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多以微笑开始，常以怒目结束。罗门常常想，这种无聊又违心的社交，到底是为了什么？每次他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总会迅速得出一个答案：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无聊又违心的世界，因为地球人类文明已经发展到了以自由的市场化经济为绝对主体的社会阶段，这是一个一切向钱看的时代，这个自诩时代看重的所谓“实力”是诡诈与欺瞒的能力，所以罗门心目中那种快意恩仇、去留随心的世界几乎是永远与他无缘的。除非在罗门有生之年，能发生一场足以摧毁此类文明基石的大事儿。“真是他妈的累了。”
写字楼大厅的气派玻璃门外，罗门眯着眼睛，尽量避开水泥地上刺眼的白色太阳反光。拥挤的奔求着午饭的上班族们，一个接一个的从他身边挤过。罗门赶紧往大门的一侧让了让，好避免自己被人群里黏糊糊的汗液擦碰到，另外两个人也跟在他身后让开了道路。“哎哟，又是中午啦，午饭吃什么呀……”女同事秋爽撩弄着脑袋后边顺直的长发，想要让自己的后脖子稍微凉快一点。她一脸热蔫了的样子，显得有些没精打采。罗门从眼角瞄了她一眼，至少她看上去并没有记恨自己早上对她的冷嘲热讽。“哎哟，别这么丧嘛！往好处想，就算这项目丢了，至少方案不用再改了呀！”
秋爽安慰着罗门说。的确，对于罗门他们这种小虾米来说，公司接不接得到项目，并不妨碍他们领工资。至于什么项目提成，不但发的又晚又少，大多数时候也都是聊胜于无。所以停了秋爽这样的安慰，罗门倒是的确感觉心情好了一点。不得不说，这女人除了工作的时候懒一点，其实相处起来还算是愉快。“小罗哥，中午咱吃点儿好的吧！路对面儿昨天新开了家菜馆，咱去炒两盘儿？”
罗门扭头看了看，说话的是自己同组的后辈，汪海。汪海比罗门要小个三四岁，大学肄业，被朋友介绍到公司里来打下手，每天就是跟在罗门屁股后头，小罗哥长小罗哥短的。罗门一米八几的个头也不算矮了，但是汪海比罗门还要高出半个脑袋，而且长的肩宽背阔。和汪海相比，罗门的身材就显得像个小学生一样。罗门曾一度怀疑这孩子是从体校毕业的。所以当汪海这种个头喊出一句“小罗哥”的时候，罗门总感觉有点儿别别扭扭的。“又炒两盘儿？昨儿不是刚炒了一大桌子吗？”
罗门的脑子这会儿全在回味着刚才会议室里的那场憋屈，所以根本没多想，他只记得昨天汪海也是说着“炒两盘儿”，然后在那家“川湘小馆”里点了三凉三热外加一碗汤，并且带领着罗门和秋爽一扫而光，还一个人干了七碗米饭。罗门甚至还记得，昨天的有一盘二刀回锅肉味道真不错，他都没抢到第二片，汪海就连蒜苗跟豆豉粒儿都给扒拉干净了。可是直到罗门大脑挂机着回应完这一句，他才想起来，今天就是昨天。“昨天？昨天你是跟你女朋友在家炒了一桌子吗？哎哟，你们家小郁郁可真是幸福呀。”
秋爽戏谑着说了一句，“海儿说的是那家川菜馆吧？早上我上班来的路上，还看到他家门口摆着花篮在扭秧歌。”
对，没错。罗门心想，昨天你来上班的路上也在他家门口看见花篮和扭秧歌来着。川菜馆开业，门口要扭秧歌？这感觉真他妈怪异！跟昨天一样怪异！“哎！对对对，叫川湘小馆。他们家今天还有特价菜，鲜椒鸡丁，二刀回锅肉，小炒香干……”还提二刀回锅肉？罗门抬头看了看汪海，心想罗某今天高低得抢到第二片回锅肉！“好！走，就去你说的川湘小馆，炒两盘儿！”
