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探视日!少暮看着日历皱了皱眉。佳慧应该不会再来了吧?上次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可是她认准的事谁能有办法让她放弃?坚持就是她的强项。当年若没有她的坚持,俩人也不会成为一家人。正想着,干警进来喊人:“钟少暮!”“到!”“家属来看你了。”
狱友们投来羡慕的目光。如果可以捐赠,少暮真想把自己的会见机会分摊赠予每一位同室狱友。“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后面还有一帮人等着呢。”
干警不耐烦催促道。齐威被少暮刺穿腹部,脾脏破裂大出血,齐晓健吓得魂飞魄散。看着少暮扬长而去,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打急救电话少暮当夜就把录音证据交到杨晓宇手里并自首,随后便为自己整理好了进监狱的行李。了了心愿后的他一身轻松,至于去哪里,去多久,一切都无所谓。齐威经抢救保住了性命。出院后检察院将其移交至法庭。丽城市人民法院以恶性强奸杀人罪判其无期徒刑,他直接从医院就去了监狱,少暮则以故意伤害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真想不到啊,单枪匹马揪出警方苦苦追查的真凶。你让我这个老警官都自叹不如甘拜下风啊,哈哈!”因为念寻的案子,少暮与杨晓宇俩人后来成了私交很好的朋友。杨晓宇是名经验丰富处事低调的老公安。秦念寻被害案因为局里工作重心转移被搁置许久,他一直心有不甘,便独自一人继续对此案展开跟踪调查。可许久之后依旧毫无进展难以突破,不免心中懊恼不已。直到少暮送来了最直接的证据,此案方告一个段落。至此,骆珊珊自杀案,秦伟殉情案,齐威强奸案,原来一切都是果承前因,杨晓宇这才恍然大悟。“不过你不应该自己单独行动,太危险了。而且这个结局,你的代价太大了。”
“我不觉得,非常划得来。”
少暮说,“接下来念寻的下落你再帮忙打听一下,有消息就和我联系。”
“我已经把圈内朋友所有能动用的关系都启动了,连早年警校毕业的老同学和战友那边也都打过招呼了。只要人还在,一定能查到消息的,只是个时间问题。我这边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的。”
随着对少暮的了解,杨晓宇觉出了少暮对念寻不一般的情感,俩人的关系绝不止是两家旧交这么简单。但凭他对少暮人品的信任,他愿意继续帮助他追踪念寻的下落。但杨晓宇最终还是没有给少暮带来他想要的消息。念寻像是突然从世上消失了一样。从理论上来说,无论谁,再有意躲避也会被暴露在大数据监控之下无处遁形。短期内没有消息可能是搜索遗漏了死角,可是近两年时间的地毯式搜寻,连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唯一的可能就是本人没有了生存行为,自然就无法再留下生活痕迹。当时念寻身体尚未完全康复,随时都有复发的风险。她在心理受到重创后诱发疾病或者一时想不开走极端都是极有可能的。直觉告诉杨晓宇,念寻已经去世。至于遗体发现后公安机关没有通报,可能是信息滞后或者是信息覆盖出现了死角。全国这种没有被及时披露上报的事故多如牛毛,即便在当地通报了,也可能没有及时同步扩散,又被新的内容更新替换覆盖了。少暮起初并不相信杨晓宇的推测,可是当他真的跟随时间流逝的步伐一天天煎熬地等待时,心存的侥幸便如指缝间的细沙,终于渐渐流尽。一个月没有消息,三个月没有消息,半年了没有消息,一年了,还是没有消息。将近二年时间过去了,念寻真的像人间蒸发似的消失得干干净净。再后来不知为什么他竟留意起失踪猝死类的新闻报道。只要看到哪里有发现女尸的消息,他瞬间就会轰的一声血冲大脑心脏紧抽,暗自颤抖着细细去核对上面的年龄身份。到后来,与其说他是在寻找念寻,不如说是在等她的死讯。他只知道如果她死了,他要去为她收尸。再或者她已经不在了。一想到这,少暮心如刀割。可果真如此的话,自己还能再为她做什么呢?唯有祈求她的灵魂安息,走得安详,回归属于她的大海。突然,他想马上做点什么。杨晓宇接到少暮的电话时有些诧异。他竟然要他将他家书柜上的一本《小王子》带进监狱去,语气急促情绪激动,完全不像平日里理性的他。杨晓宇猜不出少暮到底想要干什么,只得依言用他留给自己的钥匙进了他的家。少暮临走前曾把自己房子的钥匙托杨晓宇代为保管,以防万一念寻回来也好有个住处。杨晓宇很快就在书房里找到了少暮要的那本《小王子》,就在书柜的最外侧。少暮的书房除了书并没有别的奢华装饰,书桌和电脑都蒙上了浅浅的灰,时光仿佛定驻在主人离开前的那个区间,再也没有往前走过。