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玉宁到乐安需要两日路程,路上风雪太大,主仆二人返回乐安时,皆是一身化不去的霜雪。听风守在付记门前探头,遥遥看见二人架马而归,连忙迎上前去,“公子怎地这样就回来了,快进铺里扫扫风尘,暖暖身子。”
“外头总不及家里好。”
付锦衾翻身下马,让听风接过缰绳,人却习惯性地朝对门扫了一眼。争抢假图的人不足为惧,反倒是这个住在他对面的邻居,常叫他——“这是什么意思?”
付锦衾原本已经迈开的脚忽然顿住,重新将视线落到酆记紧闭的大门上。“这是。”
听风咽了一口口水。酆记门上有张裁得很大的“封条”,斜切两扇门页,若非是白底,会以为是张贴歪的春联。听风窥着付锦衾脸色道,“这是姜掌柜让人贴的。她那边的伙计说她病了,这辈子都不见客,不管是您还是... ...狗,都不用来探望。”
说完以后噤声。付阁主是何等人物,天机阁是何等分量,纵使神踪不定,罕有人见其真容,也被众派忌如神殿高台,何时与狗相提并论过,这点别说付锦衾,连守在付记的暗影都觉得接受不了。“她这次又是让哪头驴踢了?”
付锦衾问听风。“大致是。”
听风花了一点时间跟付锦衾解释张家毁约的事,门外的雪一直下,渐渐将三人的头顶都染白了。一刻钟后,酆记门上咬着元宝印的铜面门牙,不疾不徐地在门上叩了三下,焦与循声开了半扇门页,在叩门的折玉、听风身后,看到了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却勾着嘴角的付锦衾。这位爷不知打哪儿回来,戴着风帽,身上披着蝠翼缎金呢披风,帽子上都沾着厚密风雪。焦与没料到付锦衾会在时隔几日之后亲自登门,楞了许久方迟钝道,“付公子,您来了。”
“唔。”
付锦衾拾级而上,“来看看人还在不在,用过药了吗?”
石阶上的风拧着旋儿的在他脚下打转,焦与莫名觉得身上发冷,硬着头皮胡说八道,“用过了,一连吃了好几日,现今看着倒也有些颜色,只是身子骨还不大好。”
付锦衾径直往铺子里走,明显是要亲自“看看”。焦与抓着门页踟蹰。对于付锦衾这个人,他其实是有些忌惮的,说不上为什么忌惮,只知此人轻易不能招惹。江湖人看江湖人是另有一番计较的,付锦衾身上没有江湖气,也没有富家公子的轻浮,一应身份在乐安都有迹可循,他暗自查过,依然觉得看不透此人。“付公子,我们掌柜的还没大好,之前便嘱咐过不让您来探她,担心过了病气。”
姜染成为全城“狗不理”的时候,只有付锦衾肯搭理她,这会子人来了,焦与不管从哪个角度都不好意思将人拒之门外,嘴上又少不得要拦阻。“她倒是会为我着想。”
付锦衾如过往一样进了二门,步子迈得不急,话也说得和缓,背影却是不容置喙,至于左右为难的焦与,自有折玉听风应付。三人在门口僵持,刚买了一吊肉,准备送到后厨剁碎的童换一看势头不对,拎起裙子,拔腿就往后院报信。可惜这人速度虽快,嘴皮子却跟不上脚程,一句‘掌柜的,债主子来了,您再不跑就完了’烫嘴山药似的在嘴里倒腾了几个来回,楞憋成了一句——“来,你完了!”
姜染正坐在棺材上望天,闻言猛地看向童换,露出一脸不可置信,“你说谁完了?”
她都这样了还能完到什么程度,她是不想干了吗?小跑进来给她添堵。“不,我,我...是说。”
童换连比划带结巴,越急越说不出口。“你刚说谁来了?”
姜染替她回忆。“对对对... ...”童换急得跳脚。“对谁?”
姜染听得也急。“谁知道谁来了,竟让她吓成那样。”
听童换说话得用点好耐性去换。付锦衾缓步从月亮门外走进来,先童换一步回答了姜染的问题。姜染脊梁骨一僵,继而觉得,整颗心都快沉到胃里去了。我确实完了。这是她的第一反应。后院茶花树下置着一把太师椅,付锦衾解了披风上的素绒领扣,靠坐到椅子里,偏头看她,“你大好了?”
