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染手小,三十两碎银子得弓着手才能攥住,她说,“买狗的钱,等张家剩余的银子到了我再付给你,狗虽用不上了,到底不能劳你白跑。我这些银子,准备都给瘸腿婆婆,我总觉得张金宝是被她儿子孙女带走的,人家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得饮水思源,念着人家的好。”
付锦衾牵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可有可无的笑。姜染有时活得很像一个普通人,除了偶尔脑子抽风,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外,大略看去就只是芸芸众生。她会为生计犯愁,偶尔知恩图报,若她一直都是如此,或是果真就是如此,他倒不必这么看着她了。车跑得挺快,说话就到了城南,姜染从车里探出半边身子,一只手撑着,单腿跳下了车。城南双山胡同陈家,不需要费力去找,放眼四顾,就只有一户亮着灯。这地界残破,又离城太远,雨雪季节最是泥泞难走,一连住走了好些人家,至如今,就只剩祖孙俩这门独户了。姜染拄着烧火棍子往前挪了几步,脸上显出几分踟蹰。她这人跟恶人说话可以滔滔不绝,到了好人面前反倒没了言辞,拿什么话开头是个问题。两只手拄在棍子上,埋头苦思了一会儿,她对童换招手,“你去叫门,就说张金宝没了,咱们赚了张金宝的钱,拿来给她们补贴点家用。若是人家问我的身份,你就简单解释一下。”
童换抱着“牌位”没动。方才那窗户,她拆下来就忘记还了,姜染上下打量她,怀疑她有可能是个缺心眼,童换打量姜染,怀疑她除了疯以外,还有痴呆的迹象。她是个结巴,她忘了?“我,我?”
她艰难地拖着长音,“你,你说——”她这个嘴要说出那么长一段话,你就说得多难吧!折玉在边上看得直乐,姜染那一手伙计丫鬟,逐一都有点毛病。童换平时不声不响,还长了一脸机灵相,本来以为是个正常的,没想到是嘴不利索。“你去吧。”
付锦衾示意折玉上前。站在门前的两个人,立即给折玉让路,恍若平地见了救星。屋里祖孙俩都快歇下了,折玉这一叫,反倒把人吓了一跳。好在付锦衾是个处处得体的,折玉叫开门后便是他上前跟老太太解释。老太太听到一半眼泪就掉下来了,富人住深山有远亲登门,穷人敲锣打鼓,抓不到无义亲朋,哪里还敢想有人记得他们,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一力抖手去拉姜染。姜染哪见过这种阵仗,本来打算放下银子就走,没料到还有一番你来我往。婆婆无论如何都不肯收她的银子,只一味感谢她的恩德。她只道买卖有来有往,并不知真情实感如何回馈,整个人就蒙在那儿了,婆婆不收银子她就硬塞,左右不能白领了人家的好话,最后婆婆无法,只得含泪收了。姜染心里头舒畅,人就有了疯的趋势,先时看不出来,越往后嘴上越没把门,听说猎户父女下葬时用的是薄皮棺材,一脸慷慨地表示,“我那儿有好木头,明天我就叫两个伙计把他们挖出来,换成杉木的再埋进去。”
惊得老太太连声摆手说“不用”。她又看向老太太身边的孩子,干瘦,还黑,就问孩子。“平时吃饭吗?”
孩子说,“吃。”
她又问,“吃什么能把自己吃这么黑,天生的还是中毒了。”
这个天再聊下去,就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了。付锦衾担心她把祖孙俩吓出什么好歹,拎着衣领把人往身后一带,歉意道,“她晚上吃了酒,说话便有些不着调,我这便带人回去,您老安心将银子收下,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去付记找我。”
话毕回身看姜染,“找她也行,她人不坏,就是——”姜染大约也知道自己兴奋起来说的都不是人话,攥着付锦衾的衣角,垂头丧气地将脑门抵在他后背上。付锦衾的话因为她这一磕,略微一顿。他穿得单薄,只在外面披了件连珠纹大氅,姜染带着温度的额角,就透过这一点薄弱,无声无息的侵入进来,带着没心没肺的依赖。依赖?当他是什么善男信女么?付锦衾压下眼,反手把姜染拽出来,恢复常态道,“她脑子不好使,您多担待。”
“您别这么说,姑娘是个好人呐!”
张家和酆记的纠葛,就此因为一纸定契,和猎户婆婆最后的总结,平静无波的告下了一个段落。但是那句“好人”,却自那日起在姜染耳朵里生了根,隔三差五就要跳出来“吼”上一嗓子。她是好人吗?为什么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跟这两个字不沾边呢?她偶尔能意识到她丢了很多记忆,这些记忆没有一帧完整的画面,悉数都是残片,有些残片使她怀念,有些残片并不让她愉悦。她不喜欢去触碰这些不愉悦,胡乱晃了晃脑袋,在后院堆着棺材板的空地上,抓起了一把刻刀。张家只给了她五天时间雕花,她得完完整整地把这笔生意拿下来,不论那些记忆代表着什么,她都只想专心做一个好掌柜。细刀走边角,大刃削轮廓,扬扬挫挫一捧木屑,很快就在脚边堆成了山。平灵等人守在一旁看着,惊讶地发现她竟然真会在棺材上雕花。“你说我是不是瞎了,她还真雕出一只鹤来。”
平灵瞠目结舌地跟林令耳语。姜染没“疯”之前,用的是一把叫做“鬼刃”的剑,剑身只有半臂长,反抓在手心里,便是这世间最快的利刃,姜染喜欢近攻,被她盯上的人,基本是一招毙命,多用一两个招式都嫌麻烦,现在居然在这种慢活上有了耐心。“你没瞎,我也看见了。”
林令讷讷的说。他跟她的时间最短,只知道她脾气光怪陆离,喜欢坐地起价,从来不知道她对死人也能这么体贴。可惜这份体贴才雕出一点眉目,金主那边就翻了天了。“掌柜的,别雕了,张家那边反悔了!”
