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令四侍主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一般,首先,都觉得自己该说‘上句’。南边看北边的地盘小,北边的认为自己辈分大,西面觉得自己功夫高,东边认为剩下三个算个屁。其次争权夺利,黑不善死的那天,白不恶关起门高兴到后半夜。因为老黑管的那片地方离他最近,黑不善一死,就有很多小门小派可以瓜分。陆祁阳想做土皇帝,手下侍主也惦记着做“小藩王”,都是憋着劲儿揽权。可“小藩王”想既有权又坐得稳,就得讨令主欢心。而讨好陆祁阳的方式非常简单,就是先他之忧,后他之乐。再说白不恶为什么找判无欲。不是他们的关系比其他几个好,而是他们二人半斤对八两,统一属于四侍主里功劳较少,权力薄弱的两位。便如这人间四季,再是平起平坐,也还是有你我先后的划分。总有一些偏爱,总有一点厌恶。白不恶和判无欲属于四季里的秋冬,白不恶稍微好一点,会说话,懂得审时度势,就是能力不够出色。后面那个干脆是个哑巴,真哑巴。判无欲是被山里野兽养大的怪物,原本只是口齿不清,后来被人割走了舌头,就彻底没了人言。所以,当白不恶把判无欲叫来,花去一个下午说了一整个计划之后,他只是摇了摇头。“没问题?”
白不恶看着他。不是没问题,是没可能,不能干!白不恶要调他的人来鹿鸣山,与他兵分两路分杀付锦衾和姜梨,白不恶要杀姜梨,让判无欲去对付根本不知是何来头的付锦衾。功劳平分,硌牙的却让旁人啃。他诚心诚意跟他合作,他反倒拿他当傻子。回头向令主一禀——他杀了姜梨我杀了付锦衾,谁知道付锦衾是谁?杀了有用没用,我就是畜生养的我也有脑子。判无欲以指蘸水,在桌上写字,白不恶凑过去逐字跟读,“你,可,想得真美。诶!诶!”
判无欲抬脚就走,白不恶赶紧去拦。“买卖不成还仁义在呢,你别一谈不拢就走。我这不是觉得自己能力不如你强吗?四徒之中唯你武功最强内力最深,若非不及那些阿谀奉承的东西会讨巧卖乖,早做了总侍主了。”
白不恶这话倒也不全是恭维,判无欲底子确实厚,四侍主里属他网罗的江湖高手最多,双刀白客,赤脚荒蛇,离魂万铃手都是他的下属。判无欲不自谦,认真点头,意思你说得对。但他不是能力强就白给人做刀的人。白不恶郁闷地叹气,“也罢,就依你的,你杀姜梨,我对付付锦衾。”
判无欲拿眼看白不恶,不信他会这么好说话。“你那么看着我做什么,我现下是有求于你,自然会按你的要求行事,而且功劳本就是平分,谁杀谁不是一样。”
白不恶停了停,“咱们说句长远的,此事若是定下来,什么时候能调你的人过来?”
判无欲比了一个手势,原本空无一人的大院里忽然从各处冒出几道人影,有人靠坐在墙头,有人半卧在檐上,有人吹了声口哨,有人拧着婀娜身姿漫步而来,“白侍主没听见我们进院的声气儿吗?”
是判无欲手下离正、猎心等得力弟子,跟白不恶死绝了的五徒一样,这些人直接受命于侍主,并且跟他们师父一样,看不上白不恶的“耳力”和功夫,神情也多伴随轻蔑。白不恶笑脸迎客,能屈能伸,“都说名师出高徒,白某每次看见判兄和判兄手下弟子,都自愧不如。”
猎心笑道,“想要聚集人手不难,只肖七日便可招上鹿鸣山。可我们这次若是倾囊相授,白侍主会不会坑我们?都说您心眼多的迷宫一般,我们侍主是实在人,您死了徒弟就拉我们下水,真跟现在应承的一样还好,万一有什么不一样的。”
猎心有双细长邪妄的眼睛,是判无欲手下唯一女弟子,也是常代他发言的人。白不恶与猎心对视良久,似要剑拔弩张,又同时笑开。白不恶指着猎心对判无欲说,“你这徒弟没白养,处处都为你着想。两个人抬一桶水的事儿,一个人摔了,桶向一边倾斜,另一边就能全身而退不成?你虽然不会说话,身边却有张厉害的嘴厉,还怕被我占了功劳?”
