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塘骑散布在战场边缘,手中火把倒映漫天繁星。 厮杀的喧嚣直到天黑还未结束,但战场上围攻车阵的态势不见了。 国师汗和多尔济台吉这对父子,在相同的时间不同战场上,使用了相同的回马枪战术。 在刘承宗变阵反包围之初,国师汗便拼着左右两翼被贺虎臣与魏迁儿两部骑兵割断的风险,下令全军交迭向东撤退二百步。 这场撤退非常精妙。 当国师汗的左右翼与中军齐平,军队摆开南北纵贯三里、六排纵深的大横队,六排军队又被分为两个三排纵深的横队,后队先站定准备迎敌,前队再向后迭阵撤退。 在撤退过程中,战线上就形成一个个犬牙交错的突出部。 敌人向后退,元帅府军队自然向前推进,由于元帅府的士兵普遍披甲、而且也是常胜之师,对阵中把敌军打得不断后退的情景见怪不怪。 以至于前线军队没能察觉,刘承宗本人也只感觉到敌人正在节节败退。 他一开始乐于见得敌军后退,敌人后退、步兵追上去,原本位于冲突前线的狮子炮队就得救了,位于中军的重炮队也能挂上驮马进行机动。 直至推出去近百步,刘承宗才猛然发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引诱。 他的军队在西边作战,中军能依靠车阵东部,以少量士兵就能维持较大的宽度,而南北的左右翼,又都是以骑兵进行冲突,同样宽度较大。 但当他们从车阵杀出来,随着敌军稳定战线,进行拉锯,两翼越来越多士兵选择下马作战,宽度缩小;中军又出了车阵,同样宽度也要缩小。 可前线将领没人愿意宽度比敌人小,否则会被分割包围,人们不约而同的选择是把手上的兵力尽可能铺开了填进战线。 问题就出在,在这场对决中,他是兵力劣势的一方。 两军差别在于,刘承宗在兵力方面的劣势,正随着战斗过程进一步扩大,为避免被包围,他用八千名士兵与近两万名敌军维持同样宽度的战线,他的横队纵深仅有三排。 即使刘狮子发现问题,也只能向前粘着顶了二百步。 因为他撤不回去了。 进攻撤退都有章法,普遍是迭阵,迭是交迭的意思,左边先进、右边再进,后边先进,前边再进,撤退亦如此。 刘承宗的兵力捉襟见肘,仅能分左右,分不出前后,无法使用迭阵后撤。 站着不动也不行,尽管站着不动他的军队能发挥出火器的远程优势,但同样也会给敌军骑兵带来冲撞的机会,三排薄薄的横队,十余具装甲骑拼死一撞,必然扯开。 这种兵力不足勉强增加宽度的劣势无法改变,刘承宗能做的就只有不给敌军冲撞的机会,并尽快击溃敌军一部。 所以他命令黄胜宵携带所有轻重火炮,向左翼迂回,绕到北方敌军侧翼,以重炮优势直接将敌军右翼轰垮。 而就在炮队缓慢移动的过程中,国师汗的望远镜里,出现了刘承宗的身影。 其实刘承宗的位置特别好找,尽管夜幕降临给寻找主将带来困难,但循着传令兵的方向,很容易让人猜出大概位置,而只要在那片区域寻找,总能看见一排排准备穿甲的重装步兵。 刘承宗的阵线单薄,只有那个方向陈布战车甲士,那么自然,主帅就在那里。 但国师汗没找到主帅,尽管他看见刘承宗了,却并不认为那是汉军主帅。 所有甲士都穿赤色布面铁甲,难分等级,别人牵着高大健壮的河曲战马和驮骡,只有刘承宗没有牵马,站在阵后左顾右盼,还一直在吃东西。 国师汗看见他,就给前阵下达警惕敌军重骑兵冲阵的命令……那肯定是个准备领兵冲阵的将领,活像饿死鬼投胎,生怕没了下顿,才一直吃。 国师汗本来想发现汉军主帅位置的第一时间就派重步兵为重骑兵破阵开道,以重骑碾向中军主帅,却因为刘狮子多吃了几口东西,按兵不动,等待臆想中的汉军冲阵。 偏偏,汉军就不。 图鲁拜琥越等越着急,不单单是因为他的士兵在阵线对决中难占优势,更重要的是他必须速速取胜。 原因多个方面。 大的比如说担心元帅府援军抵达节外生枝,次一级原因有卫拉特粮草辎重不济。 甚至还有最暗戳戳的心理原因:把刘承宗军阵往东扯了二百步,国师汗才发现整场战争死掉的骡马骆驼尸首都被汉军裹在背里,心疼。 今天夜里分不出个胜负,这些肉可就归汉军了。 可惜对面的刘承宗,也发现了国师汗,而且他也看见了国师汗身边准备的重装步骑。 这个时候,属于是俩人都看见对方手里攥了张大牌,都在等这张牌打出去,再发动反制,否则就算吃亏。 俩人都不想吃亏,因此都在等对方先动手。 差别在于刘承宗不急,他甚至还愿意多等等,等黄胜宵抵达侧翼,用火炮吸引注意力轰上一阵再发动袭击。 只不过国师汗和刘承宗都不知道,在战场东南也就二里地的位置,一支五百多人的军队不敢举火,裹了马蹄子悄悄往北走。 风尘仆仆的蜂尾针趴在山丘上往西望,黑乎乎的夜幕下两条阵线如同交缠大蟒……他这辈子都还没见过两支军队打成这么个模样,缓缓吞咽口水,言语不自觉有些发颤,转头望向身侧:“赵兄,真要冲阵?”