外头的雪停了,他却沾着一头霜白,神色上看不出好坏,反正没笑模样。姜染倒吸一口凉气儿,说,“没好,腔子疼得厉害。”
捂着心口从棺材板上跳下来,手脚都不大听自己个儿使唤。童换上前扶了她一步,她还不记她的好,胳膊肘一抖,让她该干嘛干嘛去!这铺子里嘴皮子利索的不在少数,怎么偏就是她跑来跟她报信,她刚才但凡多憋出一句债主来了,她都来得及跳墙跑!童换心里也不痛快,心说这不成狗咬吕洞宾了吗?消息没带到,我人是不是到了,到了以后是不是张嘴了,张嘴以后你没猜出来,“怪,怪,怪,得了谁。”
这话她没当她面说,拎着肉从院里出来,快走到厨房才念出全句。与此同时,她家主子正在费力挖空自己的脑子。债主子上门,是该选择无赖到底,还是含泪叫穷。她没这方面的经验,慢腾腾挪到他跟前,没着没落地一蹲,递给对方一个黑漆漆的脑瓜顶。但这脑袋很快又抬起来了,不知转了几道弯,抬起胳膊拂他头上的雪,话也说得非常殷勤,“怎么下这么大雪还过来了,底下人没眼色,连个手炉子都没给你拿。我听你铺里的人说,你前几日出城去了?没歇脚就到我这儿来了吧。”
雪花遇手就融,反而打湿了头发,她改拂为梳,原本打算先礼后兵,没成想力气用得太莽,刚一上手就抓断了他两根头发。付锦衾拨开她的手,袖子扫过她的鼻尖,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担心你一病不起,见不着了,就来看看。”
“哪有那么严重。”
她耸了耸鼻子。他袖笼里有香味,似松似檀,挺沉静一番滋味,她耸着鼻子凑近,想要闻闻是什么香,却意外有了一点新发现,攀着他的胳膊问,“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儿?”
她对这个味道很敏感,说不清楚原由,反正一闻就知道是人血。付锦衾眼里闪过一丝狐疑,她反倒更放肆了,凑到他领口细闻,“到这儿又没了。”
她只顾自言自语,呼出来的热气儿一径扑到他脖子上,乍暖还寒,分不清是热是冷,不自觉便起了一层栗。付锦衾没想到半路会杀出这一辙,她巴着他的衣领,似是还嫌不足,狗似的往近前凑,额角都要贴到他嘴上来了。他招架不住地偏开头,一手按住她的脑袋,蹙眉道,“别瞎闻。”
他有副低沉轻慢的好嗓子,疏离中透着温和。这声气儿钻进耳朵里,总让你觉得这人离你很近,好时勾得人粉身碎骨,不好时又能迅速分出你我。姜染敏感地蹭了蹭耳朵,后知后觉地尝出一点滋味,她跟焦与他们不会这么胡来,付锦衾不一样,她喜欢亲近他,这几日没见着,虽说是躲债心虚,重新看见又很喜欢,从他微敞的领口,看回他的脸,“你杀人了?”
付锦衾跟她拉开距离,沉着脸理衣裳,不知她这话是在试探,还是不过脑子的疯言。“我像做那种买卖的人吗?”
阴雪天里,天色是永远分不清时辰的昏沉,姜染眨着眼跟他对视。“不像。”
她说。若说是哪家的官贵公子倒有可能,不然哪儿来这一身臭脾气。“不像就对了。”
付锦衾收回视线,她发傻的时候眼睛里总是特别干净。“我只会做点心。”
他道。“你点心做得也不怎样。”
她补充。心眼儿也缺,还没有脑子,还嘴碎!付锦衾没搭理她,垂下眼,视线刚好落在她挂在胸前的荷包袋子上,手指一勾,拉到近前数了数,一共五两,想是将铺里所有银子都归到一块儿去了。她立即用手抓住一头,生怕被他扯断了带走,“我骨头轻,担心风一大就把自己吹跑了,拿这个压压,你轻点儿拽,别把我的魂儿拽没了!”
