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的腊月初六,一封通过长城边驿站的加急报告送入乾清宫。 这封信是曹化淳从西宁送来了,看得出来沿途军兵驿卒不敢怠慢,仅仅用了六天时间就送到北京。 其实他送的信里,没什么重要情报,否则书信也无法从河湟经过审核送出去,信上的内容只是跟崇祯汇报了一下刘承宗准备婚礼的进度。 除此之外,就是建议皇帝下诏,从兰州采买一套亲王婚礼的仪制,赐给西宁。 曹化淳到新城也有段日子了,他能感觉到,刘承宗这个武装集团的气质,跟上次见面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元帅府的优点很多,他们军队战意高昂、装备精良,而且有了稳定的粮食收入与军工制造,比从前更加强大,说翻天覆地一点都不夸张。 但他不是来给叛军找优点的,恰恰相反,他此次出使必须找到叛军的缺点。 以过去的狮子军为例,曹化淳倒是勉强找到了一个缺点,那就是元帅府将官对他的态度更好了,敌意降低了。 在过去狮子军对朝廷的态度是首要敌人、绝对敌视,但是这次曹化淳进新城,不说受到良好的待遇,至少他跟许多高级将领、锦衣番子与元帅府护兵聊些与军政无关的寻常事情,都可谓相谈甚欢。 想想也很简单,人的思想是可以通过舆论引导的,在青海,他们的首要敌人是蒙古,但大元帅的对外政策不是敌视消灭,而是以吞并手段搞共同体,这种政策本身对他们的稳定没有太大益处。 但胜在兵精粮足且建立政权,体现在人们的行为上就是追求升官发财。 元帅府没有人以升官发财为耻,下起守门小兵、上至将校官员,每个人都毫无忌讳地追求升官发财,不惜为此操练、学习、做事。 他们信奉自己有堂堂正正追求财富与权力的能力,更相信大元帅能给他们证明自己的机会。 说实话,曹化淳原本是想以朝廷为例的发现元帅府缺点的,但后来发现以朝廷为例,根本找不到元帅府的缺点,甚至于追求升官发财是不是缺点,在他心里都成了疑问。 这本不应当是疑问。 曹化淳十三岁进宫,自幼在内书堂学习,教习都是翰林院的进士,不要说琴棋书画,儒家经典也不弱于秀才。 读书人讲究的是诚意、正心、修身,升官发财应该是人生的过程而非目的,换句话说就是人生应该有比升官发财更高级的追求。 但比起朝廷标榜诚意、正心,实则意不诚、心不正的风气,曹化淳实在不知道赤裸裸的追求和暗戳戳的猥琐,究竟哪个更胜一筹。 不论如何,曹化淳都认为,元帅府此时上上下下,在精神思想上都比狮子军时期更加混乱。 首先是刘承宗婚礼筹备的仪制早已僭越,那身做工精美的暗纹皮袍,虽然是暗纹,曹化淳还是能看清楚那十二章纹,他对那东西最熟悉了。 龙啊蟒啊,没有什么关系,在大明这些玩意不是随便穿,但不说棉甲戎服的团龙纹,单就飞鱼斗牛蟒袍龙袍这些赐服,能穿在身上的人太多了。 只有十二章纹,是从舜帝到大明,仅有秦代中断的帝王仪制,只有皇帝才能把十二章齐齐穿在身上。 尤其在刘承宗提到刁民之说时,他能明显感到巨大的危机感。 那些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当时在院中落座的帅府诸将听,唤醒人们潜藏在心里对朝廷的敌意,引导元帅府治下军民拥有比升官发财更为高级的追求——变革天命。 消灭其口中不务正业不事生产霸占财富的刁民,为了更多人的幸福,为了让更多人有自由追求权力与财富的机会,顺天应人,发起东征。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显然刘承宗是在统一思想,要把大义握在手里。 曹化淳看见这个时机,他想坏了刘承宗的事。 刘承宗过去以逃兵身份起兵反叛,违背了法律要被剿灭,但剿不灭的情况下,就算书信扔到崇祯脸上,崇祯也无法在道义上责难半分,因为欠饷吃不饱饭,这是朝廷没干好朝廷的事。 