怕倒是不怕,就是你这人太不可信。不过,判无欲摘着拇指上的一根倒刺,他既然肯来,就是心里另有成算。这些事猎心不知道,其余弟子也不知道。唯一知道内情的人,已经在完成任务当天被他“送走”了。白不恶不知内情,拧眉追问:“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满意?”
判无欲生了一张冷漠的方脸,这种脸让他看上去有一些傻,甚至古板,没有一丝精明之相,白不恶由此认为他是一根轴的人,决定下几句狠话,“这事你到底应不应?若是不应,我也不是没有人选。”
沾九夜和孟无度一定愿意“帮忙”,只不过这两个不像判无欲那么好糊弄,若要用他们,功劳落到谁头上就说不准了。白不恶打算逼一逼判无欲,他不想用那两个,可若他执意不肯,他也不可能孤军奋战。是我们下去,还是引他们上来。判无欲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之所以抻着白不恶,是因为此人疑心更重,若是痛快答应,反而会让他怀疑自己手中有什么“胜算”。他“勉为其难”的在桌子上写了几笔。白不恶暗暗松了口气,“自然是请君入瓮,引他们到鹿鸣山来。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再拉一个人入伙。”
谁?判无欲看向白不恶。“嚣奇门大长老,顾念成。”
顾念成最近右眼皮一直跳,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跳着跳着就跳出一封信来。这信是他走在大街上时被人撞进怀里的,信的内容不长,只需要他做两件事,一是引付瑶进交赤林。二是背叛姜梨,改投天下令门庭。他们知道他在姜梨这里分到的不多,一桩生意只拿三成,是个人都会不满。他们把他的心事掐得很准,姜梨是个“暴君”,喜怒无常,不知何时会翻脸,除手下五大刺客以外,几乎不信任任何人。他在她这里如履薄冰,不如踏踏实实自立为王。若这次他肯助他们除掉姜梨,他们便让他继续掌管南部嚣奇门,严辞唳依旧在北,双方各不相扰。天下令不分嚣奇门的账,并且承诺两派之前种种恩怨烟消云散。此信之外另有一封是严辞唳亲笔信,纸上春蚓秋蛇,只有寥寥几个破字。我已带人至鹿鸣。你若不来,就连你一起灭。顾念成捏着那两页纸,发了半天呆。这个走向跟他计划里的完全不一样,又有那么一两个点与他不谋而合。天下令的人不知道他跟山月派的“私交”,更不知道他原本就要杀姜梨。他考虑的要比严辞唳那个浑货多得多,思索的利害关系也多得多。入夜之后,他将柳玄灵叫到了南城空置地那排老破房子里,柳玄灵皱着眉头看信,他揣着袖子发呆。柳玄灵干了一整天活,脑子不够灵光,指着白不恶提出的第一个要求问老顾。“引付瑶去交赤林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顾念成觉得她现在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当然是打伤了带走,逼付锦衾上鹿鸣山救人了。付瑶是他亲姐,付锦衾就算再舍不得姜梨,也不会看着付瑶死。付锦衾一走,你觉得姜梨一个人能撑多久?”
“怎知姜梨不会同往?”
柳玄灵问。“你觉得付锦衾会告诉她吗?她现在的情况根本经不起恶斗,非要一战,必会入魔。上次小酆山就是个例子,只不过这次,很难再有一个乐安城给她养伤了。”
“但是付锦衾也不会全然撂下姜梨吧?就算要走,也会把大部分人马留下来保护她。”
“白不恶要的就是他主动分散自己的人马,他带的人越少,他们就越容易对付他。至于姜梨,反应过来以后一定会带人赶往鹿鸣山,届时他们再分出两路人马,一路对付付锦衾,一路与姜梨交手。”
“那您打算如何?”
