礼——”

唰——整齐划一的一片白手套举起来。军区首长的车队进入操场,在纠察的引导下停在主席台边上。第一个下来的是军区司令员,紧接着是老爷子,然后是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等,真可谓将星云集啊!老将军们在官兵的敬礼中走上主席台,按照名牌就座。

“礼毕——”唰——又是整齐的一声。林秋叶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虽然她在军区总院多年,这些首长她基本全都见过,有的甚至可以说很熟悉——但是,她从来没有见到他们在一起过。而今天,为了这100多人的独立小部队,他们都来了,而且没有往日在军区总医院的和蔼可亲,都是带着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凌然杀气——她光顾着自己想,结果下面的什么都听不清了,等她回过神儿来,首长已经讲完话,该授旗了——她看到自己的男人庄严地双手接过司令员交给的军旗,然后一个利索的敬礼。老爷子慢慢站起来,一个参谋赶紧把桌上的麦克风拿起来。老爷子一把推开他,一眼都没有看。

“今天是几号?!”老爷子厉声问——他苍老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那么雄壮浑厚,一点儿都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1991年7月7日!”100多人的方阵齐声吼道,声音响彻云霄。

“历史上的今天发生了什么?!”老爷子的眼睛如鹰一般放射出寒光。

“七七事变!”方阵齐声吼——林秋叶的心头一震,光顾着女儿高考的事情,自己还真的忘了今天是七七事变的纪念日。这个兵当得真不合格。还来不及多想,老爷子又问了:“知道为什么选择在今天成立我军区特种侦察大队吗?!”

“知道!”100多个小伙子齐声怒吼。

“为什么?!”老爷子的右手在空中一挥。

“勿忘国耻!牢记责任!”小伙子们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对了!”老爷子好像一下子年轻了,“1937年7月7日,日本鬼子在卢沟桥打响了全面侵华战争的第一枪!这是我们中国军队的国耻日!也是我们中国军队的纪念日!因为我们的国家被侵略,我们的百姓在流血!但是我们赢了!所以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一天!选择在这一天成为特种侦察大队成立的日子,就是让你们记住——绝对不能让历史再次重演!”

“勿忘国耻!牢记责任!”方阵连着喊了三声——林秋叶的心连着被震了三次。

何志军向那面鲜艳的军旗举起右拳:“我宣誓!”

唰——100多个精锐剽悍的战士举起右拳:“我宣誓!”

“我将牢记自己的使命和责任!”——方阵齐声吼道:“我将牢记自己的使命和责任!”

“勇敢顽强,永不退缩!”——还是那么山吼:“勇敢顽强,永不退缩!”

“宁死不当俘虏,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依旧是地动山摇:“宁死不当俘虏,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

眼泪,哗啦啦地从林秋叶的脸上滑下——还能说什么呢?她林秋叶还能说什么呢?——国家、责任、军队、荣誉、牺牲、信仰……这些在很多人心里已经变得淡漠的名词,在1991年7月7日,是那么真实地存在于林秋叶的心里——以至于,永不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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