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奉天殿,三日一次的小朝会。
这是朱允熥登基之后改的,在老朱每日一朝的基础上,改成了三日一朝。 如果朱允熥在皇宫,则被称为御前内阁会议。现在朱允熥不在皇宫,小朝会则少了“御前”两个字,变成规格更低一级的内阁会议。 所谓内阁会议,是指在内阁三位阁员的监督下,由京城六部九卿召开的集体会议。 会议的形式以投票为主,用投票的方式决定人事任免,以及一般性的基础政务。 今天的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驻日本国石见银矿守备将军严易杀良冒功案。 日本北天皇干仁因为是揭发此事的人,再加上他日本天皇的身份,被特邀参加会议。 会议一开始,内阁首辅高明就一锤定音,将严易定性为准罪犯了。 “诸位,今天只有一个议题,那就是对杀良冒功,私分战利品的石见银矿守备严易论罪!”“因为其是海外第一个犯罪的将军,所以请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官员先发言,其他六部九卿稍后再谈论此寮的罪责!”
高明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兵部尚书唐铎身上。 五军都督府在老朱时期就已经被压制的差不多了,朱允熥上位后并未抬高他们,只是让他们作为兵部的一个补充,或者说一个牵制存在。 因此,众人的反应并未引起五军都督府的反感,反而五军都督府的几个都督,也齐刷刷的看向唐铎,想看看这位大佬的态度。 唐铎一看众人这般态度,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我认为严易此举触犯了大明律,合该问斩!”
“杀良冒功本就是死罪了,私分战利品更是罪上加罪!”
“此寮今天敢私分战利品,明天就敢披黄袍!”
“若是不严加惩治,其他海外驻守将军有样学样,我大明将永无宁日!”
唐铎的话引起一片叫好声,尤其那些拿了日本国王孝敬的御史言官,更是叫的最大声。 “唐大人说得对,此寮必须死,不死不足以震慑天下!”
“直接砍了严易太便宜他了,应该将他拉回国内凌迟!”
正在这时,皇帝宝座前的屏风后边传出一阵咳嗽声。 众人听到这声音,立马不再叫嚣了。刚刚喊的最大声的几位,也下意识的缩了缩脖。 众人不叫归不叫,但他们压低了声音说悄悄话。 “咦,太皇陛下在?”
“应该是!”
“皇帝陛下御驾亲征,老皇帝不放心,肯定会盯着点。”
“只是不知太皇陛下对此事态度……” “应该跟唐大人一样,绝不会姑息严易这等暴徒。当年蓝大将军私分战利品,还被老皇帝严厉训斥呢,可见老皇帝是非常看重此事的。”
在一众人窃窃私语之时,坐在一旁旁听的干仁不由紧紧皱着眉头。 大明官员的反应太让他寒心了,他状告的明明是严易滥杀无辜,可到了大明官员这里,却只剩下杀良冒功和私分战利品两个罪名了。 而且杀良冒功的重点也是冒功,而不是杀良。 难道在大明官员眼里,他们日本国的百姓连良民都算不上吗? “诸位大人,仆干仁有话要说!”
高明是典型的老愤青,见这么严肃的场合,一个外藩小王竟然敢插嘴,老脸当场就不乐意了。 “闭嘴!”
“此乃天朝上国的卿大夫议政之所,哪里有你这等外藩小王插嘴的份!”
礼部尚书闻言也跟着训斥道。 “干仁殿下,能让你旁听,已是对你的照顾,你就别生事端惹人嫌了!”
干仁一听这话更是破防,声泪俱下的哭诉道。 “大人,我日本国百姓无辜遭屠戮,干仁只想替他们讨回公道!”
“敢问诸位大人,这些年我日本国对天朝恭敬有加,每年数以百万两白银的孝敬着,难道就连个公道都换不来吗?”
“可怜我日本国百姓呀,他们只是种地的农夫,纺织的妇孺,就被严屠夫无情杀害!”