罗门呼的站起身来，战意十足的看了汪海一眼。人生啊，想他妈那么多堵心事儿干嘛？先吃好眼前的这顿饭再说！“小罗哥，你的眼神……”高出罗门半个脑袋的汪海，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这一下竟然逗得秋爽笑了出来。“哈哈哈！你小罗哥是被那个刘总给气的岔气儿了，这是要拿中午饭报仇出气！”
“哎？你们怎么还没去吃饭啊？”
三人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是他们的部门经理，王刚强。罗门常常想，王刚强的爸妈是怎么想到，把全中国最常见的姓氏和两个重名率最高的名字给结合在了一起，从而形成了甚至稍微有一点脱俗的新名字的。“强哥，我……”罗门知道，他们这几个小喽啰散会之后，领导们一定是在跟合作方进行“深入沟通”。尤其是在自己耐不住性子，给自己加的那出戏，恐怕是给上边的这些头头脑脑们又添了点儿麻烦。而王刚强这会儿才下楼，罗门觉得，那一定是在给自己擦屁股。“强哥！我们在等你一起吃饭呀。”
秋爽甜甜的说着。罗门一下子折服了。自己混了好几年还是这副德行，是不是就是因为少了这点儿心眼子？“哎哟喂！那快走吧，打算吃啥呀你们？”
说着，王刚强一把揽着罗门和汪海就往外走。王刚强的脸上少不了一些疲惫和无奈，但是整体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罗门紧握了一下右拳，感觉右手的掌心似乎又隐隐约约的刺痛了一下，脑海中不免又重新回想起来刚才会议室里的针锋相对。“强哥，甲方那几个人已经走了吗？”
“没呢！跟金姐聊商务条件呢，中午肯定还得请他们吃顿饭。”
金姐，是公司的副总，分管罗门所在的这一部分业务的大姐头。“噢……唉，又给您和金姐添麻烦了。”
王刚强笑了一下，摇了摇手。“嗨，这没啥！你干的好。你看，我不是一直就在跟你们说嘛，要对自己的专业力量有信心。就他们那几根儿小卟棱棍子，懂个屁专业。”
王刚强安慰着说。“是。但是我那样当面怼他们，会不会影响合作……”“哎呀，他们那点儿所谓的意见，其实就是商务没谈拢。所谓的商务没谈拢，其实就是给那个‘刘’的回扣还没谈。你们那个方案，我看没毛病，老金看估计也挑不出什么大问题，你等着瞧吧，今天中午老金请他们吃点儿好的，晚上再带去洗个脚什么的，这个项目基本就稳了，搞不好明天就可以开始走合同了……海儿啊，是这家吗？”
聊着天，四个人已经踩着红毯走进了这家新开的“川湘小馆”。“唔！人还挺多。”
四人勉强在厕所门口找了一张没人的空桌坐了下来。罗门心想，虽然自己是同样的一天连续过了第二遍，但是至少自己没有陷入那种俗套的时间循环，让各种细节全都强行一模一样。不但自己刚才在办公室里强行扭转了会议结局，今天中午的饭搭子还比昨天多了一个人。“幸亏他们的厕所还算干净。”
王刚强坐在面对着厕所门的位置，乐观的打趣道。“幸亏这个位置还能看得到电视。”
秋爽坐在王刚强的斜对面，背对着厕所门的位置，抬头看着远处墙上的电视机。罗门回过头，看了一眼电视机。电视上好像是在放新闻节目，嘈杂的聊天和吃饭声在小菜馆子里此起彼伏的喧闹着，罗门费了好大劲才勉强听清新闻里那个端庄优雅的女主持人和那个秃顶老学究模样嘉宾的谈话内容：“……有观点认为，近期肆虐的各类虫害，很可能与某个民间组织——隐书学会——大有关联，甚至把矛头指向了该组织近期的一些公益活动，不知您对此怎么看？”
