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区，一连四十里都是绕不开的城镇。云欢远远望着路口来来往往的人，下意识地把兜帽又往上提了提。
这一日是三月十八，清晨，云欢行抵明部西北的成阳府丁安县城。
路对面的马市，秋水微牵着刚买的一匹瘦马走了出来，看见对面把自己包裹得近乎于猥琐的云欢，不禁瞪大了眼睛。
“大侠，你是怕没人注意到你吗？”秋水微把行李挂在马背上，斜眼瞟着云欢，“大春天的你穿的跟冻死鬼似的，是租来的衣服舍不得脱么？我看你就差在背上贴张告示写着我是逃犯了。”
云欢默默地扯下兜帽和破棉衣，叹道：“我也知道这样不自然。可是南方很多人都认识我，是真的很多人啊。现在通缉我的黄榜都贴到寻常人家的门联上去了，但凡有一个人认出我来，我们就有麻烦了。”
秋水微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你知道南方人怎么看你吗，你怎么就觉得他们一定会把你交给官府？”
云欢茫然地摇摇头。秋水微有些负气般地把缰绳塞到他手里，夺了襁褓过来，道：“咱们走着瞧吧。”
两人绕了两条热闹的街道，才找到了一处稍微僻静些的小饭馆。饭馆的门背对着街道，几人刚走到门口，安静了一路的小南风闻到了饭菜的香气，终于忍不住了，扒着父亲的腿吵着就要进去吃好吃的。
饭馆伙计殷勤地跑出来帮他们系好了马，回过头还想帮他们拿行李包袱，被秋水微瞪了一眼，才讪讪地松了手。
进了饭馆，里面空荡荡也没几桌人。云欢挑了临街窗户边的桌子，一来方便观察街面上的动静，二来若有不测，还可以直接跳窗跑路。
秋水微点了一盘黄牛肉，一大碗香油蒸蛋，一盘清炒南瓜藤，一瓦罐老母鸡汤，要了一大盆稻米饭。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儿都饿得够呛了，不等菜上齐就开始狼吞虎咽。
云欢和秋水微吃饱喝足之后，都靠在椅子上不想讲话，静静地看着小南风。小男孩抱起瓦罐，贪婪地吮着里面剩下的浅浅的一层鸡汤。
饭馆的老板走过来，询问云欢还要不要再点些别的。云欢摆摆手，伸手去怀里掏钱。秋水微道：“再切两斤熟火腿来，一起算钱吧。”老板点点头，亲自去后厨切了一包火腿肉拿给秋水微。
“一共多少钱？”云欢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的街面，脸也往外侧着。
老板答道：“客官，这一桌饭菜收您十文，这两斤火腿，小老儿送您的。”
“十文？”这话是同时从云欢和秋水微嘴里出来的。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一桌菜少说八十文钱，这老板居然只收十文？
云欢一边伸手去怀里掏钱，一边忍不住说道：“您这顿饭就收十文，这不是肯定亏本么？”
老板收拾着桌上的碗筷，道：“五年前，有个恩人从青河帮那群凶神手里救出我家闺女的时候，可是一文钱都没收我的。这顿饭就是不收钱，也都说得过去。”
云欢掏钱的手僵在了怀里。
秋水微眨了眨眼：“老板认识他？”
老板暼了云欢一眼，摇摇头：“不认识，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云侠。”说完从小南风手里收了瓦罐，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云欢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还在回味着那番话，一抬头，就看见秋水微脸上隐晦的笑。
“他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你呀？”出了饭馆，女人推搡了云欢一把，促狭地笑。
云欢把手一摊：“我少年时便已仗剑出游，插手过的不平事太多了，哪还记得自己收拾过的对头里有没有青河帮，也就更不记得是否从他们手里救过一个饭馆老板的闺女了。”
不过，嘴上这么说，有些事他倒还不会这么容易忘。救那女孩儿的时候，阿怜可就在不远处看着呢。他依稀还记得他把青河帮的大当家一剑拍跪在地上的时候，对方脸上那震恐扭曲的神情。
“多情剑法！”认出了眼前剑客的招数，面目可憎的恶汉也不禁跪伏于地，苦苦哀求他的饶恕。
在阿怜的坚持下，云欢废掉了他的武功，驱逐了整个青河帮。女孩儿的父亲坚持留云欢夫妻俩吃了顿饭。
席间，女孩儿脉脉含情的目光只绕着云欢打转，这下可惹恼了一旁的正主，没吃两口就拉着云欢走了。
