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佳把收拾好的东西一袋袋一摞摞地都搬下楼去,又把是箱子固定在才为女儿买的二手电动车后座上,她擦了擦汗,叮嘱道:“院子跟厨房都还没打扫,去了之后不要停留,听到没?”
“嗯,知道了。”
“顺便看看你弟弟在没在你奶奶家,在的话,跟他说叫他回来吃午饭。这死小子,一天到晚不着家,也不知道是不是把魂儿丢在你奶奶家里了,真是白养他了!你弟弟小时候可听话可懂事儿了,还特别爱干净,现在却一天到晚邋邋遢遢,一言不合还顶撞人,好好一个孩子就这样给教坏了,早知道,就该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听到妈妈又开始说这种话了,甄若心胃里一阵翻腾,但脸上却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逃跑似的坐上车子,随口说了句“去去就回”,就噌地开走了。一阵风似的,只两三分钟的样子,她便到达了目的地。因为大门是虚掩着的,她直接用车轮抵开进去了。“谁呀?”
正在院子里喂鸡的刘莲花听到车子的声音,转身一看是自己孙女,十分惊喜地问道,“若心,你怎么来了?”
“对呀!”
甄若心下去,刹定车子,又道,“我妈让我来送东西。”
“什么东西啊,这么一大袋子?”
刘莲花神采奕奕,眼睛里充满了惊喜,也不仔细看看,上前便把那袋东西给卸了下来,“哎呀,怎么这么轻?”
视线往下一移,她又瞧见了车座子上绑着的一叠压扁的纸箱子,越看越觉得眼熟,登时神色一变,满脸涨得通红。“呃嗯,我妈说…呃…说你以后要卖钱…就…不能丢掉。”
“呵,她能说出这些话来?我看她是嫌碍事儿了,对吧?哼,这么丁点儿多的东西,能占她多少地方?”
打开了话匣子,刘莲花气呼呼地发泄着这一周以来的怨气,“我看哪,她也不是嫌这些东西碍事儿,就是嫌我跟你爷爷碍事儿!现在嫌弃我们了,之前帮她照顾孩子的时候,怎么不见她嫌弃?人家说卸磨杀驴,她这是真把我跟你爷当驴了!呼——,气死!嫁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心眼小心气儿高,却没想到竟然如此容不得人,真是——”话到嘴边了,可转头看了一眼一旁满脸愧疚的孙女,终究还是没忍心继续说下去,暗暗地将所有的委屈全部憋了回去,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甄若心耷拉着脑袋,满脸窘迫地盯着地面看着。说实话,她真的是搞不懂了,以前妈妈每次回老家的时候,见着奶奶都特别亲热,哪次不都要伏在奶奶肩上哭上很久?怎么现在回家长住了,妈妈跟奶奶反而矛盾重重了呢?哪怕是一个不相干的帮忙照顾了这么些年的孩子,妈妈也至少会说声谢谢的吧,可为什么妈妈对奶奶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反而处处挤兑排挤呢?想不通,像这样丝毫不合常理的事情,她真是完全想不通啊!“我没做你的饭,你回你家去吃吧。”
“啊?呃——,我——,好。”
“回去吧,免得你妈又喊你。”
“现…在?”
“嗯。”
刘莲花盯着正在吃饲料的小鸡们看着,神情冷淡,似乎都不想再多说一个字。甄若心看着一向慈祥的奶奶眼底压抑着的愤怒,以及那已被岁月和操劳刻上了深深皱纹的眉头见蹙起的几分厌恶,她猛然觉察到一股患得患失的陌生感。这一刻,她心里咯噔一下,就像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夜里,不期然地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似的,突然就有些害怕了。她想哭,想哭着奔向奶奶,但却鼓不起勇气来,只得像是网络信号不好的电脑一样,缓冲了好一会儿,才红着眼点了点头,回答说:“哦,我走了。”
推着车子走出奶奶的家,她一路上浑浑噩噩的,一路走着一路胡思乱想着,禁不住地长吁短叹着。对她而言,一个是生她的人,另一个是养她的人,手心手背都是肉,要她帮着一方诋毁攻击另一方,真是做不到。可是,毕竟这两人彼此熟知对方的个性,所以即便是她强迫自己说谎,也一次都没能成功地圆场。这让她自责又痛苦,就如同是手心手背都扎进了长刺一般。嗤——,车子停住,甄若心把车子刹在门棚墙边,突然想起妈妈交代的要喊弟弟回家的事情来,不由地懊恼不已,正当她要要抬原路返回时,却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了笑声,不禁纳闷一向苦哈哈的妈妈为何今天会这般开心,竖起耳朵一听,笑容咔地掉落了一般,面部血色瞬间褪去。堂屋门口,王佳佳正哗啦啦地甩着一张试卷,一边狞笑一边跟蹲在一旁的邻居妇人嘻嘻哈哈地说着:“你瞧,物理试卷,十几分,我那老婆婆还撒谎骗我说她成绩好呢,这不活脱脱笨蛋一个?”
邻居妇人接话道:“女孩子家家的学习成绩好不好都不打紧,反正早晚都得嫁人。我不求别的,就希望我家的俩丫头能高中毕业就行了。这到时候我再帮她们物色个好人家,坐收两份彩礼,那也算我没白养她们俩一场!”
