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云欢在连城江的客船上初遇阿怜。
江南江北往来的人那么多，刚刚好就是她站在他身旁。
那时他尚不知道她是武尊的女儿，只是觉得她的温言细语间，隐约有江南世家的贵气，像一朵含苞半开的莲花。这让他忍不住偷偷朝她走近。
人说“荷憾无香”，她身上却浮动着一缕菡萏清香。风过处，青丝如瀑布般垂落。
美得叫他第一次有了“心痒”的感觉。
他忍不住捉了她一绺发丝在手里，贪婪地嗅着。
她扭过头来一眼望见。大概是没想过还有这么无礼的人，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慌得小脸红透。
那一刻船身晃荡，他的心也随着荡漾。
女孩窘迫地想从他的掌心里抽回头发，不想云欢这一下拈得太紧，一时抽不回，羞急之下，竟在云欢手背上狠狠捏了一把。
那时的她呀。云欢每每想到那时候，想起她假装凶狠的模样，就会忍不住笑。每次都忍不住。
但是现在他再也笑不出来。
他一脚踏进那道门。眼前是一池深潭。潭边石岸嶙峋，高低远近站了九个黑衣人。
再看一圈，却没看见她。
直觉也告诉他，她已经不在了。
潭边的空地上，一个小男孩僵直地跪在地上，张大着嘴保持着哭喊的姿势。他胸口起伏，却发不出声音来。
“风儿！”云欢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紧紧把他抱进怀里。出乎意料地，周遭九个人竟没有一个出手阻拦。
怀里的小身体兀自在微微颤动，云欢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却感觉到这具躯体僵硬得几乎扳不动。
云欢抱紧了他，愤怒的目光在九人脸上一一划过。九个人都穿着宽大的黑袍，风帽下的脸庞都被黑暗遮住。
他忽然注意到，这九人似乎并非随意站位。再仔细一看，不禁暗惊。
这九人所站方位，暗合了九宫九曜之数：
北方坎宫位天蓬星。
西南方坤宫位天芮星。
东方震宫天冲星。
东南巽宫位天辅星。
中宫位天禽星。
西北乾宫位天心星。
西方兑宫天柱星。
东北方艮宫天任星。
南方离宫天英星。
九星变幻，便是传说中可以杀神的太初大阵！
“既然有这太初之阵庇护，怎么还畏畏缩缩，不敢露出脸来？”云欢冷笑，“武尊既死，你们还怕什么？”话虽如此，他心里却也不由生出些俱意。
北方坎宫位天蓬星走出，朝云欢微一颔首，道：“往生教主惊世之雄，若正面一战，吾等实无胜算，终究不得已用了些手段，故而心中有愧，不敢与之照面。”
云欢一声哂笑。所谓手段，就是以她为诱饵与人质来和武尊周旋吧？
没有人会在乎，这个女人是他的整个世界。他们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毁灭了她，好像抹去的不是一条生命，而只是一滴露水。
他不敢去想，惊恐柔弱的她，是如何被他们剥夺生机，死前又经受了怎样的痛苦。
他把儿子放在地上，扯下一段袍摆把他裹好，然后额头抵在儿子的额头上。父子俩的目光触到一起，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小男孩失神的目光也似恢复了神采。
“风儿，我的儿子。”云欢低沉地吼，“记住今天，记着所有的仇！从今天起，我们云家有仇必报！”
西南方坤宫位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云欢，留你一命你就该珍惜，别想着报仇，你没有仇可报。现在走出去，不会有人拦你。若踏错一步，合族皆灭！”
云欢从背后拔出刀来，插入土中，问：“不杀我？”
“取决于你。”
“好。”云欢点头，“且容我先祭拜亡妻，她可有尸骸留下？”
九人迅速交换了眼神。天蓬星点点头，伸手指向潭水。云欢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原来潭水中央伫立着一方石台。云欢心中急切，飞步跃上石台，竟不觉身上伤痛。九人看着他矫健身姿，不由得面面相觑。
石台似是玉石砌就，周身洁白，中间凹下去不知几许，倒像是个玉盘。
也许是这玉盘白得太过，所以才显得上面那一小堆灰烬格外刺眼。
“那就是她了。”对面有人提醒，“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她死在她父亲的卍叶劫灰掌下，瞬间焚化，倒也没受什么苦。”
云欢呆了呆，扑通跪倒，苦涩的眼泪直流入牙缝里。
“莲花焚化了，也会有余烬吗？”他喃喃地问，一手轻轻捻起一小撮爱人的骨灰来。
自连城江上相逢，到息神山里永别，一生短暂，这就是她仅余的全部了。
他抬头看向众人，低沉冷笑：“这害人的脏水，就别泼给武尊了，武尊谁都可能杀，唯独不会杀他自己的女儿。你们说他是魔，自己又何尝不是魔心深种！”
天蓬星厉声斥道：“你疯了！”
云欢暗自调整着呼吸：“我是疯了。我若我没猜错，你们之前与武尊一战，炁血大损，恐怕到现在都没恢复吧？”
