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河灯,两人无所事事,只能坐在原地等顾海晏回来。夜凌绝看着河里的河灯光芒逐渐变弱,河水也显得越发晦暗,心思不由得渐渐飘远,想起了地官中元赦罪的传说。传说中元节地狱之门大开,百鬼夜行,然而世殊时异,千百年前的游魂即便来到人间,回到最熟悉的地方,看到的也是陌生的场景,不过徒增伤感罢了。这般想着,夜凌绝不由得垂了眸,低声轻吟:“年年今日地门开,万丈红尘作绿苔。”
他只想好了两句,后两句正在沉吟,却忽听身边的顾昔霜柔声道:“谁知月色今宵满,尽向河边照客来!”
夜凌绝微怔,看向身侧,却发现顾昔霜朝他一笑,又指着天上的一轮圆月:“干嘛那么颓丧呢,七月十五虽然是中元节,可也是难得的明月,不是良辰,却有美景当前,追思往昔不得,那就何妨且醉今宵?”
“总是沉浸在昨日的痛苦之中,等到回过神来,只怕连今日都已失去了,还不如得过且过,得乐且乐呢。”
夜凌绝轻笑一声,看顾昔霜的眼神多了几分深邃:“你这个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悟?”
顾昔霜耸耸肩,她年纪的确是不大,但再世为人这一段经历,已经足够她看透很多道理了。再说了,那不是还有个了然禅师吗?每次看到了然禅师,顾昔霜都觉得自己应该优先着眼于当下,把每一天过好。了然禅师也正是因为看破了红尘,堪破了得失,选择遗忘过去,以全新的身份获得一场新生,才得到了解脱。如果他还死守着黄芪的身份,那么在他未知未尽的余生里,还要面对不知道多少生离死别。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后一盏河灯也熄灭了,然而如夜凌绝想象中那般漆黑如墨的夜色竟没有降临。河灯熄灭之后,天上的银月洒下皎洁的光辉,将整条河面映照得波光粼粼,惊艳不失温柔。夜凌绝忽然一笑,原来糊涂的竟是他自己。白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顾昔霜一个小丫头看得透。看看时辰越发晚了,晚风也渐渐凉了下来,夜凌绝也只是穿了一件长袍,并没有披着披风,怕顾昔霜着凉,便示意她靠近一些,自己则是握住她的手,将一部分内力传到她身体里,用来抵御寒冷。澎湃的内力从夜凌绝的体内,经由二人相执的双手,过渡到顾昔霜体内,顾昔霜眼神微亮:“这就是内力啊,还是蛮好用的。”
她前世也治疗过一些江湖中人,那些人无论男女,普遍都没有体寒的毛病,她还曾经好奇过原因,现在看来,应该就是内力的功劳。不过也不一定,练武本身就可以强身健体,身体强健了,也可以减轻体寒之类的小毛病。顾昔霜眼珠微转,看向夜凌绝:“你的内力传入我的身体里,能一直存在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也许可以考虑,用内力来治疗某些人体内的疾病。夜凌绝摇摇头:“内力是会消减的,所以练武之人要经常修炼,不然过一段时间之后,内力自然而然就散尽了。”
“你的经脉比较细弱,承载不了过多的内力,否则容易爆体而亡,所以我传给你的内力并不多,大概过个两三天也就消失了。”
顾昔霜有些遗憾:“哦,我还想说可不可以用这招来治疗体寒呢,原来是治标不治本。”
夜凌绝摇了摇头:“这时候也不忘治病那点事,还真不愧是你。”
沉默片刻,又微微拧眉:“说起来,本朝女医者实在是少之又少,你为何会想到要去学医呢?”
以顾昔霜的身份,这么多年在顾家大房的折磨之下,还能够练就如此医术,应该是很不容易的。顾昔霜沉默片刻,双手抱膝:“理由其实有很多,最基本的就是想要养家糊口了,还想要用来自保,至于最根本的理由,可能会有点长……给你讲个故事吧,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顾昔霜叹了口气,思绪久违地飘到了前世的最初,她还没有学医的时候:“梦里,我是一个小村庄里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家里有父母,还有一个哥哥,村子里一共几十户人,人不多,但是其乐融融,日子过得还不错。”
“突然有一天,村子里不知为何传染了疫病,从发病到死亡不过一个月,期间大家也想过治疗,可是那样偏远蒙昧的村子,方圆五十里内都没有一个大夫,大家生了病不是躺在炕上硬熬,就是找隔壁的二婶儿请符水治病。”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村子里再也没有活人了,先是我家的人出去帮着埋别人,再是我和我哥埋了爹娘,最后是我埋了我哥,这时候,村子里也只剩我一个人了。”
“然后我就从村子里出来了,当时也没想到自己身上有没有疫病,只是觉得,村子里没人能埋我了,我得找个有人的地方等死才行,后来就晕在路边,被我师父——梦里的师父捡到了。”
“梦里的师父听了我的经历之后,满脸惊讶,他跟我说那疫病是依靠水源传染的,只要大家更换水源,再给病人喝一个方子就可以了,那方子才四味药……”顾昔霜知道自己现在只是在讲述一个“梦境”,在旁人面前,作为已经清醒的人,她不应该对一个“梦境”倾注太多的真情实感,可是——“你能想想我当时的心情吗!就四味药,全村的人,我全家都——”顾昔霜再也说不下去,抬手捂住了双眼,掌心是一片冰凉的潮湿。那一年,她七岁。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埋了全家人,连棺材都来不及买,只能用被子裹着尸体下葬。如果村子里能有一个大夫,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村子里没有大夫这种事,怨不到老天爷,也怨不到别人身上。那个时候,懂医术的人太少太少,医术精湛的更是凤毛麟角,老百姓生了病,只能用一些偏方、土方,再不就是求神问佛,或者干脆等死。那一年,七岁的她缠了师父整整一年,拖着小短腿从大雪纷飞的塞北一路跟到春意融融的江南,终于换得师父松口,收留她当了徒弟。如果天底下没有大夫,那就让它有!如果会医术的人太少,那就让它多!就在此时,顾昔霜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耳畔传来夜凌绝的轻语:“还记得雪终山洞里的那首诗吗?”
她梦里作的诗,真切地留在了这个世间。“那不是梦——很有可能不是,而是你梦里经历的一个人的一生。”
“那也许不是你梦境中的父母,而是你在另一个时间真正拥有过的亲人……”顾昔霜再也忍不住泪水,扑到夜凌绝的怀里啜泣起来。夜凌绝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她,将未尽之语咽了回去。他曾经在一个叫做清苑县的县衙内留宿过,半夜无聊,翻了那里的县志。《清苑县志》曾经记载,百余年前县域内下辖的一个小村庄,因为喝了染有疫病的井水,一个月之内,全村丧命。从那之后,清苑县所有百姓再也不喝刚打上来的井水。虽然村庄的名字没有记载,但夜凌绝清楚地记得,那口已经被填平的井,叫做顾家井。夜风寂寂,只有顾昔霜的啜泣声隐约可闻。但,突然一声惊雷:“你们俩在干什么!”
夜凌绝和顾昔霜都被吓了一跳,两人赶紧分开,同时朝声音来处望过去,正与举着火折子满脸震惊的顾海晏对视。顾海晏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肺都要气炸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