赵可变比蜂尾针还小两岁,但已经习惯被这么称呼,他一只手不方便趴在地上,只是半蹲在旁边,望向纠缠一处的两军轮廓缓缓出了口气。 情况跟他预想的差不多。 赵可变用套着护臂的胳膊指向敌阵,言之凿凿:“不算危险。”
蜂尾针只是观望就已经口干舌燥,从沙丘上向后匍匐退下,等身子被沙丘遮蔽,这才啐出一口,抬脚用靴底抹了道:“疯子,王老虎当年都摆不出这么大的军阵,这得有多少人?”
赵可变看了看他,心知老搭档是慌了,没有必胜决心可不能冲阵。 他便不接这话茬,只是顺势在沙丘背面坐下,两只眼睛映着月亮和漫天星光,亮得像狼一样,没头没尾地问道:“知不知道曹耀、杨耀、王文秀?”
蜂尾针瞥了赵可变一眼,这些人他咋能不知道,仨人是元帅府的大将。 赵可变哼笑一声:“都是管队百总出身,谁能比谁强到哪儿?刚才我看了,敌军阵前至少五排横队,这么算下来,军阵至少一万五千人。”
“那万众之军有帅爷拖住,我们的对手只中军那几百人,所以我的计划是兵分两路。”
蜂尾针瞪大的眼睛,他很想相信赵可变的话,可这话不管怎么听都是疯人疯语,只能满面难以置信:“就五百人,还兵分两路?”
“你怕撒嘛?我们只打中军那几队人,杀国师,前阵横队还没摆过来,我们就已经走了。”
蜂尾针问道:“那为啥兵分两路,一队接应?”
“不用接应,我带二百骑刺国师,你带三百骑,挑些会蒙古言语的老兵,从中军两面包抄,杀传令、杀军官,看见能动的全宰了,宰完就向南北两侧跑,边跑边喊大汗死了,他们就是十万人,也得瘫在这。”
赵可变说着,自顾自接连点头,道:“就算没把国师斩了,搅乱敌军,也是大功。”
其实蜂尾针所做的都不过是说服自己,人都已经到这了,麾下五百余骑全是渴望立功的好汉,他知道自己已经回不了头了。 “那我去刺国师,你会蒙古话,去杀传令。”
蜂尾针觉得冲阵刺国师还是太危险了,对赵可变道:“我们在帅爷中军会和。”
赵可变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轻声笑笑没做回应。 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走向自己的马,喊了个士兵帮自己穿上布面铁甲,系紧护腰,把腰带挂在右侧,手和手腕配合着艰难骑上马背。 右小臂尚未痊愈的断口一使劲钻心的疼,让他眉目狰狞地从部下士兵手上接过悬挂方旗的长矛,用肋下、右大臂和右小臂合力夹住长矛,咬着牙用携带的行缠布一点点缠紧,直到将旗矛固定在身体右侧。 他看向蜂尾针,非常认真地问道:“就算没了右手,你真觉得,那些瓦剌鞑子能打过我一只手?”
站在马下的蜂尾针叹息一声,脸上表情不言而喻:“能打的人多了,活下来未必靠的是能打。”
赵可变闻言嗤笑,随肩膀微沉,旗矛稍稍摆动,道:“等杀了国师,要让河湟最好的匠人做只木手,装上具三眼神铳!”
就在这时,远方突然传来更为激烈的喊杀声,在沙丘上观望阵势的哨兵连滚带爬地跑下来,急急忙忙报告道:“张将军、赵百总,敌人中军重骑突阵了!”
