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念寻每天晚上同一时间都会出现在校诊室。少暮每天对她重复做同样的事,然后看她离开,又等她回来。他希望她的过敏既要有明显好转又不要好得太快。事实上也正如他所愿,一切都刚刚好,皆在情理之中。念寻对少暮的信任与好感急剧骤升。“叔叔,这药真的好神奇啊,我的过敏明显好转了呢!上次我在医院连续挂了一周的吊瓶都没用。”
念寻看他的眼里满是崇拜,少暮默笑不语。 周末学校放假,念寻的过敏治疗要暂停两天。少暮将诊所其他同事的夜班都换成了他自己来上。他说别人都有家有孩子,自己反正也没人牵绊,住家住校都一个样。在学校还能天天看着学生不会孤单。这样的说辞让人听起来倒也不至于觉得过意不去。谁愿意在值班室独守空房?于是大伙都将自己的夜班奉献给了少暮。少暮从没想到两天的时间竟是如此漫长的等待。他什么事都不想干,脑子里不断回忆念寻说过的话。她讲她喜欢画画,可又说没有学过画画。她还说她喜欢看书。“我喜欢看童话故事。”
少暮记得她这么说的时候真是跟童话一样认真。其实俩人总共也没说多少话,毕竟都很不熟。少暮真希望再看到她和向南在一起时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可自己总不能和她也玩石头剪刀布吧?下次见面该聊什么呢?周一晚上学生回校正常夜自习。少暮心里止不住的雀跃。有意无意在镜子前多看了自己几眼。一双干净的手去水龙头下洗了又洗。40岁早已过了谈情说爱的年龄,竟然还会有心跳,会有思念。他碰过的女人不少,却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感觉。诊室里早已没有了看病的学生,少暮耐心等着他的最后一位小患者。不一会儿,念寻与往常一样身穿校服,肩背书包,面带浅笑出现在了门口。她漆黑闪亮的眼眸点燃了少暮的幸福时光。俩人一起来到里间诊室。一个拖鞋上床躺好,一个低头做基础准备。他们话虽不多,做事却有了默契。外面的诊室门敞开着,偶尔还有学生进来要个药什么的。一般很少会有人这么晚来打扰他们的安静。念寻很安静地闭着眼任由少暮在她脸部上药按揉。她很少主动说话,总是少暮问一句她才嗯一声,仿佛心不在焉在走神。“最近学习辛苦吗?”
少暮问道。无论如何他都是长辈的身份,聊学习是最安全的话题。“还好吧。”
念寻闭着眼睛的样子真是很乖。“你要注意多休息。”
少暮说。念寻没有回应。也许是觉得没必要回应吧。其实少暮也不喜欢说这些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话。他平时最讨厌别人问他一日三餐吃了吗,在干嘛这类废话,真的很懒得回答。人一辈子多少时间都浪费在说废话做废事上了。他把这些人称为废癌患者。他觉得哪怕一个人发呆犯傻也比得废癌有意义。他喜欢有话就直奔主题,精准明了,然后做垂直深聊。谁知现在他自己竟也成了这样的废癌患者。可是俩人面对面十几分钟不说话未免太尴尬了,却又找不到迎合念寻的话题。自己毕竟是叔叔辈的人,说话不能太唐突。他不敢像她幼儿园时那样再吓到她了。不过念寻很久不喊他叔叔了,也不喊别的称呼。“我不算是特别会用功的那类人。”
过了好一会儿念寻说。少暮心里松了松,她可能走神了现在才回过神来。“但你功课一直都很好啊。贝贝就不行,报了那么多补习班也没见有提高。”
“你们家长不能要求孩子十全十美的。学习又不是唯一的。”
念寻的话听起来似乎很熟悉。“你说得对,快快乐乐就好。”
少暮说。念寻没有接茬,又是一阵沉默。两个人像在来回打球,因为念寻的不接球,聊天再度中断。“爸爸妈妈没有给你压力吧?”
少暮换了一个话题,而且换成了一个问句。“嗯,还好吧。”
念寻的回答很简短,似乎不想深入。真不知道小丫头心里在想什么,这么尴尬的东拉西扯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于是少暮好久没做声。他俩之间像是很近又像很远,仿佛有默契又似乎有代沟。……“哎,”念寻忽然睁开眼睛望着少暮,好像有话要说。“嗯?”少暮停下了手看她。他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这些小年轻的跳跃思维了,他俩的节奏完全错开。“你知道吗?我见到你就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好像……好像我们一直都认识似的。”
念寻笑起来时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少暮一怔,全身都被念寻的笑融化了。不知道是她的笑太纯洁还是这些年根本是自己忘了笑。他在心里把她的笑容复制了一万遍。她刚才说什么?说我们好像一直都认识似的?“我也觉得我们一直都认识似的,说不定我们上辈子就是……”少暮立马打住,顿了一下,改成,“就是一家人呢!”“嗯!也有可能哦!”
念寻说道,“你知道吗,虽然你年龄和我爸妈差不多,可是我感觉你比我爸爸妈妈好沟通多了,是那种像朋友一样的感觉。”
“那我就是你的大朋友咯!”
少暮的幽默感提升很快。“对呀,就是那种朋友的感觉。但你比我的那些朋友要更有深度。”
念寻闭上眼睛继续说。“是吗?”
少暮笑着问,“你朋友多吗?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啊?”
念寻马上又睁开大眼睛,“哪有!你不要乱说的。”
少暮被她着急的样子逗笑,“这有什么?很正常啊。我看有个男生对你很好嘛!”
一时间气氛顿时轻松许多。“你说向南吗?”
