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乡间土路被马蹄扬起尘土，艳阳扭曲视线中的尘埃，未被道旁树遮蔽的间隙几乎灼伤眼球。今年的夏天格外炎热，田间的作物蔫垂，严重缺水。在这种天气还在田间劳作的佣仆只剩下机械的动作，仿佛不知疲惫。站在田间堤坝边的妇人抿紧干裂的嘴唇，哑着嗓子安慰了一句身边的孩子，尚且年幼的孩子死死攥紧妇人的裙摆。“母亲，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孩子的声音稚嫩，眼里注视着劳作的佣仆们，充满茫然。作为过路客，母女二人刚从上一个领主的领地风尘仆仆赶到这个的领地，而这种迁徙每年都会如此。从孩子记事起，她们一直在颠簸的路上，没有长久的住处，不知征途的终点。孩子并不知道这是不正常的生活，她习惯了随母亲一起奔波，所以才有刚刚下意识的问题。“人类的领地——”母亲低声感叹了一声，紧接着回答她的女儿：“我们先在这里找份活计吧，去领主庄园附近的镇子试试运气。”
年轻的妇人拉起女儿的手，将日光挡在身前，带着孩子赶往人烟稠密的城镇。来到这个领地前，一路上，妇人向愿意载她们同行一段的小商、路边四处为家的流浪者、沿途收集素材的吟游诗人等愿意与母女二人搭话的过客们打听了不少消息。伊恩是这片领地的名称，领主一家名为亚古，这块领地如今很小，亚古一家得到这块领地也是因为沾了先辈的光，曾经斩尽无数异族、获得光辉名号的家族，如今家中却没能有一位在灯塔任职，如此状况下，领地自然也逐渐没落。但正是因为穷乡僻壤，妇人才选择了这里，她希望这能让她停留的时间长一点，足够她歇息一阵子。城镇里，妇人运气意外地好，任职招聘的板子杵在镇子的小广场上，她来到后第一眼就看到板子最高处的帖子上写着领主庄园想要招收一名甜点师。妇人抬手揭下帖子，短暂地思索了一番，孩子扯了一下妇人的裙摆，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妇人立刻折好帖子，拉起孩子迈向庄园。其实按理说，就算再怎样落魄，终归也是一方领地的领主，在如今已经摆脱国度划分人群的年代里，领主的意味不仅仅是统领作用，所以大多数领主庄园是不会轻易对外招收雇佣工。但奈何孩子的饥饿已经不容她过多思考，为孩子讨要到一份填饱肚子的食物和歇脚之地才是当下紧迫的事。也许是幸运女神眷顾，妇人敲响庄园大门时，立刻就有人为她们敞开了门，管家客气地领妇人进了庄园后厨，在孩子身上停留的目光仅限于开头打量年轻妇人时的顺带，没有过多苛责或不满。妇人用厨房的食材做出一份简易快速的甜品，在后厨佣人以及管家的一齐品尝后得到了一致认可，期间，孩子静静地缩在角落里安静地等着母亲拿下这份工作资格，在她心中会被庄园留下是毋庸置疑的事，亦如每一次停留时母亲都能够胜任不同的工作。众人拥簇着妇人和甜点时，后厨的门悄悄打开一道细缝，孩子注意到了异样，她转头看去，门缝外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女孩对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比划着噤声的手势，孩子点了点头，门外的女孩才鬼鬼祟祟地溜进来站到孩子身边。“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我不小心被香味吸引过来的。”
女孩子自顾自地说起来，看起来很想要和全程保持安静的孩子搭话，全然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女孩身上是干净柔软的小裙子，蓝白相间，蓬松轻飘，顺亮的棕发被蓝底白点的发带盘起，小皮鞋蹭亮，几乎能照出身旁孩子灰呛呛的脸。孩子往后旁边退了一步，她怕自己身上的灰土弄脏了女孩的衣服，惹得这位大小姐发脾气。但偷溜进来的领主女儿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只在乎今天庄园里终于来了一个同龄人，这是她嘴馋偷摸来后厨的意外之喜。“嗨，你妈妈做的东西真香，我敢打包票，盎先生绝对会留下这位出色的甜点师。”