“我?”
老顾看向浊夜黑风。他被逼到这个份上了,严辞唳反了,他要硬着脖子不帮,难道要再帮姜梨一次?再帮,胜算有多大,帮到什么程度。白不恶这次下了血本,连判无欲都上了鹿鸣山,那是个野人一样的东西,五指如钳如钩,是四侍主之中武功最高的一个。判无欲门下弟子更是天下令四分舵翘楚,有擅近攻者,有擅操盘者,有擅用毒者,有擅布阵者。屋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雨,顾念成听着雨水落在春叶之上的声音,一时觉得像沙沙...一时又像是杀杀...每场雨夜之后都会有个顶好的晴天,人间像是被水洗过的新布,在赤阳的晾晒下,翻焕出簇新颜色。日头喜人,天高云白,处处都是净澈。顾念成的心却不洁净,好像昨夜那点泥巴雨全落在了他身上,头沉,身上也沉。他在昏昏沉沉地琢磨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付瑶引到交赤林去。首先,它必须得有一个诱因。这个比较好找,随便薅林执一把头发,付瑶都得追着他杀。其次,如何不被别人看到,只让付瑶知道他薅了林执一把头发。白天肯定不行,人多,还有衙役,追起来满大街的人都得出来看热闹。那就只有晚上,酆付两记的人都住得离衙门远,一点小动静不至于惊动太大。可万一付瑶身边也有其他人手呢?他一薅她一追,他还没进交赤林就让付瑶的人给摁那儿了,到时候怎么解释,帮姜梨薅的?或者疯了,傻了,大半夜冲人家里薅人一把头发。不好听啊!老顾一犯愁就爱挠头,坐的地方恰好是院子正中,太阳晒在他花白的后脑勺上,弯腰弓背的抱着脑袋,乍一看跟老疯子似的。姜梨等人掖着手在台阶上看着。“让焦与给他烧盆水烫烫吧。”
她怀疑他头发里长虱子了。“老顾,老顾?少主说给你洗洗。”
一刻钟之后,焦与真把水给烧来了,他叫老顾的方式顾念成非常的不喜欢,声音很大,并且重复多次,仿佛在叫一个耳背的痴呆。但是他跟焦与向来‘亲近’,纵使心里骂了一筐脏话,面上也是不显。“让我洗头?我不脏啊。”
“不脏总挠什么,咱们又不是买不起皂荚,你把头发低下来,我帮你洗。”
焦与在他跟前蹲下,语气有点哄的意思。“挠是因为犯愁。”
老顾心说,开始的时候还以为给我的是件轻省的活儿,今儿一动主意才发现,最难的就是“引”。引这一路不管是惊动了酆记还是付记,都吃不了兜着走。再说付瑶,看着脾气不好性子不稳,其实是个精主儿,追到一半琢磨过味来,可能掉头就回去了。里外都难!难怪白不恶这孙子把这活儿给他了。老顾灰头丧脸地跟焦与对视,当然是不会说实话,他说,“我是愁咱们门主和付公子姐姐的关系呢。你看咱们门主跟付公子多好,跟他姐姐却势同水火,日后若是成了一家人,还不得从天黑打到天明?”
他说我琢磨着,“是不是该咱们之间先走动走动,主动跟人家说说门主的好话。或是送点东西,买些点心果品什么的,总算是个心意。”
他想有个正当理由去衙门里看看,薅林执头发只是一个比喻,他不可能真薅,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当着付瑶的面把林执打晕了带走,让她来追。结果焦与说,“付瑶和林执没在乐安,三天前就出城去了。”
“出城了?!”