坤宫天芮星冷冷道：“你这样说，想必是在求死。”他踏前一步，却被天蓬星抬手拦下：“我来。”
强烈的杀气从坤、坎两位蔓延过来。云欢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但却不是因为害怕，反而却是热切地期盼着接下来的死战：“来！诸位毁我所爱，今日也必将与我同归地府！”
“找死！”天蓬星手腕一翻，手上多了柄长剑，剑尖朝天一指，突然挺剑三步跨出，踏着潭水直扑玉台。云欢心里一寒，这人这步伐看似随意，却是在踏中水波的瞬间连续十数次变换重心，才能完美借助潭水的浮力，维持身形不坠。单是这三步，已足见功力。
还好，还好。他心里暗道。还好对方已使不出全力。
剑到身前，一股凌厉气势已呼啸而至，犹如江涛卷雪。云欢微一侧身，同时左手骤出，掌背、掌缘先后精准地拍中剑身。天蓬星这迅捷无伦的一剑被震歪，惊愕之下，气势已失，再想顺势劈砍，却被云欢右掌从侧面拍中剑尖。天蓬星剑虽在手，却感到剑柄不住颤动，几乎脱手，不禁骇然：“别云掌！”
云欢逼上前一步，不让对方落在玉台上，错身瞬间劈手夺了剑，左掌翻飞如云涌，接连四掌全部印在对手胸口，把那天蓬星直从半空打落下去。
天蓬星跌入潭中，连蹬了几下水，狼狈地跳上岸，未及站稳，哇地一口血已经喷溅在地上。其余八人雕塑一般望着他。
云欢把剑丢在玉台上，一边大口大口地咳血，一边大笑：“天下高手，不过如此！”
天柱星走下来，朝云欢欠身致意，又面向落败的天蓬星道：“看来消息有误，白重恶并未能制伏云欢，还是小瞧了他啊。”
天蓬星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回本位。
“你出自西方，你是兑宫天柱星，五行属金，喜杀好战，天下凶星。”云欢注视着天柱星，隐隐有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可你炁烈如火，分明是火行炁，你守兑宫，这太初之阵不可能完美，你们怎么可能杀得了武尊？”
“好眼力。可越多情也确实是死了，你很快也会死，问这个有何意义？”
云欢的身形陡然诡异地一飘忽，已从玉台上消失。
东宫天任星惊道：“小心，他不对劲！”
天柱星看见云欢动身，已然警觉，不待天任星提醒，身子已如一道黑色闪电疾窜出去。
他并没有去寻云欢的方位，却是直扑玉台！
这一下惊住了所有人。连已经杀到岸上的云欢都没有料到。
天柱星一拳轰下——说是轰决非夸张，因为他挥拳的刹那，空气都发出可怕的轰鸣。毫无疑问，这一拳将把玉台粉碎，同时也必将给云欢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头再添一记重创！
然而他这一拳只挥出一半。小腹突如其来一阵剧痛，瞬间抽走了他身体里全部的力量。他惊愕低头，正对上云欢恶狼也似的眼神。
他实在是低估了云欢维护亡妻的决心。
当云欢看见天柱星拳头挥出，浑身的炁血都几乎燃烧起来。
阿怜！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席卷”过去。
像一蓬灰云般席卷过去。继而在水上一点，笔直折上半空，不偏不倚正好截住天柱星。
然后他振臂一拳！
这下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云欢整个身体都被虬枝般的灰雾缠绕了。
劫灰炁！
巨大的冲力把天柱星震得直飞上高空去。
云欢在玉台上站定，目视着天柱星坠落下来。东宫天任星挥袂跃出，抱住天柱星稳稳落岸。他把昏死过去的天柱星放在地上，转身看了云欢一眼，摇头道：“原来你也练了劫灰炁？”
“练了又如何？”
“那我们不得不杀你了。”
云欢狂笑道：“生已无趣，死又何惧！云欢的命就在这里，有本事的就来拿走！”
他话音未落，天冲、天辅、天心、天英四星同时离了本位，连同天任星一起围杀过来。天冲星双手合十，疾走间竟有慈悲佛相显现；天辅星并指立于眉心，双目银芒如电，指尖一点星火明灭不定；天英星手执烈焰长剑，犹如赤龙腾身，所过之处焦气弥漫；天任星袍袂展动，飘飘若仙，右手五指上隐然流溢着夺人心魄的彩光。天心星位处其余四人之后，大袖蓬张，霸烈罡风却将四面八方统统笼罩！
刹那间，仿佛山岳河泽齐崩、电光雷火俱明，又有了先前九夜诛魔的气势。
面前再度出现身怀劫灰神通的的对手，他们不敢再大意，务求一击绞杀！
云欢俯身提起天蓬星的长剑，一运劲，周身立时卷起激流一般的灰雾。
看着这阴魂般的灰雾，云欢心头蓦地泛起一丝悲凉——他半生修习水行之炁，却阴差阳错浸染了劫灰炁。若非为了强行破去百鬼夜行之毒，也许自己一生都不会使用这股力量。而劫灰炁一旦苏醒，便不会再甘于蛰伏。
它像是疯长的水草，迅速地吞噬了他自身的精炁。但眼下，也只有劫灰炁，能赋予自己这副残躯以强大！
云欢闭上眼睛。平生所学在眼前浮光般掠过。
他握紧了剑，猛地跃下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