焦与踩着雪,火急火燎地连穿两道月亮门,一路从大门冲到后院。“反悔?”
姜染刚把棺材板搬下来准备雕鹤眼,诧异地从板子后面露出一颗顶着木屑的脑袋,“要改火葬,不整个儿埋了?”
“整个儿埋!”
焦与说,“但是不用黄梨木了,张进成让咱们随便出一副棺材给他爹下葬,就按三十两银子算,之前那定钱就算全部的银子了。”
“定钱算全部的银子?”
变故生的太快,姜染一时半刻绕出不出弯来,拧着眉头扔了刻刀,又听焦与解释道,“张进成花高价买黄梨木,不就是为了在老太太面前挣个好名吗?他想装孝子,从她手里多分点地契,结果这老太太偏心眼,一听棺材定下来了,转手就把大头儿分给了老二,老五家了。”
“这老二,老五是老太太亲生的,张进成是从二房那儿过继来的,很早就不认他自己的娘了,谁承想养的没有生的亲,闹到最后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只分到一点零头。”
“他觉得自己亏大了,死活不肯给剩下的钱,张家剩余那几个儿子,也都不肯摊这个事儿,统一说白事本来就是他定下来要办的,就得他出钱。张进成不肯当冤大头,就让府里的人跑来跟咱们报信,说黄梨木不要了,换成普通木头,随便出个殡就算完了,老太太不肯,他就跟老太太吵起来了,现在张家那些人还在宅子里闹呢。”
焦与一口气说了一堆家长里短,姜染一句都没细听,只总结出一句话。这笔买卖她只进了三十两银子,后续不会再有钱进来了,而这三十两,还都让她给了瘸腿婆婆。“我那定契呢?找他要银子去啊!”
张进成不想当冤大头,她也不是吃闷亏的二百五啊。“定契的事儿我刚才就提了。”
焦与说,“我才知道这种契书还得找官府分管的行会两厢盖印,证明确有其事才算板上钉钉,不然到了衙门口也做不得准。”
姜染头一回做市井买卖,自然不知道这些规矩。想来张家老大盖手印的时候就留着这个后手呢。焦与说,“现在人家不认定契,棺材也是爱给不给,若是不给,他们就随便寻张薄皮棺材下葬了事,我寻了好些人要账都没理会。”
真丧良心呐!他们怎么不干脆给张金宝卷张草席子呢!姜染背着手来回踱步。“我们还剩多少银子?”
焦与说,“五两。”
“五两?”
姜染一惊,“盘铺子的时候不是还剩二十多两吗?”
一院子人都盯着姜染,好像在问,你平时花多少心里没数吗?焦与帮她回忆,“咱们刚盘完铺子,您就买了六千响鞭炮,请了一队舞龙舞狮过来开张,对方说白活买卖不接,您就出了三倍。请完以后一高兴,又去承绣坊定制了六身衣裳,其中一身还是满绣,您还不肯吃其忍做的饭,顿顿都在酒楼里买,还有您的用度... ...”江湖第一刺客门门主,一笔生意就是五千两起底,什么时候在花钱上保守过。就算忘了“前尘往事”,她也是个享受惯了的主儿。“我不是每顿只点三个菜吗?”
姜染很费解。她想起来节省的时候是很会节省的,拧着眉头思忖,又猛地想起一件事来。除了送出去的三十两银子,她还应承了付锦衾十两买狗的钱!所以这趟买卖不止没赚,还倒亏了十两?“关门,关门!”
她刹住脚,对焦与等人道,“里外都关上!要是付锦衾带着狗来找我,就说我病了,活着的时候都不见客!”
五两银子能不能活到明年开春都不知道呢,再付个买狗的钱,她就得砸锅卖铁了。她要是跟张家人一样,也提出个没盖印就做不得数的说辞也说得过去,毕竟买狗这事儿,两人之间从头至尾都没立过契书。但她实在不想沦为那类猪狗混账,只是纯粹的想躲过这笔账。躲,或者欠着,都行,等她有银子的时候再还。可她什么时候才能有钱?这城里总也不死人,好不容易没了一个,还是赔本的买卖!姜染背着手转了一个来回,仍旧觉得心里不踏实,扬手往屋里一招,将一群人指挥到正堂伺候文房四宝。她站在案前捡了只大圆毫笔,卷着袖子在砚台上舔饱墨,唰唰几笔落下几个大字。而后端详着成品问林令,“你觉得怎么样?”
林令朝纸上瞄了一眼。我觉得你在作死,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林令没敢吭声,她自己也并不满意,端着膀子愁云满布的摸了摸下巴,下了很大决心提起来,朝门外递了递手,“贴出去吧。”
“贴... ...大门上?”
林令踟蹰。“不然呢?贴房顶上有人看的到吗?”
姜染哧哒他。“我是觉得您要是想知会对面一声,不如亲自过去。”
林令好言相劝。“废什么话!”
她要是好意思过去,至于写“布告”吗?焦与、林令二人只得领命而去,不多时,酆记漆黑的大门上多了张显眼的白条。——付锦衾与狗不得入内。她希望付锦衾看到以后不再与她往来,可这东西贴出去也是惴惴,总觉得下一刻就要有人叫门,而被她假想成债主的付锦衾,这几日根本没在乐安。他在陪她“布施”之后的第二天就带着折玉出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