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天边的白云染上第一抹灰暗的时候,云欢就知道,那人终究还是来了。
他再怎么昏聩,至少也得救出自己的女儿与外孙吧?想到这里,云欢稍稍松了口气,心里五味杂陈。
八年前,他在游历帝都北部时初遇武尊。那时武尊还只是武尊,是磊磊青衫的多情剑客,举手投足便是朗风明月的气度,既不是西迟麾下的七天将之首,也不是修炼了劫灰炁之后令人惧怖的往生教主。
那一年,武尊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他那套无坚不摧的多情剑法。多少人挤破脑袋想混进多情山庄,只为能学到武尊的一招半式。不料武尊早已立下重誓,此生不收一徒。所有满怀憧憬的年轻人都吃了闭门羹。
而他云欢,仅仅是与武尊一面之缘,就被武尊一眼看中,被私下里传授了一身绝学。这才有了后来名扬天下的止水剑云欢。
再后来,他又结识了阿怜,两人迅速坠入情网。武尊知道后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如果不是生了那番变故,也许他的人生会一直这样美好下去。
四年前,武尊辞官引退,自帝都游历而还,手上多了三卷类似经文的典籍,正是后来让南方武林谈之色变的《往生咒》。
那时候,可能连武尊自己都没意识到手中之物究竟意味着什么,女儿担心他真个遁入空门,他还笑着安慰她:你父亲我杀孽深重,就算现在起一心向佛,日夜诵经,也不见得能得道。
自那之后,武尊闭关百日,出关后须发皆白,容貌却反而返青了十余岁。但变化最大的却是性情。
最明显的是,他不再关心身边的人和事,包括他最疼爱的女儿。
再往后,武尊一意孤行创立往生天教,又以兴教之名在武林中大行屠戮。而自己仅仅是出言劝了几句,便被武尊一怒轰出了多情山庄,争执之中武尊一个耳光,打得阿怜左耳失聪。
再后来,武尊逼迫云欢入教,云欢这才发现了自己体内潜行的劫灰炁。两人就此决裂。
世事如此荒谬。云欢这样想着。我最敬重的师尊,曾经当成慈父般的那个人,居然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毁灭自己的打算!
虽然对云欢的话半信半疑,白重恶还是提前整顿好了队伍,在山脚下列阵。
后方骤然起了一阵扰动,原本寂然无声的队伍不由有些折乱。林山皱眉道:“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白重恶摇头一笑:“不必看,等着便是。”
他话音未落,已有斥候飞马回报:“禀将军,后面来了一彪人马,看不清有多少人,没打旗号!”
“全军戒备!”林山多年的战场经验告诉他,这一定是伏兵,于是急忙下了命令,又转向白重恶,“将军,前方恐有伏兵,请让属下为您着甲!”八壹中文網
他的请求没有得到回应,焦急中抬头,却发现主帅的目光直盯着前方。
他转头,看见中军排浪般分开,一个全副黑甲的武将大踏步走过来。
“龙鳞甲!”副将对那身黑漆漆的甲胄再熟悉不过,不由低声惊呼,“是宛部大将!”
他暗暗心惊,在这漆黑的夜晚,为何会有一支宛部的军队在这里等着他们?
黑甲将军径直走到白重恶面前,沉声道:“久等了,白将军。”
白重恶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宛部友军来了么?”
黑甲将军重重点头:“奉宛君之命,特来与帝都同袍并肩作战。”他迟疑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只是,我还没有得到指示,我们要围剿的究竟是……”
他话没说完,白重恶已提了剑霍然下马:“你带了多少人?”
“两千。”
“我有一千,三千人,封一座山,够不够?”
“可保滴水不漏。”
“我不要滴水不漏,”白重恶伸手,在对方肩头重重敲了两下,“我要接下来这九天九夜,一只鸟都不能进出这息神山!”
黑甲将军气息一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领命而去。林山震惊地看着白重恶,颤声问道:“将军,这……这三千人,都是为武尊而来?”
白重恶低沉的嗓音里有不加掩饰的惧怖:“你忘了吗,当年在八部之战中,他本就是千军辟易的杀神啊。若有疏忽,这三千人都会沦为息神山的祭品!”他目中闪过冷光,“切记,不可让任何人知道我们对付的人是谁,一旦哗变,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帝都的一千人与宛部的两千人合为一股,不多时已将息神山各处入口团团围住。
林山看着身边混杂着的帝都与宛军战士,心情十分复杂。几年前他们还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敌人,恨不得饮干对方的血,如今却可以相安无事地站在一起,哪怕是放在一天之前也是不可想象。
一夜过去,山中出奇地安静,竟没有一丝声响传出。士兵们虽然不言语,但也忍不住面面相觑,交织的眼神中满是疑惑。别说是他们,就连白重恶都很想知道,此刻的息神山中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帝都的军队千里跋涉,又是一夜没睡,此刻早已人困马乏,不得已,只得再度就地修整。白重恶留了宛部一千五百人继续围山,换下帝都的一千人与五百宛部先头部队短暂休息。待这一千五百人恢复些许体力,再换那一千五百人休息,如此反复。
眼前的雾气越来越重,白重恶脸上的镇定也在一点点消失,他匆忙地指挥着众军,去防备一个他们还没有看见的敌人。
趁着混乱,林山从队伍里抽出身来,悄悄回到了云欢被缚之处。云欢见是他来,心中顿生希望,但旋即又感到一阵沮丧:自己周身要穴皆有白重恶的封禁,林山纵然想帮他,也是有心无力。
“云侠……”林山蹲下身子,一边给他松解绳索,一边低声问,“我看白将军这般紧张,怕是武尊要来了吧?”