杨晓宇的视线落在了书桌上堆得高高厚厚的好几摞素描稿纸,几乎占满了大半张桌子。他看了一眼最上面的几张画像,都是同一个男人不同角度的速写。侧面,背部,腰部,肩部,轮廓都很模糊。不像是在习作,更不像在创作,思路好像很凌乱。旁边一堆画稿画的则全是人脸。可是每一张脸部画像都只单画一个五官。杨晓宇又随手翻了翻另外几堆画像,只觉得这些眼睛鼻子嘴巴都很眼熟,却又说不上来哪里见过。这么多类似的脸型和五官,更像是画作者在捕捉一种感觉。杨晓宇迅速去翻堆在最外边椅子右侧的那两堆稿纸,发现脸部轮廓越来越清晰,五官特征越来越集中明显,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就在他嗓子眼酝酿。杨晓宇越翻越快,手中的稿纸纷纷飘落,在灯影下飞舞。翻到最后几张,杨晓宇已经猜出了答案:是齐威!通过刑侦模拟画像以画追凶是侦查办案的手段之一,但是现在排查凶手已经很少再用这种费时耗力的方法了。加之画像师敏锐度不强,有时会给案件带来导向偏差,所以大家更倾向于选择快捷的高科技手段来精准排查凶手。站在一堆堆半米多高的画稿前,杨晓宇久久不能平静。“真没想到你是画出来的齐威啊!”
杨晓宇将《小王子》送进监狱时,与少暮见了一面。“没办法,我只能选择最笨的方法。”
少暮沉默了很久才答道。那段时间他强迫自己对着网上曝光的那些照片,捕捉那个对念寻行凶的男人的轮廓。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每一笔都像是刀割,整整割了好几大摞。少暮在确定怀疑对象后又花了大半年时间才跟踪到齐威的行踪,期间崔有宽前后帮了不少忙。于是在那一夜,他将自己和念寻所受的痛如数奉还给了那个刽子手。少暮也没想到自己曾经学的速写技巧竟然能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当年在海边纯子教过阿原用贝壳在沙滩上练速写,针对一个特征迅速抓准物体的框架轮廓进行练习。他的好奇心使他学得很快,他的好胜心又令他一直心中不服暗自赌气,因为他再怎么画也比不过纯子用尾在沙滩上轻轻划几下来得更加生动准确惟妙惟肖,“阿原你几岁啊?你怎么还那么小气呀?这还生上气了啊?嘻嘻,你真是幼稚得可爱。”
至今他还记得当时纯子笑他幼稚的情景,她永远都是那么轻柔的语气。那时的纯子知道自己今后会遭遇如此惨烈的命运吗?少暮随年轻干警来到会见室。透过玻璃看见里面的格子间已经坐满了人,佳慧早已等候多时,他只有推门进去。也真是难为她了。想想也确实惭愧。自己既不是好丈夫,更不算好父亲。他从来也没有为了妻子孩子拼命干过点什么,还总是给他们添麻烦。好在佳慧现在过得很幸福。贝贝虽然只考了一个三流大学,他也已经很满足了。他们都已经不需要自己操心了。进监狱正是他心之所求,他想轻轻松松就此了无牵挂了此一生。可他的平静马上就被家人的频繁露脸打破了。佳慧隔三岔五不是送东西就是捎话进来,探视日的会见更是一次不落。佳慧话里话外的还是怪他管得比警察还多,不该如此冲动莽撞。其实那一夜的他,恰是从未有过的冷静。只是不曾想竟是牵连了家人,害他们一趟趟老往里面跑。这份厚重的情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次都是同样的人,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和神态。无非就是叫他好好表现,安心改造,争取宽大处理早日出狱,叫他不要着急慢慢适应。少暮哭笑不得又只能听着。他何曾着急?他并不想出去,那他为什么又要费心好好表现争取减刑呢?在里面不好吗?外面又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谁又知道念寻是否还在他的世间,那他着急出去又为了谁呢?可佳慧不管,继续她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不知道她这种过度介入令少暮窒息,甚至令他生厌。时间一久,少暮那点对家人的愧疚终于被佳慧慢慢消耗殆尽了。起初他还会主动说几句,渐渐便失了奉陪的兴趣,刚来就盼着她快点走。再后来,说不了几句话他就会主动挂电话。可即便他这副态度,佳慧依旧还是圣母般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照样对他嘘寒问暖,少暮便再也轻松不起来了。佳慧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佳慧了。她的不恼不怒不愠不火更像是要证实他那天晚上对齐威的冲动举止根本就是个错,这已是无法否认的定论。少暮不可能与她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