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桂花香。桂花已经开了两波了,天气渐渐转凉。窗外阳光投在念寻身上,她的侧脸轮廓刚好印在了墙上。她已基本恢复正常。但是脑部剧痛会随时袭击她。医生说是因为脑神经细胞的分裂组合导致的这种症状。医学干预几乎不起任何作用。发作时必须有人在旁边,防止她由于极度痛苦而做出极端的自残行为。念寻每次发作时会呼吸困难,抱头乱撞,但拒绝旁人靠近。一次她痛到极点,用脑袋往墙上咚咚咚撞得鲜血直流,手里揪掉了一大把头发。少暮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念寻出院后少暮就把美术班停了。该退费的一一退费给他们,还想继续学的,少暮就把他们转介绍给自己熟悉的同行。这样他就可以专职在家里照顾念寻的生活起居。但除非头痛发作,念寻并不需要被照顾。可一旦头痛发作行为失控时,她又坚决不许任何人插手。回家后的念寻异常安静很少说话,更不哭闹。新长的头发已经完全盖住了头皮。那根根直立的短发,像极了脑袋上扎满了针灸,又像是浑身竖着刺的刺猬,宣告着它的不信任与不妥协。这款怪异的男性发型衬得她脸上的五官立体感十足。光洁的脖子没有了头发的修饰,越发修长挺直,却添了一份孤独冷硬。少暮有时候静静看她的侧影,都能强烈感受到她那满满的生人勿近,时刻备战,随时宣战的剑拔弩张。都已经离开医院回了家了,为什么还会如此警惕?什么时候才能放下那根永远绷紧的弦?如果回家都无法消除她的恐惧,只怕惊弓之鸟将会是她今后的常态。最奇怪的是她一天到晚要不停反复地洗澡,洗了又洗,不厌其烦。少暮猜到了一些,并不多问,只盼时间能慢慢治愈一切。这天夜里,少暮正准备上床,隐约听到念寻卧室里传来异样的声响。他第一反应就是她头痛又发作了,立即跑到她卧室。只见念寻躲在床角落,惊恐地往里缩。不像是头痛发作,更像是梦游状态。“念寻?”少暮轻唤。念寻像是听到了,回头看他,眼神却是空洞的。“不怕,我在这儿,来。”
少暮朝她伸出手。慢慢地念寻眼里有了内容。她犹豫了一下,把手递给了少暮。少暮缓缓将她拉进怀里,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爷爷?”怀里的念寻低声喃喃。少暮把怀里的身体往胸口紧了进。一会儿,念寻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伴随着嘤嘤的呜咽声。呜呜呜……念寻哭声越来越大,所有的屈辱痛苦终于打开了释放的缺口。少暮抱紧她泪流满面。渐渐地念寻恢复了平静,蜷缩在少暮怀里一动不动。少暮轻拍她后背,就像哄小时候的贝贝睡觉一样。突然念寻从少暮怀里抬起头看他:“少暮?”她的眼神开始聚焦,意识完全恢复正常。“我……”她局促地抓了抓头发。“念寻,我在这儿,不怕。”
少暮将她重新揽入怀中,念寻触电一般抽出身去。“你,你是不是闻到我身上的气味了?”她嗅了嗅自己的身体,慌忙起身下床,“我去洗洗。”
说着往浴室走去。“念寻。”
少暮去拉她。“不要碰我!”念寻一把甩开他的手,像被激怒的狮子。“念寻!”少暮猛地一把将她往回拉。念寻险些摔倒,站稳后她愣愣地看着少暮,脸上还挂着泪珠。“念寻,你没有错。别人犯了错,你凭什么要把错揽在自己身上?别人故意推你摔倒,你凭什么就认定是你的腿有问题?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这么轻易就认输了?”
念寻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泪水就抢先夺眶而出。“如果连你自己都嫌弃自己了,全世界都会找理由欺负你。不就是被泼了一身脏吗?还回去!看谁狠过谁!”少暮豁出去了。他不想再刻意回避。不撕开创口,她的伤怕永远都好不了。念寻站在原地没动,像被少暮吓到了,又像被触痛了,满脸都是不断涌出的泪水。“你,没有亲身痛过,没有资格在这里教训我!”她冷冷道。“你不要扩大不幸,更不要拿它当逃避的借口。”
少暮咄咄逼人。“扩不扩大,逃不逃避,它都在,它都在啊!”念寻高声喊道。“念寻,生活不过是出了一点点小问题,没什么的,我们一起解决。不要就这么认命了,偏要漂漂亮亮,骄傲地活着!”少暮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我当然不想认命,我从来都骄傲。可事实就是事实,我再也没有骄傲的资格了。现在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脏!我脏,我不干净,不干净你知道吗?!你让我怎么不认命?!”念寻已经泣不成声。听她亲口说出这些,少暮的心像被剜了一块。“我当然也想漂漂亮亮地活,可是活着就得时刻记着这些屈辱,它时刻都在提醒着我!”此时的念寻一反常态,眼底尽是哀怨。少暮又想去拉她,被她一把推开,力道之大出人意料。她自己也因为用力过猛,后退了两步才站稳。“可是,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不成全我?让我轻松地死?你其实根本不了解我,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你凭什么逼我屈辱地活着?你凭什么替我做主?你是我的谁?我恨你!”念寻浑身颤抖。她满眼通红,嘶哑着声音对少暮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少暮惊呆了。“秦念寻,想死是吗?行,现在死也不晚。”
少暮冲到窗边,呼啦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朝念寻吼道:“从这里跳下去,马上就可以结束。就像你妈妈那样。我不拦你,我成全你!我和你一起跳!想死多容易啊,活着才不容易。死从来不需要勇气,活着才需要。对,死很轻松,死了就不用再面对那么多苦难了。活着多苦啊,你问问这世上活着的人,他们哪一个不是背负着痛苦在咬牙活着?!难道他们都是因为怕死才活着?只有无能者才选择轻松的死,因为他们没有解决困难的能力!选择死就是为了逃避!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了解你。我一直以为你是勇敢强大的,你不会屈服,也不愿听命摆布。原来你不是!你不敢!念寻,我真没想到,那么多坎都一道道过来了,你竟还在想着死。你早说啊!世上死人那么多,不缺你,也不多你!”少暮越说越高声,眼睛都红了。说完抓起桌上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瓶,胸口还在一起一伏喘着粗气。念寻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眼里有太多一闪而过的内容。少暮突然后悔自己过激了。他紧张地盯着念寻,等着她随时有可能下一秒就爆发的头痛袭击。但是没有,墙上滴答滴答的钟声敲破了屋子里的寂静。“念寻,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陪你一起走。你不是一个人,你不孤单。”
少暮看着念寻眼睛说。他觉得自己刚才真的挺残忍。突然念寻哗的一下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少暮心想不好!再看时她并没有倒下,也没有头痛发作。“我脑子很乱,我要好好想想。少暮,我困了,我想睡觉。”
少暮这才觉得自己就像打了一场大仗似的,浑身都快散架了。念寻又怎能不累?少暮帮念寻回到床上躺下,替她盖好被子关了灯。自己就坐在她床边。黑暗中念寻两眼瞪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好一会儿,她把手伸进少暮手心,“少暮,我不想想了,脑子坏掉了。我先睡了。”
“那就不想,睡吧。”
少暮凑到念寻耳边说。不久,黑暗中传来念寻轻微的鼻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