他作势要扯,她朝前跟了一步,多着急!他被她惹出一声笑,没预兆的松手,荷包在她身前荡了两下,随惯性打在她前襟上。付锦衾说,“你这毛病倒和我一样,跟钱比跟人亲近。”
她当即反驳:“别瞎说,我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你怎么会跟我一样,不要妄自菲薄。”
生怕他与自己是同类,必要划分清楚才行。你还不成器?你都敢扒男人衣服了。院子里一时无话,只有被风吹落的枯叶在地上没眼色的刮,姜染等了半盏茶没听见下文,拖了一阵才道,“那狗怎么样了?”
张金宝没咽气的时候,她隔三差五催他买狗,刚好是在老头没的前一天有信儿的。“我把它拉来你问问?”
付锦衾惫懒抬眼,“东西到了买托人的手,现今就等银子到了好送狗,这点破事儿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拖了三次人换了六个跑腿,就换你一扇冷门和一张字条。”
他似笑非笑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单手夹着递到她面前,“姜掌柜的忘恩负义起来,还真是六亲不认,先前应承十两银子的豪气劲儿呢?”
姜染展开,看到半截‘付锦衾与狗’就迅速将纸撕成碎片,揣进怀里,“英雄怕见老街坊,你看,让你兜了老底儿不是?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你长得好看,长得好看的人都是能撑船的肚量,你说放眼整个乐安城,哪有比你俊俏的公子。”
她爪子一伸,抓住他的手,“有你这般模样的,没你这番气度,有你这番气度的,没你这份宽厚,你不知道,我因张家那起破事不好意思见你,心里却惦记死你了,谁不喜欢看美人呢?”
疯子会哄人,抓着付锦衾的手怕他冷似的哈气,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又自黑白之中绵延出一种老实巴交的诚恳。赖起账来跟卖棺材一样豁得出脸面。付锦衾半合上眼,扶手边是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风从她身后吹过来,有发丝荡在手背上,清凉柔媚,滑得像绸,她的手反而砂砂,摩挲他的手指,每一寸都留下清晰深刻的印记,他知这不合礼数,却没抽开手。她尽职尽责地给他搓热了手,又是一叹,“我也不是诚心想躲你,如今你也看见了,我就只剩下脖子上这点银子了,你没来之前,我还去过一趟张家,人脑袋都快打成狗脑袋了,你说人为了钱怎么能变成这样,没人关心死人如何下葬,只在乎活人如何分赃。”
说完又把话拉回来,讲自己的苦楚,“我也不是不想要那只狗,实在是自己都养不活了,怎么再养一张吃肉的嘴。穷者独善其身,富了才能兼济天下,我没钱。”
这话说到点儿上了,摆明就是要赖。付锦衾哼了一声。姜染说的这些在他心里根本抵不上什么,他接触她的真正目的也不在于此。不过字条那事儿,不能轻易翻篇,他用下巴指月亮门,“去堂屋写两张欠条过来,十两银子,三个月后归还,里外跑不了这笔账。狗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让跑腿的再寻个好人家就是,放在你这儿也未见过得好。”
他在她这儿养出了孩子脾气,自己没察觉,单是想看她愁眉苦脸,另一位财连于命,他想看她就遂了他的愿,挠着眉毛在那儿可劲儿犯愁。她不想给,但她知道人家那话说的没毛病,事儿是她托人家办的,腿儿是人家里外找人给跑的,三个月为期还没滚利,就算地道。可她这是个青黄不接的买卖,没人常来常往,她要是应承了这事儿,就得三个月守到一个死人。正头痛欲裂的想法子的当口,就见焦与、林令等人火急火燎地冲到后院来了。焦与说,“掌柜的,您快看看去吧,门口来了个死活不走的人!”
“什么叫死活不走?”
她一凛,随后动了动眼珠,以为他们是来解围的,结果林令随后道,“看不出来是谁,只一径让我们找您出来,说是见不着您就不走了。”
连跟他一块进来的折玉、听风都跟着点头。还真有这么个人?疯子本来就气儿不顺,一件事儿没解决完倒填一桩。也罢!我就看看那人长了几颗脑袋!姜染将眼一横,带着人就往外面走,走了几步又是一虚,回身去看债主。她这儿还有个“官司”没谈拢呢。付锦衾闭上眼睛歇乏,示意她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