“你以前还救过这样的小姑娘吗？”回客栈的路上，她涨红了脸，气呼呼地问。
面对爱人的质问，他只能是哑口无言。这样的表现只能是让她更加恼怒，一路都没再跟他说话。
结果晚上，她在他怀里哭哭啼啼了一会儿，又立下了好几套叫他闻所未闻的规矩，两人就和好了。
他一走神就想得很远，直到一头撞在了马屁股上。秋水微在前面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云欢不悦地看着她，小声道：“你能不能不要笑得那么大声？”
秋水微不服气地扬起脖子：“怕什么？怕人家认出你来？你可别骗自己了，刚才人家饭馆老板肯定认出你来了，你怕被人举报，你去杀了他呀？”
云欢叹道：“这是什么话，能逃则逃就是了。”
两人正在街面上走着，冷不防对面走来一人笑道：“恩人如何会在这里？”不由分说就拉住云欢。街面上来来往往都是行人，云欢不敢挣扎，只能任由那人拽着自己进了拐角的小巷子。那人推开其中一扇门，又到巷子两边都张望了一番，这才招呼云欢一行人进门。
进了门，云欢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人，问道：“兄弟认识我吗？”
那人栓了门，回头对云欢一笑：“云侠我如何不认得？我就是认出了云侠，见你还在街面上招摇，才赶紧把你拉进来的。”
他拉着云欢和秋水微在院子里的小石桌坐了休息，一边替云欢拴好马，一边笑道：“云侠可能不记得小人了，小人名叫李阔。两年前在宛部，您救过小人的命，还给了小人盘缠来明部落脚，您可能不记得了。”
云欢努力回想了一下，实在是记不起何事救过这么个人，只得叹了口气：“确实记不起来啦。不过现在是你救了我，我会记住你的恩德的。”心里不住在想，可惜阿怜不在，这些琐碎事，她记得可清楚着呢。
李阔道：“云侠言重了，这算什么恩德。南方人能帮上云侠的忙，是咱的荣幸。”说着叫出女人来，吩咐她收拾一间房出来给云欢一行人休息，又端了茶水和果脯出来，这才在云欢面前坐下，道：“云侠你可知道，现在外面大大小小的州府县城，满街都是悬赏捉拿你的告示？”
云欢端起茶喝了一口，眉宇舒展开来，点点头：“我知道。”
“知道您还在街面儿上这么横着走啊？”李阔一拍大腿，气乐了，“朝廷的告示上说您跟武尊结党，还谋刺圣上，这可是了不得的大罪呀！听说武尊已经叫朝廷那些人害了，您要是再被逮进去，可没人能救您啦！您自个儿得小心着些呀，现在大街上每半个时辰就来一班巡城队，他们认出来了，那可就坏事了。”
云欢摇摇头：“我也不想连累南方的父老乡亲，今天只是借个道，天黑就走。”
李阔道：“别呀！云侠若是不嫌弃我这地儿窄巴，你们就在这儿先躲一躲，这几天风头可紧着呢，朝廷有大官还亲自带了人在县城巡视。”
云欢问道：“大官？什么样的大官？”
“咱也不认得，样貌瘦巴巴的像个病痨鬼，听说以前还是什么平远将军呢。”
云欢大惊，这才恍然想起，先前在客栈一番混战过后，似乎也没看到白重恶的尸首，不禁一掌拍在了桌子上：“肯定是白重恶，这个阴魂不散的贼厮！若再叫我看见，我必斩之！”
李阔见他情绪激动，好生劝抚了一阵，听得内里女人唤他，便起身出去了。
等他走远了，一双小手才小心翼翼地伸向盘子里的果脯——小南风坐在旁边已经盯了半天，这会儿终于忍不住馋劲儿了。秋水微见他够得费力，拿了一个李子，剥了皮递到他嘴边。小男孩朝她看了一眼，又往父亲看去。
云欢给了他一个肯许的点头，他这才张开嘴吃进去，慢慢咀嚼起来。秋水微有些惊讶，不禁有些爱怜地摸了摸小男孩的脸：“可怜的小家伙，都快给你爸管成闷头鹅啦！”
小南风把核吐在手心，摇摇头：“我爸爸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秋水微点点头，笑了：“你爸说得对。那你怎么又吃姐姐给的东西了呢？”
“因为爸爸觉得阿姨哦不姐姐，不是坏人。”
阿姨两个字深深地伤害了秋水微，这俩字显然是孩子父亲教的，于是她瞪向云欢的目光一下子就不那么友善了。
云欢忽然道：“秋姑娘，你没有必要非得去谟陵。等我们办完事，自然还会回来。你何不就在此间休养一阵，等他回来？”
秋水微脸色更沉，笑容已经带了杀气：“谢谢你的好心，我可等不了下一个十年。”云欢本来还想说把盘缠留一半给她，看见她那副汹汹气势，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她想见到那个人的心，就和他思念亡妻的心一样煎熬痛苦吧？否则她也不会抛弃自己经营了十年的客栈，跟着他踏上这条亡命之路。