赵可变匆忙打马前驱,只看一眼,就看见中军篝火映照下,一排排黑影正在向元帅府中军突破。 轰然之间,战场北方的黑暗里爆发一闪而逝的亮光,是一门潜伏在战场边缘的火炮响了。 这一炮响得太过突兀,把马背上的赵可变都镇住了,拧着眉头看向北边半天,就见短暂停顿之后,接连不断的红色亮光在北方闪烁,接连不断的炮声在天边如席卷雷鸣滚滚而来。 没有人知道炮弹落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势均力敌的战场陡然间乱了起来。 “是帅爷的炮!”
这令他不惊反喜,勒马转头道:“好啊!机会来了,敌军主帅护兵少了大半……左司虎贲前后百总部随我上马冲阵,建功立业诛杀虏王就在今日!”
蜂尾针也提着拳头鼓舞自己,随即咬牙切齿地翻身上马,抽出插在沙地的长矛,对左右道:“左中右三部的弟兄都听好了,随我上马扰乱敌军,见人就杀一个不留!”
战阵前线,披挂全装铁甲的和硕特重步兵结出纵队,对射来箭矢与刺来长矛不闪不避,持盾挥舞短兵撞入阵线。 和硕特积蓄已久的力量在这一刻完全释放在阵前,重兵纵队如同一柄撞门锤,依靠蛮力将兵阵砸出一道缺口,随之向左右两侧分开,席卷兵阵。 低沉的蒙古号角声夹着此起彼伏的泛音在战场上空盘旋,战线上各部牧兵也几乎同时受到鼓舞,纷纷奋力狠攻,试图一次将对面的汉军阵线冲垮。 一时间刘承宗的阵线被重兵自中间截断,各部也在两倍于己的兵力强攻下岌岌可危。 在重兵扯开的缺口之后,马蹄声轰踏,人马挂甲的重骑像阴影中的怪物驰骋而来,直接撞在第二道防线上。 第二道防线是阵前千总韩世盘采纳前临洮总兵官王承恩的建议,抽调一个百总队一百二十名士兵组建的预备队。 看见剽悍的重骑冲来,韩世盘在第一时间下令射击,人们也顾不得轮射的操典了,一时间枪火乱放。 随后前排端丈五长矛的护兵们结起横阵,中段将长矛支在地上迎接冲击,左右两翼向前发起了试图包围迟滞敌军的反冲锋。 主人被火枪击落的战马返身跑回,撞击在己方重骑身上,但重骑兵是四骑一排、一步间距的纵队,前排骑兵落马,后排仍能破缝冲出,狠狠撞击在王承恩的横队上。 长矛摧折,战马刺翻。 凶猛的重甲骑兵像一颗颗巨石坠落在地,翻滚着砸翻士兵,随后双方拔出短兵甚至赤手掼跤扭打在一起。 冲出十余步的两翼护兵来不及变阵,就把长矛斜着戳向后方驰骋而来的重骑,有些阻拦能够奏效,更多的长矛刺空,只能眼睁睁看着骑兵将端火枪抬枪的横队冲散,趋势不减的杀向中军。 但短暂的迟滞同样有效。 刘承宗及更多护兵已经在二道防线之后翻身上马,一个个护兵队排列横阵挟持长矛,向冲来的和硕特重骑发起一次又一次冲撞。 元帅府中军阵地上,到处是长矛摧折与战马倒毙的嘶鸣,夹杂铠甲相撞的金石之音。 就在此时,战场东侧突然传出绵延不绝的蒙古言语,成群结队的骑兵在战场后方左冲右突,人们口中发出同样的叫喊:“大汗死了!大汗死了!”
此起彼伏的喊声,令挟持长矛准备率众厮杀的刘承宗愣住片刻,直到他看见敌军阵线从南到北全线发生骚乱,就连那些冲阵的和硕特重骑也开始回头向己方阵前突击,这才猛然回神。 战场形式瞬间逆转,刘承宗猛然勒马,对左右下令道:“传我命令,擂鼓进军!”
鼓槌轰然砸落,巨大战鼓荡着回音发出巨响,像砸在每个人的心头,咚咚又是两声,前线将士这次听得清了,持长矛稳固阵线的士兵齐齐向前踏出一步,持矛刺击。 惊慌失措的和硕特牧兵随之后退,元帅府军队再前进一步,他们再后退一步,直到有人在倒退中被刺翻,或被自己的腿脚绊倒,爬起来顺势丢了兵器向后逃跑。 一个卷十个,十个卷一群,在国师汗阵亡的消息冲击下,成群结队的和硕特牧兵丧失勇气放弃阵线,在夜幕下向着黄河狼狈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