“若是不能给他们讨回个公道,我……我就撞死在这大殿之上,让天下万国看看,大明是如何为小国主持公道的!”
干仁这话一出,高明肯定是更加反感了,但也怕这货真在大殿上撞了柱子,当即命人看护好干仁。 只是对于干仁的说辞,老高一点都没当回事,还是死咬着冒功和私分战利品这两个罪名。 在他看来,这俩罪名足够钉死严易了,就用不着其他卵子八糟罪名凑数了。 再者说,军人在外征战,多杀了几个异族人算什么罪名? 只要严易不把他们当成战功报上来,他老人家都懒得搭理他。 “若是诸位没有意见,那就按照唐铎的说法办吧。”
“兵部行文日本国,由日本国特使魏明对严易实施抓捕,然后由靖海军的运输船只将其押解回国按罪论处!”
“善!”
“大善!”
“就照此办理吧!”
正在众人一片叫好之时,突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五军都督府前军都督李坚弱弱的开口道。 “高大人,微臣有异议!”
李坚是开国功臣李英之子,洪武十五年以功臣子尚大名公主,授驸马都尉衔,曾经和欧阳仑、梅殷、陆贤等前往北平赈灾,算是老朱家一众女婿里比较有政才之人了。 高明闻言不悦的看了眼李坚,这老头对老朱家的人一万个看不上,也就朱允熥这个学生能勉强入他法眼吧。 但李坚咋说都是驸马都尉,现在人家老丈人还在屏风后坐着呢,他这个内阁首辅咋地也得给人个面子。 “说吧!”
“咱们小朝会的宗旨是集思广益,畅所欲言。不管你有什么不同意见都可以提,提完后大家一起讨论!”
“那下官就说啦?”
“下官认为严易将军虽然有罪,但罪不致死。”
“这次的石见银矿守备军里,正好有几个我李家子侄,我跟他们打听了,这次的事情完全是日本国的地方大名挑起来的,是他们先偷袭石见银矿,想要全歼我大明守军,然后抢占石见银矿。”
“却不料石见银矿守军守卫严密,没给他们可趁之机,他们这才含恨退兵。”
“严易将军不好好守着银矿,带着人四处打仗,既是对出云国、安云国、石见国、长门国等几国的报复,也是想将危险消灭在萌芽之中,起到防患于未然的作用。”
“毕竟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虽说严易将军在执行过程中错杀了一些人,但换成咱们在座的人去做这事,咱们就能保证不错杀一个好人?”
李坚这番话一出,刚刚还叫嚣着斩立决,凌迟处死的官员集体沉默。 他们换位思考一下,发现自己若是处在严易的位置上,顶多是能少杀点,绝不可能杜绝错杀的情况。 因此,严易充其量是御下不严,管教无方,还真达不到必死的程度。 干仁见大明官员有被说动的趋势,气得当场就站了起来,愤怒的指着李坚骂道。 “一派胡言!”
“我问你一下,你杀一两百可以说是错杀,那多杀的一两万也叫错杀?”
“上百个村子呀,其中还有七个集市!”
“母亲带着自己新纺的线去集市上卖,只想着晚上回家的时候,给丈夫买上一壶酒,给婆婆扯上一块布,给贪吃的孩子买上一块饴糖。”
“然后遇到一伙暴兵,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砍,最后惨死在血泊之中……” “惨呀,悲呀,苦呀……” “苍天见之不免流泪,草木闻之不免伤心。”
“你得是何等铁石心肠,面对此等惨状不仅无动于衷,竟然还有脸为那屠夫狡辩!”
刚刚本有些松动的官员,听到干仁这番如泣如诉的控诉,再加上干仁讲的小故事,瞬间被干仁的这番话打动,再次觉得严易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鬼,应该将其凌迟处死才好! “杀!”
“此寮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不杀不足以彰国法!”