“你认识他这么多年了，在你眼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云欢探询地问。
秋水微征了征，杏眼抬起，眼中有蜿蜒流淌的清波，那隐约泛起的柔情让云欢有些不敢正视。
“他是个很孤独的人，性子也古怪，只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跟旁人打交道。”秋水微谈起那人，脸上不禁泛起红晕，“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也只知道他叫陌城，陌生之城，是一个剑客。我也从来没问过他的过去，他不说，我就不问。说起来，他跟你很多地方都很像呢，也是脸皮薄得不能逗，闷葫芦一样不爱笑，也是成天剑不离手。”
云欢脸色微微发红，点点头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十多年前他一身是血地倒在我家门口，被我好心救下，我衣不解带地照料了两个月，他身子才慢慢好起来。他那时候十七八岁，腼腆得像个孩子，连句感谢的话都说得磕磕绊绊，听得我都想笑。后来他身子养好了，倒不急着走了，赖在我这儿一住就是两年多。这两年多里，他陪我一起在西川卖过药材，一起去洪城开过客栈，一起去神罗部卖过茶叶，基本上八部里除了明部，其他地方的山水我们都走了个遍。他武功很好，鬼点子又多，那些难缠的客人、剪径的匪人、甚至是有些地方上的狗官，遇上他都得倒血霉。说起他的剑术，他还很自豪哩，说自己在南方还有个很响当当的名头呢，我倒忘了叫什么了，我就记得像是形容女孩子的......哦对了，我们还去过南海，向仙山那个老头子倒卖过米盐，嘿嘿，狠狠宰了那糟老头子一笔。”
云欢听得额头微汗，果然是个人都知道仙山那老头人傻钱多。
“后来呢？”
“后来呀......”秋水微脸更红了，“后来在一起久了，我不知不觉喜欢上了他。他嘴上虽然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也有情。我们有了肌肤之亲，自此愈发亲呢，走到哪儿都黏在一块儿，连偶尔吵吵闹闹都是甜的。”说着，她突然神情有些黯然，“我以前听老一辈说，好日子不长久，可好日子过一天是一天，我现在才算是有点明白了。”
云欢愣了愣，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我懂。后来他就离开了吧？”
秋水微的嘴唇咬了又抿，落寞地笑了：“是啊。那时候我有了他，也不想再漂泊下去了，我就跟他说，我想安定下来。他就笑着说好呀，问我想去哪里定居。我说我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秀丽繁华的水乡凤台终老一生，所以我想去凤台。没想到他突然呆住了，半天没吭声。我讨了个没趣，也没心思说这事了，后面也就没再提。之后的几天里，他整日心神不宁，情绪也时好时坏。我还安慰他，要是他不喜欢凤台，我们去别的地方就是了，他才勉强有些笑容。可没过几天，他突然不告而别，只留了一封信和一笔不菲的财物，信里说他还有未了的事必须要做，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可能是一个月两个月，也可能是一年两年，如果我愿意等的话，就去凤台先安定下来等着他。他这一走太突然，简直像晴天打了个霹雳，我的世界一下子塌了，心里好像被挖了好大一个洞，整个人都垮了。当时我恨不能立马丢下一切出去找他，可他既然那么说，我知道我肯定找不到他，于是我痛定思痛，索性就去凤台开了客栈等他，没想到不是一个月两个月，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年！更没想到这十年会过得这么慢，又这么快！”
云欢默默听完，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次他没再问什么。
这时，一直埋头苦吃的小南风突然冒了一句：“呀，姐姐好可怜，那个叔叔好坏。”
秋水微一怔，旋即笑弯了眉眼，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好孩子，真乖，终于不叫阿姨了。”她突然正色道，“要不干脆认我做干妈吧，我看你改口叫姐姐也挺不容易的。”
小南风涨红了脸看着父亲。
云欢愣了愣，喃喃自语道：“干妈就不必了吧，现成的辈分摆着呢。”
他声音压得极低，秋水微并未听真切，诧异道：“你说什么？”
“我看行。”云欢义正言辞。