“养女儿有养女儿的好处!”
“女孩子得看紧点儿,要不然容易出事儿!”
“是啊,女孩子容易吃亏。”
“看新闻没,前几天有个中学生在网上谈了个朋友,背着父母跟那网友跑了!”
“要我说,就不应该弄出什么电脑来,都是专门坑害孩子的!”
“谁说不是呢!我听我家孩子说,她学校里不少男生都偷偷翻出学校,到学校附近的网吧去包夜通宵玩游戏。”
“那白天还有精神学习?”
“学什么习,每节课都在睡觉。”
“这些孩子,就是欠收拾,多揍几顿就好了。”
“揍多了就不顶用了,屡教不改,还要死要活,跳河的,喝药的,不多得是?”
“这…现在的孩子可真是!”
王佳佳感慨地说,“我们当年是想上学没条件,他们条件这么好却一个个不好好学习,网瘾的网瘾,早恋的早恋,真不知道都咋想的?”
稍稍停顿一下,又絮絮叨叨地继续说,“就我家闺女这成绩,也不指望她能考上什么好的大学了,更何况若心她原本上学就比别人晚,真上完大学得快三十了。实在不行,等她高中上完,就让她出去找个工作,早一年工作就早一年挣钱,也能多替天赐挣一些彩礼钱。现在的彩礼已经涨得飞快了,这要是再过几年的话,还不知道得多少呢!闺女早点儿嫁人,我跟大山也能早点儿完成这项‘任务’,少操一份心!”
“说得是啊。”
邻居妇人认同地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扶着大腿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哎呀,我锅里还烧着水呢,得回家看看去!”
大门门棚下,依墙而站的甄若心低垂着脑袋,眼珠子转也不转地盯着地面,脸色早无一丝血色,若不是她那颤抖的双唇,看上去倒真像被抽去了灵魂的尸体一般。“呵……”自嘲的笑声不经允许擅自从喉咙里蹦出来,但下一秒又被她咬碎在唇齿间,直在下唇上咬出一个成熟的石榴籽般红艳艳的齿痕。跳出去大吵一架?她自知自己笨嘴拙舌。更何况,难道分数低不是事实吗?还是说,有那把握考上名牌大学?“活该!”
她咬牙切齿地骂着自己,“谁让你脑子笨,谁让你成绩差的!”
委屈地撇撇嘴,她的眼泪如夏季午后的对流雨般,一颗接一颗,扑簌簌地落在地面上。“呀——!”
邻居妇人迎头碰上,见甄若心满眼泪水,顿时尴尬不已,她讪讪地呵呵笑了笑,加快脚步走了。甄若心擦了擦眼泪,舒缓了一下情绪,又等待着眼睛的红血丝大概褪去了,抬脚向后踢了一下大门。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一扇。她坐上车座,发动车子,开进了院子里,一直停在了客厅门前。“回来了。”
王佳佳表情自然地看了女儿一眼,又往车后座瞄了一眼,语气很是不悦地质问道,“你弟呢?”
“没见到。”
甄若心慢条斯理地把电动车刹好,径直走向客厅里。“那你去那么久?干啥事儿都磨磨唧唧的,交代的事情也办不好,笨死算了!”
甄若心立住脚,高高地昂起脖子,看向王佳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冷的笑声,语调高亢却没有一丝温度地说:“也没去多久,刚才听到你跟那个大妈聊得那么热闹,没忍心打扰罢了。”
说完,她宛如一个被主人丢弃在冰冷雪夜中对一切都绝望了的木偶一般,干巴巴地裂开了一丝没有弧度的笑容。王佳佳眉头一动,下一秒却又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一甩手,转移话题道:“你没有作业要写吗,怎么不去写作业?”
见母亲如此反应,甄若心面如死灰,她憋着气咬着牙回答说:“好,我去写!”
不对方再开口说话,她抬脚便走,快步地穿过客厅,逃一般地快步地踏上楼梯,满脸痛苦地逃离了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好累——!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抽空了一般,没有一丝力气。此时此刻,她迫切地需要那结实又温暖的大床接住自己,甚至再慢一步,怕是就要昏倒了。奔至房间,她迫不及待地来到床边,张开双臂向后倒去,就如被拦腰砍断了的大树轰然间失去了生命一般。疼吗?当然疼了!平常的时候,要是像这样直挺挺地摔躺在床上,她是很难鼓起勇气的。“啊……”叹息着,她双眼无神地望着白刷刷的天花板,绞尽脑汁地想了许久许久,也想不明白妈妈为何会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来。“作为母亲,”她呓语般地呢喃着,“怎么能随便跟别人一起嘲笑自己的女儿?”
嘴角机械地勾起一丝弧度,眼角处两滴晶亮的泪珠悲伤又无助地滑落了下来。这天晚上,一直到半夜一点了,甄若心也没能入眠,想了又想,依然是搞不明白。“不明白,实在是不明白啊。”
她用力地裹紧棉被,试图找回一些温暖,“我到底为了什么降生的?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呢?”
呵地冷笑了一声,她唰地睁开眼睛,扫视着这黑漆漆的房间,沉默良久。突然之间,一种强烈的思念涌上心头,她细细推敲,却不知自己在思念些什么,只徒然地多了一丝悲凉的孤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