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钟方圆的病房出来后,陆微别的手脚都软了。
倒不是因为钟方圆。
她虽然不敢打包票未来会不会有新的变故发生,但是就现在钟家一家人的状况来看,她这次险是冒对了。
如果今天她不来这一趟,钟方圆的寿命就只剩下15天了,而几种人工肝脏的方案都可以将钟方圆的剩余寿命提高,让她活到八十多岁。
钟方圆父母的寿命也有些提高,想来是因为两人不用承受丧女之痛的原因。
可是,千算万算,她没有算到,霍奕会因为这事儿怀疑上她。
刚刚他看她那表情,分明就是在怀疑她!
她暗暗祈祷,如果她走得足够快,霍奕就不会追上她,跟她说些有的没的。
但显然,腿短的人走不快。
“你一会儿还回我那儿去找绵绵吗?”霍奕问道。
“啊?”陆微别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是个事儿都要做个决定才行?
霍奕挑了嘴角,“要是不着急的话,回去之前,陪我喝杯茶?”
陆微别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霍奕当真把陆微别带到了一个茶楼。
他喜欢喝茶。喜欢桌子前,一点点把热水烧好,洗茶具,泡茶叶,等着叶子在水中舒展它的形状和味道,等着舌尖那一点点烫、一点点苦、一点点香。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茶了,因为这个老派的爱好,是他的父母教给他的。
他们离开他后的许多年里,他甚至连“茶叶”两个字都不想看到。
而他今天,带着陆微别走进了一家茶楼。
他觉得很神奇。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能在陆微别面前把自己暴露在过去面前,好像……
好像无论如何受伤,她都会保护他。
是因为那一碗粥吗?
还是因为无论他情绪多么暴躁、想法多么不堪,她都能理解,她都会陪着他?
“凤凰水仙。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霍奕把茶盅摆到陆微别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微别没做任何多余的反应,端起杯子就喝。水温很烫,她微微皱了眉。
霍奕看着陆微别即将要垂到茶杯里的脸。
他已经可以确定,陆微别有一个秘密。
她好像特别希望自己可以顺从别人。
不,准确地说,她是不喜欢在小事上做决定。但她又特别喜欢在干系生死的大事上帮别人拿主意。
这个习惯很矛盾,也很诡异,把他的好奇心吊得老高,让他特别想追查到底。
但看到陆微别现在窘迫不堪的样子,他突然不觉得自己需要知道这个秘密了。
成年人嘛,谁还能没有点儿秘密呢?
“方圆这回也算是因祸得福了。”霍奕转移了话题。
陆微别茫然地抬头看着霍奕。
他不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的?
霍奕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也不戳破,解释道,“自体移植比异体移植多了很多好处,以后排异之类的罪,方圆都可以不用遭了。”
“嗯,也是。”陆微别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霍奕微微笑了出来,“要是这个手术能成,不光是对方圆,对很多和她类似的病人都会有很大帮助。那你可得算是功德无量了。”
陆微别勉强扯了个笑容出来。
要是真能把你和绵绵都救回来,那才算是功德无量呢。
想到这里,陆微别强打了一点精神起来。
钟方圆的案例给了她一点自信心。
至少现在看来,她的超能力还是有些用处的。
那么,就算她的超能力最近出了一些小乱子,霍奕和薛绵绵,该救还是得救的。反正他们两个都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在他们这个年纪里,就跟一天没剩也差不了太多了。
既然现状已经跌到谷底,那倒不如干脆搏一搏。
她坐直了身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霍奕,开始认真思考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霍奕出事?
她左看右看,霍奕都不像是有血光之灾的样子。
他生活刻板得像谢耳朵,每天吃什么喝什么安排得明明白白,没有垃圾食品,也没有烟酒废气。虽然工作忙,但是他年纪不算大,又是一个人生活,下班以后他就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事情了,不像别人,一根蜡烛两头烧。在医生这个群体里,他的健康状态算是非常好了。这么看来,一个多月后,他应该不是死于身体问题的。
死于意外吗?
这个概率也不高。她观察过霍奕,可能是因为之前的心理阴影,霍奕比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活得小心。他过马路一定要走人行横道,从不贴着高层建筑的墙边走,开车的时候谨守交规从不斗气,稍微疲惫一些就不会开车,路上遇见人群聚集的地方一定绕道走,不管那里是在吵架还是在促销,家里常备灭火器灭火毯和防毒面具。这种人,遇到意外的概率真是微乎其微,遇到意外无法自保的概率更是难以计算。
难不成是死于仇杀或争执?
大部分情况下,霍奕都是个性温和与世无争的,再加上他逢年过节总是主动和人换班,在单位里人缘相当好;他特别欣赏奋力求生的人,所以对待积极治疗的病人总是特别有耐心,特别有热情,病人也都特别喜欢他;至于邻居……算了,她怀疑他根本不认识自己的邻居。
总体看来,霍奕是一个在人际交往中界限非常清楚的人,比如送她回家的时候,会贴心地把车停在小区门口,而不是直接送她进家,这样的人很难冒犯到别人啊……
突然,陆微别灵光一闪!