念寻还是脸红了,“他很像我小时候一个朋友,我好几次把他当成我以前的那个朋友了。”
“那你那个朋友呢?你想他可以去见他啊。”
“又不是我想见就能见的。”
“为什么?”
“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甚至都不确定有没有这样的人。”
“啊?我都听糊涂了。”
“我自己也挺糊涂的。有时候觉得他已经很久远了,有时候又觉得他就在身边。也可能是我的记忆有问题了吧,妈妈说我的记忆有一点点和别人的不一样。但一定有这样一个人的。”
念寻的表情极其认真。“现在找一个人没有那么难,你可以利用网络和通讯设备。他叫什么名字啊?”
少暮心里突突突跳起来。“不告诉你!我已经把那么多秘密都告诉你了。”
又是一副狡黠的孩童表情。少暮发现念寻整体还是偏冷静了些,这才让人觉得她那些生动的表情太短暂。“那谢谢你的信任,看来你真的把我当朋友了。”
“那当然了!”
念寻闭上眼继续配合少暮。只见她嘴角微翘,睫毛颤动。少暮盯着她宁静的脸挪不开眼睛。这眼眸,这轮廓,让少暮一阵脸热,又让他连连轻叹。他究竟该感恩上帝让他找到了念寻,还是该诅咒上帝让她失去了记忆?眼前的她明明是纯子,自己却什么都不能说。校园内虫鸣蝉叫此起彼伏,夜来香阵阵扑鼻。少暮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将眼中的炽热化为冷静。他紧抿薄唇,抬起尖挺凌厉的下巴,白皙修长的双手轻轻划过念寻的额头,眉棱,再到她的眼角,然后是她的鼻梁,她的双颊,绕过她的唇,再拂过她的下巴,她的耳际,她的颈部,温柔地将药膏抹在她面部皮肤及各处重要的穴位上。动作专注而精确。突然他指尖一滑,手碰到了念寻的锁骨,少暮的心咚地吓了一跳。怎么这么不小心!好在念寻并没有察觉。少暮直了直腰不敢再大意,加倍小心谨慎地去完成剩下的步骤,不允许自己再恍惚走神。无论他再怎么放慢动作,拉长时间,重复步骤,手里的活没有不结束的理由,太晚了也不合适。最后一个穴位的点按揉压结束了。白天漫长的等待到了晚上一眨眼就这样没了,念寻又该走了。“好了。”
少暮低声像耳语似的只说了两个字。他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脸就像夜空的冷月一般寡淡无欢。少暮只顾忙着低头垂眼收拾药盒,将桌面上摊着的用具一件件分门别类装进格子里,盖好合上,再放进柜子里去,一抬眼正好对上念寻的眼睛。四目相对,她唇角一弯。他如同触电一般,忧伤的心瞬间融化成温柔的水波。少暮立即避开念寻的视线去整理桌上的棉签。空气安静到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念寻下床,穿鞋,背好书包。他在一旁静静地看她下床,穿鞋,背起书包。念寻抬眼看他,他知道她还有一句再见要说。“快走吧,不早了。”
他轻声催促道。“嗯,再见!”
念寻冲他摆摆手便消失在门外。再见!再见!他讨厌再见!讨厌!关上门后,少暮一屁股重重坐在椅子上,对着桌上那个无辜的迷你小药枕狠狠锤了两下。他真想对着念寻的背影喊她回来,可惜她听不见他灵魂的呼唤。为什么每次看着她从眼前离开,他的心都像被生生剥离般疼痛 ?可是每当俩人靠近时,他又必须用定力去克制自己喷薄而发的情感才不至于失态。他的视线不敢停留在她的唇和她发育良好的胸,更不敢去探她的眼睛。他得屏住呼吸,按捺心跳,才能勉强气定神闲。当他低下头做按摩时,念寻真切的呼吸不可避免地就扑在他的脸上。那一刻他真担心自己会失控。他告诫自己:不可以!可是越压抑越燃烧。他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去紧紧拥抱亲吻念寻。他真想祈祷宇宙永驻,时光凝固,永远就停留在此时此刻。他愿意将自己的一天24小时都化成此刻与她独处的分分秒秒。窗外的虫鸣蝉叫还在不知疲倦地继续着,月色冷冷地洒在人间。少暮胡乱冲完澡后便躺到了床上。房间里即便是开着空调还是燥热难耐。他翻来覆去弄得身下的床咯吱咯吱响,脑海里不断循环再现刚才念寻看他的眼神。难道她一直都在看我?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她就一点都没有读懂我眼里的一往情深吗?以她现在的年龄和认知,对情感不可能一无所知。连贝贝都知道男女情爱,她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吗?念寻啊念寻,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迟钝啊?你不是说我们像认识很久的朋友吗?那你能不能再大胆一点,再向前迈一步啊?一步就行。当然也有可能一切都只是他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念寻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中年男人?毕竟他们是隔着不同时空的两代人。这样想又使他略感轻松,仿佛能减轻他的负罪感。他不希望自己给她带去干扰和困惑,更担心念寻知道了他的企图后会对自己产生反感。所以许多次他既想去深情凝望她的眼眸,又怕惊扰她那颗平静的心。少暮心底千转百回,只恨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两个分裂的自己就这么互不相让彼此折磨久久不息。只有一种办法在他靠近念寻时可以心无波澜平静如水。那就是把她当成纯子。想起纯子,他所有的痛苦和不安都被轻轻抚平。他像是又回到了从前,他们仿佛一直都在一起,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少暮不知道自己究竟爱的是纯子还是念寻,还是把对纯子的爱寄托在了念寻身上。少暮迷迷糊糊疲惫得不行。为什么每次见完念寻都跟打了擂台赛似的那么累?他真怕和念寻在一起久了自己会被逼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