领主的女儿凑近了一些，完全不介意孩子乱蓬蓬的头发和沾染尘土味的麻衣，她看起来十分真诚地夸赞着孩子母亲的手艺，在孩子为自己的母亲挺直小胸脯骄傲时又自来熟地说：“我叫米勒尔，你好啊！”
“洛可可。”
孩子细声低语，十分不情愿介绍自己的名字。“哇，一种巧克力小蛋糕的名字。”
米勒尔惊呼了一下，这让洛可可立马低下了头，但米勒尔的惊呼并没有过多含义，她没有要嘲笑的意思，仅仅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可爱，甚至感觉很好吃，而且她也很直爽地说了出来：“这名字听起来就很香，我是说，能想象出味道的香甜，简直太棒啦。”
孩子听到夸赞，因此诧异地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身边这位富家小姐，女孩再次对她眨了眨眼，如同苍天一样的蓝眼睛里倒影出领主之女眼中的翠绿，像是天穹呼应森林。米勒尔再次惊呼一声，为眼前漂亮的蓝眼睛，她喜悦地眯起眼笑道：“我可以叫你可可吗，作为交换，你叫我米尔吧！”
不等洛可可回答，米勒尔就被管家发现并带出了后厨，临走前米勒尔回头看了一眼沉默寡言的洛可可，那双让她惊喜的比父亲送给她的海蓝宝还要好看的蓝眼睛与她相视一瞬，后者快速撇开了头。嘿，小蛋糕味道的孩子，她记下了。米勒尔美滋滋地被管家带走了。今天晚餐时，妇人终于与孩子不再风餐露宿，管家留下了母女，为她们提供了免费食宿以及工薪，尽管佣人的伙食很简陋，也足够母女果腹。晚睡前母亲和孩子终于能够擦拭一下身上的灰尘，洗漱完毕，母亲将洛可可搂进怀里窝进被子里。“母亲，我们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洛可可仰头，和母亲一致的蓝眼睛，和母亲一致的海藻般的黑发，她身上没有任何名为父亲留下的痕迹，自幼身边只有母亲，母亲是她生活和记忆的全部，而曾经旅途所及之处，从未让她想过停留。今天是洛可可第一次问出这样的话，也是人生第一次让洛可可有一个稍微有些在意的同龄人，但也仅限于好奇，她终归还是要随母亲离开这里寻找下一个住所，她唯一的心愿只想让这次驻足能够略久一些，能够让她看清那个对她发出善意的领主之女的真面目就足够，因为从未有一个雇主家的孩子会对她释放哪怕轻微的善与友好。“熬过冬天我们就走，过了冬天，我们可以跟着外出的商队离开。”
母亲轻声说。过了冬天，自己就八岁了，洛可可暗想，她听母亲提起过，自己出生在凛冬大雪时的终末，也是一年的终末，而过了新的一年，她又长了一岁，只要再熬两年，到了十岁，她就可以去当正规临时工，帮母亲分担一些负担了。洛可可不再吭声，她缩进母亲怀里，昼夜温差很大，自己身上暖烘烘的，能够暖一暖母亲常年冰凉的手脚。翌日，洛可可醒来时母亲已经离开，佣仆狭窄的单人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床柜上摆放着一套崭新的衣服，大概是母亲为她准备的，或者管家好心给予的，毕竟佣人的穿着也算是领主庄园的门面，管家绝对不允许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庄园里乱跑。洛可可套上了衣服，把没有机会修剪不得不留长的头发用黑色布条扎起。身为雇佣工的孩子她不应该在庄园里乱晃，但狭小的地下室单人房间实在堵得人发闷，她既没有用来打发时间的读物或者物件，也没有窗户可以让她盯着窗外的景色发呆。她决定溜出去观察一下附近，常年随母亲流浪，她早就熟悉了该如何躲避和隐藏，她有信心能够悄无声息地在午餐前回来。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地下负一层是佣人们的居所，昏暗中她摸索着细窄的长廊石墙一步步走出地下室。几乎没有花费多少精力，洛可可就溜进了庄园西北侧精心培植的人造森林里，也许是为了模拟原生态坏境，延伸到森林内的草地疯长，高度直达洛可可的小腿肚。林间空气清新，茂密的丛林掩蔽去夏日的燥热，洛可可听到了潺潺水声，她跨过草丛往溪边走去。意外的是，她在林边小溪旁看到了熟悉的人，是昨天跟她搭话的米勒尔，领主家的小女儿。是个大麻烦，洛可可抿紧嘴，后退了几步，她想要暂时离米勒尔远一点，现在与她见面会打乱她的计划，状况之外无法被她想象的突发情况都是她不会应付的大麻烦。