霍奕的确在大多数时候,的确是界限清楚个性温和的人,但他在面对求生欲望不强的人的时候,却是一个暴躁的偏执的人。
这让他时不时就会干涉对方的选择,有时气不过还要去教训两句。
陆微别看着霍奕,他正悠哉游哉地一口一口呷着茶,全然不见面对张林的时候,脸红脖子粗的样子。
她暗暗叹了口气,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可这系铃人都不在了,这个催命铃铛要怎么解?
她咬了咬牙,决定万物自寒暄而始,“那个啥……你喜欢喝茶?”
“嗯,我爸妈都喜欢,带得我也挺喜欢的。”霍奕慢悠悠地答道,“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来喝茶。”
他没说是从何时开始,但陆微别明白。
这么直戳痛处,好像不太合适。
好不容易挑起的话题不适合再继续,陆微别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霍奕也不觉得尴尬,继续一口一口地喝着茶。
陆微别暗自鼓了鼓劲儿,重新开启了一个话题,“其实……圆圆的这个事儿,也是挺可惜的。离移植手术就差一步之遥了,结果还要冒这个风险……”
“器官捐献毕竟是权宜之计。每个等待移植的人都有器官可用当然是最好,但我们也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别人的善心上。再说了,移植总得有排异那一关要过,往后的日子也没有那么轻松。所以我们还是要寻求新的技术突破,自体移植也好,人工器官也好,都是很好的方向。”霍奕道。
“话是这么说,但等到技术成熟,不是还需要一段时间吗。”陆微别道。
“难道大家的捐献意愿上升,这就不需要时间了?”霍奕挑了挑眉,“根据我的经验,改变人心,那可比改变技术难多了。”
“这倒也是。”陆微别对自己的话题选择很是满意,果然,要想和一个大夫聊天,最好的话题就是科学问题。
与科学问题相关的伦理问题,更是再好不过了。这种事情也说不出什么对错,你来我往,最能激发人的表达欲望。于此同时,还非常适合输出价值观,帮想不开的人捋捋思路,让他想开一点儿。
这么一满意,她就有点儿得意忘形,说出口的话就欠了一些考虑,“愿意做器官捐献的人,真的都挺伟大的。”
霍奕顿了两秒才道,“是啊,他们很伟大。”
陆微别脑中轰的一炸。
傅茵也捐了器官。
她本身是想旁敲侧击地解开霍奕的心结。或者解不开心结也好,至少可以缓和下霍奕心中的孤独和愤慨,让他能在再面对求生欲不强的人时更加理智。
可没想到,她挑了两个话题,居然每一个都正中红心,直接戳到了霍奕的伤疤。
她又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霍奕被她戳中心事,心情也一时有些混乱。
两人被一种诡异的安静笼罩着,乍一看,是平静得近乎死寂的氛围,可细看下去,确实暗潮汹涌,难以平息。
陆微别的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两人都吓了一跳。
陆微别闭了闭眼,才堪堪稳住了凌乱的心跳,接了起来。
对面薛绵绵中气十足地道,“你俩还在医院附近吗?我在去医院的路上,一会儿去看付冰,要不要一起?”
陆微别脑子还有些打结,“怎么突然说要去看付冰?”
“我刚刚跟陈老师聊了聊,说是今天付冰的切片结果出来了,她不敢看。”薛绵绵,“我想着,反正秦立睡得跟头死猪一样,我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过去看看。而且你们不是也在医院这边儿吗?正好不用来回跑了。”
陆微别知道陈雪在怕什么,这事儿也算是由她而起,她过去也是理所应当。
但是……她看了看霍奕。
怎么才能不把他卷进来?
霍奕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听见薛绵绵的电话声更是觉得心烦意乱。他想着,陆微别是个不敢拿主意的人,这对话要是继续下去的话,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于是主动问道,“我能不能跟你们一起过去?”
“……啊?”陆微别没想到霍奕会说这个。
“绵绵声音那么大,我都听见了。我还陪付冰吃了最后一顿大餐呢,也算是朋友了。我能不能也跟你们一起去看她一眼?”霍奕准备替陆微别拿了这个主意。
陆微别还不待反应,薛绵绵已经在对面隐隐约约听见了霍奕的话,替陆微别答道,“好啊,一起来吧。”
三人约在医院门口,聚齐了以后一起去取检验结果的地方找陈雪。
陈雪已经在自动取结果的机器边转悠了很久。
她害怕拿到分期很高的癌症结果,这意味着女儿还要经受很多难捱的治疗;但她更怕拿到干干净净的检测结果,这意味着她白白让女儿这么早就遭了这么多罪。
三人走到她面前,其实也都各自心知肚明,陈雪在怕什么。但他们也没其他的好办法,只能像木头一样戳在陈雪身边。
最后还是陈雪受不了了,一把把条形码塞到了薛绵绵手里。
薛绵绵心一横,走过去取了结果。
陈雪提心吊胆地看着她。
薛绵绵认真看了半晌,皱着眉头道,“……看不懂。”
霍奕叹了口气,接了报告过来看。
他抬头准备汇报结果。
薛绵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陈雪两只手紧紧攥在了一起,直勾勾地盯着他。
陆微别的神情却非常轻松,眼神也没看向他这边,而是黏在了陈雪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霍奕突然觉得陆微别的秘密不仅仅是不敢拿主意那么简单,但他头脑实在太乱,只好任由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他转而对陈雪道,“有癌灶,但非常小。放心,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