“隐书学会名义上是一个民间书画爱好组织，但是它曾一度被认为是非法宗教组织，甚至还曾经一度面临被划分为邪教的风险。这其中的原因，就包括这个组织中的一些成员曾经离奇失踪，有传言说这个组织的有预谋、有节奏的杀害外围成员，暗地里搞活人祭祀，意图崇拜某个虫型神祗……”罗门歪着脑袋，听着电视机里的内容——邪教，活人祭祀，虫型神祗——他甚至有一点被提起了兴趣。罗门对这些超自然话题并不反感，甚至小的时候他还很爱看些什么《世界百大未解之谜》之类的地摊文学；只不过随着年龄和学历的增长，他逐渐感觉这些东西多少有点反智，有点对不上他的胃口了。但是最近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罗门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了，今天和昨天，到底算一天还是两天呢——实在是太颠覆他的认知了。罗门觉得，就算现在有人当着他的面吟唱了一发火球术，他恐怕也不会感到意外。“哇！汪海儿，咱们四个人，你点了九个菜啊！”
秋爽夸张的感叹打断了罗门的思绪。完犊子，又被那小子抢了点菜权。“都点了些什么？”
罗门问道，他想知道今天比昨天多出的那几个菜是什么。“夫妻肺片，红油鸡块，鱼香豌豆，芥末鸭掌，二刀回锅肉，豆汤豌豆苗，小炒香干儿，芽菜烧白，还有个肉片汤。”
罗门听完，除了回锅肉，基本上跟昨天的菜没有一个一样的。真奇怪。“啧啧，老罗呀，你看看小海儿多会点菜。点了你爱吃的鸡鸭，点了强哥爱吃的猪肉，还给我点了两个素菜……”秋爽笑的眯起眼睛，调侃着坐着跟她自己站着差不多高的汪海。要不是罗门把汪海的这桌菜吃了两次，他差点儿就信了这女人的解读了。昨天这小子可是结结实实的点了一桌子他自己爱吃的，什么蒜泥白肉毛家红烧肉鲜椒小炒肉红油猪头肉，差点儿在桌子上摆了全猪宴。想到这里，罗门感觉有点儿憋不住笑，可是他刚准备调侃汪海两句，掌心突然又传来一阵刺痛。他赶忙回过头去，希望同桌上的其他人没有发现自己的异样，假装又看起了电视：“……认为其组织虽然对外宣称自己为书画爱好者组织，但是其艺术表达与主流书画艺术相比，虽说不至于毫无关联，但是也可以称得上是相背而行了。”
电视里那个秃顶的老学究一边说着，屏幕上一边放出了几张照片，照片上都是一些极度抽象的几何符号，即使罗门这种艺术造诣仅限于幼儿时期的橡皮泥和蜡笔画的选手也能看得出，那种画作恐怕很难称得上是“书画艺术”。但是当罗门看到电视屏幕中的照片里的那些画作时，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的胃突然一抽抽，嗓子眼儿也跟着一紧，那感觉就好像是见到了什么日思夜寐的暗恋情人，或是突然间撞到了自己正在说背地里坏话的人……“二刀回锅肉！红油鸡块！”
“五碗米饭，谢谢！”
桌旁的传菜声音加上汪海的吆喝声，一下子把罗门的脑子拉回了饭桌旁。又完犊子了，罗门心想，自己光顾着看电视了，餐具还没拆开呢，汪海儿那小子已经端着碗开旋了！罗门手忙脚乱的拆开消毒餐具的塑封，用指甲花开筷子外包装，赶紧扒拉开盘子里的蒜苗，用筷子抢出了一块儿回锅肉塞进嘴里，正要再下筷子找下一块儿的时候，突然一双热情的手横在了他面前——“来来，五碗米饭！”
等罗门礼貌的接过老板手里的米饭的时候，回锅肉的盘子里就剩几颗黑乎乎的豆豉粒儿和几根儿蒜苗了。“哇——擦——海儿，吃饭吃的太快其实不太健康的啊！”
罗门丧气的劝谏说。“嗯？是吗？”
汪海把盘子里的最后一点儿残渣拨进自己的米饭碗里，筷子和菜盘在他手里就像是小朋友过家家的玩具一样。汪海捏起米饭碗，轻轻往嘴里扒拉了两筷子，原本冒尖儿的米饭已经下去一半儿了。罗门感叹，上天是公平的，有努力的人的确是会有回报。像汪海这样吃饭的人，如果没长出他现在这个体格，那才叫苍天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