自幼就被迫学会对所有事情的应对方法穷举罗列，尽可能排除会困扰到母亲的不利因素，洛可可固守在自己觉得稳妥的环境中，而现在的米勒尔是不稳定的因素。但可惜洛可可终归是小孩子，再怎么隐藏也不可比拟专业人士，她穿行在草地间悉悉索索的声音早已经被另一个孩子听见。大早上为了逃掉管乐课偷偷窜进园林的米勒尔心里一惊，她还赤脚站在溪水里，听见声音时立马拎起岸边的小皮鞋往发声处看去，弯腰打算偷摸溜走。就在米勒尔比洛可可还做贼心虚般如同小鹿受惊的姿态下，与洛可可苍蓝色的眼睛对视上。见到沉默地站在对岸的洛可可，米勒尔松了口气，她放下小鞋子，打算赤脚踏过溪水，边一只手提起宽大碍事的裙子，边冲洛可可挥手。“日安，可可！你也是偷偷溜出来的嘛。”
米勒尔也许是因为此刻洛可可和她“同病相怜”的缘故，今天撇开了昨日身为贵女的仪态。八岁左右的小孩子正是喜欢玩闹折腾、狗都嫌弃的年纪，放开架子不再扳直腰板端着架子的小姑娘撒欢地踩过溪水，溅起的水花像太阳下澄清的碎钻，破裂的水珠打湿了裙摆，将她的纯白色的裙子晕染开大片的水渍。洛可可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心急的米勒尔没顾着看脚下，水底的鹅卵石打滑，她没踩稳，踉跄着眼看就要扑进溪水里。“诶？”
“啊！”
岸边的洛可可和水里的米勒尔同时愣住，然后这位大小姐在洛可可眼皮底下被溪水浸了个透心凉。洛可可放下下意识伸出的手，眼前的领主之女从水里漏出脑袋，浅浅的溪水连孩童都无法淹没，她根本没必要担心。米勒尔吐出不小心呛进喉咙的水，鼻腔和喉管火辣辣的刺痛让她止不住地咳嗽，人生中第一次体验溺水的大小姐没有漏出慌乱和惊恐，她坐在水里，吸饱水分的裙子压地她站不起来，她露出无奈又近乎于没心没肺的笑容对岸边的洛可可低声道：“抱歉。”
洛可可沉默地脱下鞋子和布袜，踩进水里，对米勒尔伸出手将她抱起来。“为什么要道歉，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大小姐乐呵呵地笑了笑，“礼仪老师说在外人面前失态会打扰到其他人，这时候就要说抱歉。”
洛可可又开始抿紧嘴唇，她不理解富人家里的教育方式，只能选择沉默。把米勒尔放在岸边，洛可可和她一起坐下，她自己也有些湿透了，因为刚刚抱着米勒尔的缘故。真是出师不利，洛可可郁闷地想，她得找个机会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把身上弄干，至于身边这个麻烦加倍的富家小姐……洛可可瞥了一眼米勒尔，发现米勒尔正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和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对视上的瞬间，她又迅速地撇开了头。管她呢，洛可可冷漠地想。而自来熟的大小姐先打破了沉默。“可可，我能这么叫你吗？”
她重复了昨日的对话，在征求名字主人的同意，看上去有点小固执。洛可可“嗯”了一声，声音几乎细不可闻。第一次和雇主家的孩子这么平等地接触，她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太好啦！”
米勒尔真心实意地说：“你能多陪我一会儿吗？”
单纯但敏感的孩子在察觉到洛可可想要抛下她离开时，用寻求的语气问道。洛可可不回应也不拒绝，她在想怎么能以合理的不伤害雇主家孩子的方式离开。洛可可低垂的刘海遮住眼睛中一闪而过的细碎光芒，曾被无数无心或有心人赞叹过的眼睛因为情绪染上冰凉的光泽。她在仅有的、从母亲那里学到的知识里寻找着合适的咒语，能够让这个麻烦的大小姐主动离开的咒语。毫无疑问，洛可可失败了，年仅八岁的孩子还不能理解高深的语句，她学会的不过是一些居家旅行适合的便捷短咒，如何控制人心可不在她该读的书目里。年幼且深刻意识到自己无能的小巫师泄气了，她自暴自弃地蜷缩起来抱紧自己的双腿。“我等会要回去，不能离开太久。”
洛可可闷闷地说，姑且算是留下来陪米勒尔一会儿。小孩子，真难搞。还没意识到自己也是小孩子，常年随母亲一起流浪的幼崽巫师，在心底无声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