云欢叹道:“不是要来,是已经进了息神山了。”
林山解绳索的手停了停:“这么快?三千人盯着这进山的路口,怎么会……怎会没有一个人看见他?”
“他身负劫灰之力,不想被你们看见,你们自然看不见。何况,对你们而言,看不见他未必不是好事。”云欢犹豫了一下,看向林山,“你现在逃,也许还来得及。”
世间竟真有如此神通吗?林山回想起在战场上见过的武尊,那时虽然也觉得他武功之强有如天人,但可还没云欢说得这么夸张。他惨然笑道:“我是军人,岂有临阵脱逃之理。况且,我不相信就凭他武尊一人,能敌得过三千劲旅?”他突然咬咬牙,一口气扯开了云欢周身的绳索,又拔出腰刀割开了牛筋。但面对那把插在云欢肩头的刀,他却有些束手无策。一旦拔出来,血只会流得更快。
但云侠这样站着,能坚持多久?
这时,远处集结的号角声响起,他咬了咬牙,又用那些牛筋把云欢的腰和树干绑在一起,以免云欢身子往下坠。他叹了口气:“云侠你且忍耐会儿,我会想办法救你脱困。”
云欢注视着年轻的军人,恍惚间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软弱,犹豫,却还试图有所坚守。他想叹息,却已无力发声。
“各安天命吧。”他在心里想着。他想说谢谢,但是嘴唇干得厉害,稍一翕动已经粘在一起。他想动一动手脚,但是手脚先前绑得太紧,这会儿已失去知觉,身子一发软,就止不住顺着树干往下滑,但那柄刀恰恰卡在他锁骨之下,他身子一往下坠,肩头便是一阵钻心磨骨的剧痛。
等他费劲地张开嘴,发现林山早已离开了。
而眼前,雾气已经浓得散不开。整座息神山云雾缭绕,巍峨沉重,像地狱里无尽的墙。白重恶与他的军队已经不知所踪。偶尔有惊马嘶鸣,却辨不清来自哪个方向。
暗夜来临,山中隐约有嗡鸣之声,仿佛佛殿里老僧的吟诵,回荡不息。随着梵音远播,其声愈发雄浑沉重,如载千钧重负。
蓦地,一声清啸冲破梵音的缠绕,自山体深处扶摇直上,遁入云霄。霎时间夜幕溃散,灰云翻滚。
但天也就亮了短短一瞬,旋即又被拖入黑夜。
这是起雾后的第二夜。是夜,雷鸣之声大作,但在雷声之外,一声小儿的凄厉嚎哭格外刺耳。云欢本已昏昏,乍听这哭声,浑身汗毛都炸立了起来——那是儿子的哭声!
那阿怜呢?为什么阿怜一直没有声音?他心惊肉跳地猜臆着,原本昏沉的头脑又有了些许清明。
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却横亘整夜。
此时此刻,他好后悔先前束手就擒!若当时放手一搏,未必救不回他们母子俩。而现在,他只能绝望地等待黑夜的结束。
第三夜,迷雾之外显露出璀璨星空来。众星离了本位,绕着山巅飞速流转,弹指明灭,绚烂而悲壮。
第四夜,有冰与火的风暴卷上苍穹,与汹涌的迷雾分庭抗礼。
第五夜,冰霜的风暴偃旗息鼓,火龙烧红了夜空,却仍不能驱散厚重的迷雾。
第六夜,烈焰边缘泛起幽蓝的冰霜,顿了一顿,骤然之间飞溅开来,犹如千万颗流星倾泻而下,把死灰一般的迷雾撕开了无数裂口。
第七夜,越发稀薄的雾色里突然亮起了金色流火,霎那间撕裂了夜幕。
第八夜,万籁俱寂。云欢再度听到了儿子凄厉的哭声。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的哭声中,带着摧心折肝的恐惧。
第九夜。
雾气终于开始消散。群星与烈焰一同陨落。寒霜卷土重来。这一次,雾气已经衰退,无力压制这铺天盖地的冰寒。
迷雾中,有个人朝他走过来。走到近前,那人伸手抓住了他肩头的刀。
云欢听到他抬手时肩甲与胸甲磨擦的声音。下意识问:“林贤弟?”
对方没有出声,一手按在了他肩头,一手捏着刀,噗地拔了出来。云欢强忍着凉丝丝的痛意,咬牙道:“多谢!”
那人一转刀尖,又挑断了他腰间的牛筋。云欢实在是连站着的力气也没了,只能背倚着槐树缓缓坐倒。
“是林贤弟吗?”
云欢试探着问,但是没有听到回答。过了一会儿,“当”地一声,刀跌落在地上。云欢急抬头去看,眼前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既然不愿透露姓名,那就随他去吧。现在自己落难至此,只怕也没人愿意与自己有瓜葛。云欢振了振腰身,闭目开始调息。
不对!
电光石火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刚才那人绝不是林山。那人手按在他肩头的时候,已经打通了自己被封闭的脉路。这是二境炁的林山不可能办得到的。
会是白重恶么?可他为什么又要暗中帮助自己呢?
云欢周身的热气渐渐浓烈起来,四肢百骸生机恢复,喜悦冲淡了他的疑惑。
可突然地,他感到炁脉一泄,仿佛整池的水被一下子放空了,忍不住一口血箭喷出。
他惊疑片刻,低头看了一眼指尖薄薄的雾气,突然明白了什么。
“九夜诛魔……”他喃喃自语,“已经结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