兵部尚书唐铎听着大殿上官员的喊打喊杀之声,心里有几分不悦,但他刚刚毕竟已经给严易定性了,此时就算想推翻也晚了。 因此,他只能看向高明,希望高首辅帮着拉拉偏架。 高明也很反感干仁的这番小作文,这分明是他们大明内政,啥时候轮到一个化外小王说三道四了? 但高明跟唐铎一样,他早就给严易案定了调子,咋判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顶多是在死法上斟酌一下,比如说赐死,或者是斩首示众的区别罢了。 高明见干仁还想编小作文,不由看了眼下方的李坚。 “李都督,你可还有话说?”
李坚闻言当即站出来道。 “有!”
“不就是小作文么,像谁不会编似的!”
“诸位试想一下,你身为一个驻日本国的石见银矿守备将军,你的职责是守备银矿不被人抢夺,保证银矿每天按时按量的产出。”
“然后你无端被人偷袭,矿洞被人炸毁,死伤几百名矿工,军营还被歹人投毒,死伤几百名袍泽弟兄,你就不想着报复一下?”
“报复初期你还是非常克制的,只杀拿着武器的武士、浪人,但当某一天,你路过一个村庄。你们进去之时村民非但不理睬你们,反而朝着你们吐口水,并且去给附近的敌人通风报信,致使你行军途中被敌人埋伏,死伤了几百名兄弟,你会如何做?”
“你会不会回身将出卖你的村民杀死,给死难的弟兄报仇?”
李坚这番话一说,刚刚喊打喊杀的人不由陷入思索。 如果他们在战场上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干的比严易更狠,报复的更彻底! 一时间,很多拿了干仁孝敬的御史言官,都觉得严将军有点冤枉了。 这种四面皆敌的环境下,谁又能保证自己是圣人呢? 干仁见众人再次有被李坚说动的趋势,赶忙跳出来辩解。 “你说的情况确实有,那我问你一句,我日本国海上町村,村民听闻是天朝上国的士兵过境,一个个载歌载舞,敲锣打鼓的欢迎,为何依然被严屠夫给屠杀殆尽!”
“海上町村全村一百八十条人命,还有三个怀有身孕的妇女,都被严屠夫给残忍杀害了,这群家伙简直丧尽天良,呜呜呜……” 干仁说到这儿,为了增加自己的可信度,还命人拿上来一幅画卷。 “诸位请看,这是路过的僧人绘制的海上町村地狱图!”
“全村一百八十人的死状历历在目,诸位就没有半点恻隐之心吗?”
六部九卿闻言赶忙凑上去观看,当他们看到画卷上的惨烈场面,一个个脸色煞白的转过头去,有那心理素质差的,更是直接在大殿上干呕起来。 “呕……哇……” “丧尽天良!”
“猪狗不如!”
“此等恶徒合该千刀万剐了他!”
虽说高明不喜干仁干预大明内政,但在看到此图后,依然对素未谋面的严易生出无尽恶感。 这家伙属实太可恶了,为了军功竟然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坐在屏风之后的老朱,也对画卷充满了好奇,再给秦德顺一个眼神后,秦德顺当场颠颠的跑出来,将干仁进献的画作拿给他看。 老朱在看过之后,发出一声沉闷的拍桌声。 “严易该死!”
大殿上的官员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里立马知道该怎么做了。 严易是死定了,但罪名上可以斟酌。 比如说加上一条滥杀无辜,丧尽天良之类的? 五军都督府的几个都督见状,心里也是一阵哀叹。 本来他们还想试着保一下严易呢,严易不论咋说,也是他们五军都督府出去的将领,就这么死在这点小事上多少有些不值。 但现在老皇帝亲自发话了,死罪必不可免,只能尽量为严易争取下身后名了。 比如说族中子弟不被牵连,可以继续从军或者读书。 李坚比他们想的更远一些,他已经打算偷偷给严易发信,让他赶在皇帝的特使去抓捕他之前自杀谢罪了。 按照大明律,人死债消,他只要死了,他的子孙后代就不用被牵连,他这些年在日本国积攒的家底也能基本上保住。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想为严易争取一下,万一能死中求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