但如今时过境迁,曹化淳认为这场婚礼,正是削弱刘承宗反叛正义性的好机会。 他的意思是反正这会刘狮子僭越是板上钉钉,拦是拦不住了,不如由皇帝下诏从兰州采办,赐他一套亲王成婚的仪制。 最好再给兰州发一万套盐引,按国内盐价拨十万两从元帅府购三百万斤青盐,作为婚礼花费,以示朝廷对其厚爱仁义,做给河西内外看。 如此一来,将来刘承宗再想举兵,不说内部士民之心会让其束手束脚,至少河西士民官军对其抵抗必然更加坚决。 君君臣臣,就是国君做好国君的事,臣子做好臣子的事。 曹化淳觉得自己的建议很好,虽说元帅府的盐价比内地贵得多,但河湟的盐市是饱和的,刘狮子用这个牟利,盐湖的产量远超河湟消耗,用国内的盐价来买,尽管对他来说是低价,却是更大的市场,能赚到多余的钱,想来是不会拒绝。 而在朝廷这边,拨银十万,发引一万,成本最后由盐商承担,况且汉中发了大水,盐价高企,没准朝廷还能从这里头挣点钱呢。 崇祯皇帝的回信更快,仅仅用了四天就进入河湟,被驿卒交到在日月山祭告天地的刘承宗手里。 在这一亩三分地,曹化淳送信也好、收信也罢,都瞒不过刘承宗。 刘狮子知道他给皇帝写信,早在呈送兰州之前他就和杨鼎瑞一起看了书信,他不知道曹化淳的出发点是好是坏,但这建议确实对元帅府有好有坏。 好的方面,自然是经济收入,坏的方面则是威望损失,这让他对曹化淳这个信王大伴高看一眼,确实有点东西。 不过信该送还是要送,刘承宗有恃无恐,事情主动权最终还是在他手里。 如今崇祯皇帝回信过来,刘承宗没有拆封,直接递给了曹化淳。 曹化淳对这封信太期待了,拿在手上就拆,拆到一半才忐忑地抬头,问道:“大帅不看看?”
刘狮子心说信都回来了,我还看什么,不论信是什么,看你的反应就知道了。 他摆手笑道:“不看不看,皇帝给你写的信,你看就是了。”
曹化淳放心了,但他满面欣喜与期待,都在展开书信的一刹那,凝固在脸上,变成一片死灰。 皇上领会了他的所有想法,并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的建议,还在信里花了九成的篇幅,给他讲述这样做不合礼数的道理。 祭天结束的队伍向新城折返,杨鼎瑞和曹耀同刘承宗打个招呼先回去了,他们要去回家准备行纳吉、纳征礼的仪制了。 刘狮子要先后办两场婚礼,首先是迎娶樊三郎、白柳溪和云交月,其次是察哈尔的八位娘娘。 察哈尔八位娘娘都有自己的亲戚在斡耳朵部落里,她们的娘家人可太多了。 但樊三郎、白柳溪、云交月俱是家中无人,也就三郎有个车才这样没有血缘的便宜亲戚。 因此她们分别认了杨鼎瑞夫妻认做义父义母、曹耀的夫人为干姐,一起把杨鼎瑞家作为娘家。 家里没人的问题,不仅仅出在她们三人身上,整个元帅府都有这个问题。 按照礼仪,刘承宗不去亲自接亲,要派遣有儿女一双的大臣去代他接亲,问题来了,元帅府治下有儿女一双的人不少,但在大臣这个范围里,太难了。 他们起事至今,也就才五年而已,人们加入狮子营、狮子军的时候,大多是光棍儿,这几年打仗没停过,又经常千里行军,过去是没家眷、有家眷的也难在一处。 许多高级将领结婚都是这一年的事,哪儿来的娃娃,儿女双全且俱在河湟的,只有杨鼎瑞、周日强俩人。 就这杨鼎瑞仨娃娃,俩都是安塞闹饥荒时候婆姨捡的,正儿八经儿女双全,就周日强一个人。 所以接亲的任务,只能交给周日强了。 包括祭天在内,整个婚礼流程要持续七日,元帅府要准备御座、制案、节案、卤薄、彩舆等器物,杨鼎瑞家也要收拾准备。 回城的路上,曹化淳忧心忡忡,刘承宗倒是很轻松,笑道:“皇上没同意。”
曹化淳点点头:“皇上说这不对,不合礼制。”
刘承宗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随后又语重心长地对曹化淳道:“皇上说得对,你要听!”