老顾自觉失态,缓了一下才问,“出哪儿去了啊。”
他们两个若是不在乐安,他拿什么引付锦衾上鹿鸣山!好在焦与是个不会懂看脸色的,说泸州,“我也是听柳捕头念叨的,好像是林大人每年春夏交汇,都要前往泸州知府胡袁记那里呈递春耕折子,路远,付姑娘每次都会跟他走一遭,顺便踏踏春景儿。”
老顾没问什么时候能回来,付瑶不像付记,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人,若是过分关注反而让人生疑。他只能压抑自己,推算时间。三日前出城,至泸州最少六天,现在人应该还在途中。要是立即快马过去或许还能追上,可姜梨在乐安,他身为长老,又遇上这样多事的时期,能用什么理由出城呢?老顾想成全白不恶的计划,又不肯暴露自己,他甚至考虑过让柳玄灵带人去追,但是她未见得拿得下付瑶,而且她是他最后一步棋,非到万不得已,不想落子。焦与不知道老顾有这么多愁事,皂荚一搓,他给老头子洗了个头,然后看着那头花白的长发像褪了色的旧布一样,在太阳底下飘了很久很久。“我还是得去!不然这事儿就成不了了!”
老顾纠结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最终拍响了自己的大腿。他得去泸州,得把付瑶和林执一起抓上鹿鸣山。如此一来势必暴露自己,乐安肯定是回不去了,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跟严辞唳一样冲到鹿鸣山。他这么决定就这么做了。简单收拾包裹行李,直奔交赤林而去,那里有预先埋伏在林子里的天下令门众,他也没跟他们解释原委,抢了一匹马就开始往泸州方向奔。酆记自己就有马,他不用院子里的,是想晚被发现一颗是一颗。顾念成也算每一步都精打细算了,可他这主意没对天下令的人说,他一抢马,所有人都以为势头不对,边往鹿鸣山传消息说老头不干了要跑,一面在后面往死追他。追到第二天的时候,他们在途中把事情原委弄明白了,开始跟着顾念成一起追付瑶。再然后,坐守鹿鸣山的白不恶就接连收到几封让他眉头越皱越紧的消息。顾念成在追付瑶。顾念成还在付瑶。姜梨发现顾念成跑了,派人在追顾念成。顾念成跟付瑶打起来了,两人战了个平手。顾念成继续追付瑶,恰好来到江宿地界,调了自己人出来,顺利拿下付瑶。现在顾念成正带着一众嚣奇门众和人质付瑶在白不恶面前坐着呢。顾念成说,“他们本来还想抓林执,被我拦下来了。我说那是官府的地界,林执在那官老爷家歇下了,付瑶独自应战,没想到我叫来那么多人才被我们抓住的。”
“我呸!”
被捆倒在地的付瑶冷冷看向顾念成“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我弟弟不会放过你的!”
顾念成没敢看付瑶,这位姑奶奶的嘴厉害的很,是一路从泸州骂上鹿鸣山的。他将她踢远,任由她那一身伤在地上滚出一片血痕,他问白不恶,他这差事是不是做得不错。白不恶从牙缝儿里挤出声说,“好极了,我们之前本想兵分两路,将付锦衾和姜梨分开,现在好了,付瑶前脚刚被抓到山里,后脚他们就一同带人上了鹿鸣山。如今三十把裂山弓弩开道,山门都直接被刺穿了。”
白不恶运着气看向顾念成,“你还记得我信上写的是,悄无声息地把付瑶掳走吗?”
顾念成说记得。“那你是怎么做的。”
“我动静稍微大了一点。”
但是他也把人带上来了啊,“而且就当时那种情况,只有这一种选择。我总不能等付瑶从泸州回来再动手吧?”
为什么不能等?所有人都看向他。他们很急吗?这个计划的主要目的就是分散付锦衾的人马,让他和姜梨分开!要是这么直来直去的动作,还绑架什么付瑶,他们直接带人冲进乐安城不是更省事?!“我早说过他是个老傻子。”
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吃花生的严辞唳做了最后总结。“现在怎么办?”
判无欲门下弟子猎心代她师父问。当然只能迎战。计划虽然有变,他们也有用不完的人手,判无欲与白不恶同时看向猎心身侧,蓄着山羊胡须,年纪三十上下的男人。他穿道袍,手里托着一只四十二星铜罗盘,众人盯他,他只盯罗盘,仿佛这里才是他的世道乾坤。片刻之后,旋针停了,他顺着它的指向看向门外晴好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