曹化淳把这话理解为嘲讽,让他很生气,梗着脖子道:“皇上励精图治,不是大帅口中的刁民,正心诚意不应被嘲笑!”
一下子队伍里能听见他们对话的人都不说话了,人们小心地看向被顶撞的刘承宗,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刘承宗没有生气。 甚至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强忍愠怒的僵硬神色,整个人很正常,依然语重心长,重复道:“皇上说得对,你要支持他。”
他说这句话的心思很复杂,同情成分居多。 杨鼎瑞前些年给崇祯写信时候就说过,礼数是君臣父子,即使崇祯跟叛军通信,都要讲究个礼数,看得出来是个挺迂腐的人。 而在这份迂腐里,刘承宗看见的是绝望。 人没什么高级的,就和小钻风一样,狗子有天性,人也有天性,狗子有人来驯,人则有社会来驯。 每个人的行为模式,都是在和社会博弈,叫两声有肉吃,以后饿了就叫两声;叫两声挨顿揍,以后饿了就得撒撒娇,有正向激励就继续做,挨了毒打就想其他办法,最终形成一个人的认知与行为模式。 崇祯不一样,这个人严格按照自己所知的道理去指导生活,处处碰壁,活在一个几乎没有正向激励的绝望世界里,仍初心不改,每天元气满满的投入皇上这一伟大而复杂的职业里。 眼看这么个人,每天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带着国家走上不归路,刘狮子作为同行有啥好苛责的呢,没有。 “你是皇帝近臣,说这些话,我不怪你,以后没事别劝皇上,支持他,皇上做的事都对。”
刘承宗几句话把曹化淳说蒙了,问道:“大帅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上统御天下,靠的是礼乐制度,他信、他这么做,即使时局坏到这个样子,天下仍未分崩离析,因为天下没有理由分崩离析。”
刘狮子摇头道:“我没有嘲笑皇帝的意思,过去我不太理解,但如今我也有些经验了,我的经验跟皇上的经验完全不一样,我们所处的环境也不一样,我没法去嘲笑他。”
在河湟忠于刘承宗的人,和在天下忠于朱家天子的人,万全是两类人,他的经验根本不能指导皇上。 “你不要因为看见河湟的景象,就劝说皇帝做些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你看见的这些帮不到皇上,反而会害了他。”
曹化淳瞪大眼睛,早前他确实有回去跟崇祯皇帝好好讲讲河湟变化的事。 因为刘承宗在他眼中是个外藩统治者,而且还把这个没有称制的王国搞的很好,他认为很多事情对大明或许有指导意义。 但如今刘承宗明明白白的把这话说出来,倒是让他有些举棋不定:“大帅,容小人斗胆问一句,这是为何?”
“皇上是昏君吗?国事不是从他开始坏的,他只是没能力挽回而已,这水旱蝗瘟,你换了谁坐在他那个位子上也一样,大明保不住,除非……” 曹化淳急切问道:“除非什么?”
“没什么除非,皇上对自己有要求,框框架架把他自己约束得太狠,但没准把这些框架拆了,大明也就没了。”
曹化淳心说这么绝望吗? 怎么好好一个国家,让刘承宗一说感觉像明天就亡国一样。 其实某种程度上,刘承宗认为崇祯好就好在迂腐,他不迂腐国家也保不住,敢行些非常手段,自己就把自己的统治合法性干掉了。 刘承宗摇头道:“像这样,哪怕亡了国,皇上身后名也不算坏;他要是干点别的,最后恐怕不单国亡了,还成了真正的亡国昏君。”
“改朝换代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咱们是老相识了,曹老爷得过且过,不行来投我,多的不说……衣食无忧。”
刘承宗话说到一半,看见新城方向数骑卷起烟尘,没过多久就奔至近前,亲信护兵翻身下马,抱拳道:“大帅,王会首来了,带来急报。”
王会首是王自用。 刘承宗一皱眉,周边众人俱被屏退,就听护兵报告道:“大帅,王会首说,三边总督洪承畴进甘肃了。”
洪承畴。 刘承宗缓缓呼出口气,心中暗道:好一桩新婚大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